識微 第12節 作者:未知 爲省下路費,徐明章有兩年沒回過村。 父母一次也沒來看過,逢年過節,徐明章攢下零用給家裏打電話,父親總問他是不是考了第一,能上什麼學校,能不能分配工作。徐明章隱隱感覺,他和徐招君在這個家裏的區別僅因爲性別不同,他們沒有被當做孩子去養育,是各有功能的……物件,得到的父母之愛同樣淺薄。 而徐招君會去看他,借來自行車長途跋涉,給他送自己做的食物。但路途實在遙遠,他也不讓姐姐常來。徐招君有一回冒着雨來了,注視弟弟許久,徐明章問她怎麼了,她打開自己隨身的小布包,從裏面拿出兩本新的練習冊,說是自己期末考很好,老師獎勵的,她想送給他。徐明章笑,說你自己也要用的呀,可徐招君很固執。風大雨疾,小布包沒那麼防水,練習冊多少滲了點進去,紙頁摸起來發軟,再帶回去未必好用了,於是徐明章收下,告訴她以後不要在這樣的天氣來,再有一年他就會自己回家看她。 最後那一年他沒見過徐招君,只埋頭備考。他這樣人家的孩子,想給自己謀個出路得削尖腦袋。 十五歲那年他讀完初中,歡歡喜喜回家,發現家裏蓋起一間新屋,也發現姐姐沒了。 同一個村子的人,有時會生出某種比地緣更緊密的聯繫,他們被觀念、家族綁定成一個集體。徐明章生活在村中的時候是不像男孩的男孩,因而被排除在覈心的年輕羣體之外。出去讀書幾年,跟村裏誰都不親厚。沒有人告訴他清晰的來龍去脈,只有那些模糊的議論使他心驚。 他此刻方知徐招君高中入學不久就被村裏流氓侮辱,不願嫁給對方了事,不乾不淨的說辭於她如影隨形。最後她放棄了學業,出去務工。但也沒走太遠。做服務生的徐招君遇到了來城裏打工的那些人。他們去她工作的餐館圍着她說葷話,毀了她以爲逃離就能開始的新生活。終於徐家父母也給她電話叫她回去,趕緊把婚結了。 徐招君回了村,彩禮送到的當晚,她跳了河。 徐明章一邊心驚一邊拼湊事實,他後知後覺反映過來徐招君冒雨前來的那一回,她或許已決定好要赴死。世間只剩一個親人,值得她做最後的告別。 徐明章渾身發冷,問爸媽誰是兇手:“是誰,一個人,還是幾個人?” 父母不肯說。 出了人命就不是小事,幾家人湊了錢算作賠償,買他們閉嘴。父母甚至告訴徐明章,他因此得到一個機會,再讀兩年書年紀稍大點就能去有編制的村裏單位,那是那個時代的金蘋果。徐明章以匪夷所思的神情聽完這段話,他看着家裏新建的一間大屋,覺得每一條磚縫裏都流着屬於徐招君的血。他的姐姐,他的“母親”。 他不知道具體是誰幹的,但有這樣能耐,總不過那幾戶人家。他開始想他能做什麼,然後絕望地發現,他竟不知有什麼合理合法的辦法。倘若一個“理”字走得通,徐招君還至於跳河嗎? 於是十五歲的少年拎起一把柴刀向外走,冷鐵在月色之下透出森然的光。 父母那時還不算太老,父親一把抱住他,斥責他的多事:“你瘋什麼瘋,你能耐了,你要逼死你爹媽嗎!我們還要在這裏過日子呢!”而母親不住地給他磕頭,眼淚鼻涕混了滿臉:“別去,別問。招君死都死了,她活不過來了。但你要活着,老徐家要有人活着。” 他不肯低頭就被捆起來,丟進廚房的柴火堆裏。兩天後徐明章向父母認了錯。 他被放出來的那個晚上,在村頭的橋上燒紙錢,徹夜哭他的姐姐。他一邊哭一邊喊,說我不知道誰害死了你,但是你知道。你的魂魄要回來。一個個的,都別放過。 那一夜的村子悄無聲息,除徐明章淒厲的招魂聲,只有被聲音驚起的狗吠,倉皇路過的飛鳥的撲棱,其餘人聲皆寂。 在她遭受不幸時,這座莊村也曾是這樣的安靜。那種沉默如同一種注視,無人知道沉默裏會生長出什麼樣的東西。 唯祭奠的火光照亮黑魆魆的夜色,被風吹起來燒了一半的紙錢像着火的蝴蝶。 徐明章父母所擔心的事沒有發生,沒有人出來揍他,也沒有人讓他閉嘴。也許橋頭燃燒的紙錢裏,真有一雙枉死的少女的眼睛在看,叫做了虧心事的人不敢上前。 聞又微驚聞這段舊事,心裏堵得慌:“然後呢?” 然後,徐明章沒有再回過村。他跟家裏幾乎斷絕聯繫,咬着牙自己考上學校,自己找工作。 聞小小說他們承諾給他那個單位沒幾年被裁撤,原先有編制的也都沒了,世界上的事,怎麼說的準呢?徐明章靠自己謀了一條出路,至少晚上睡得着覺。 沒幾年前他得到消息,原來村大隊裏大隊長的兒子從建築工地摔下去死了,徐明章當晚帶着老婆出去,在無人的路口,燒了一堆紙錢以告慰姐姐的亡魂。 是否有從犯無從知曉,那是一樁誰也不再提的懸案。村中有一部分人甚至不理解徐招君的舉動,好似她不識好歹,只要嫁了,怎麼沒有日子過呢?偏要給所有人找晦氣,每次路過那條河都要想起底下曾撈起過一具女屍。徐明章很少再回那個地方,逢年過節,也是回家坐坐就走。 聞小小說完這件事,兩人一起沉默地消化許久。 半晌,她看着聞又微,輕輕道:“你爸他……他是怕呀。” 聞又微想起她曾在某一節選修課上聽老師說起,當一個男性有了女性作爲命運共同體時,他的某一部分社會身份也會變成女性,感受同樣的惶恐,被放在同樣的凝視之下。當然,這前提是,他真的跟她站在一起。 聞小小道:“他有多高興有你當女兒,就有多害怕你遇到危險。” 那段舊事使徐明章留下心病,一直到二十四五歲頭上還沒娶妻,在當時算個“老光棍”。 徐明章總在夢中見到姐姐,她停在十幾歲的年紀。夢裏的徐招君跟從前別無二致,柔順,和婉,她旁邊圍着許多面目模糊的人,他們伸手張嘴,對她指指點點,每說一句話,少女的身上就多一道流血的口子。徐明章夢裏的自己被擋在人羣外圍,他奮力想去夠到姐姐,可惜就如同那兩天被捆住丟進柴火堆一般,他動彈不得,只能眼看着她腳下的積血越來越多。 他實際沒能親眼見到姐姐的慘死,徐招君是跳河走的,或許也沒有那麼多血,可他總夢到赤紅赤紅的畫面,好像那一幕曾真切發生過。 那時心理健康的說法還未普及,一個人若有心病便只好自己熬着,或者求諸神佛。他不信神佛,若真有那種存在,他姐姐不該含恨而死。於是他獨自消化那場悲劇的餘波。 隨着心病日重,他無法再正常戀愛結婚,他再看到年輕女孩,總有一種不屬於他的擔憂出現。每個年輕女孩都好像能成爲那個扎着兩道麻花辮表情柔順的徐招君,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遭受無法預知的傷害,然後在人羣中間,被他人的言辭割傷、流血。 第19章 而你終將去往遠方 徐明章自覺在這世間做不到對誰保護周密。如果再有一個對他而言重要的女性出現,他想不出如何才能使她萬分安全。 父母着急張羅他的婚事,他咬死不願,離家也遠,不再年輕的雙親倒也無法強逼。除晦的神婆和大仙請了許多次,將家裏燎得雲山霧罩,沒人說得清這個獨苗兒子到底中了什麼邪。最後他們放棄了,隔壁村上認了兩個乾親,給紅包,辦酒,乾兒子磕頭,家裏瞧着又人丁興旺起來。 又過幾年,去徐明章那裏看病的一個老太太說他是罕見的正派人,定要給他介紹自己的一個遠親。 聞小小說到此處插入評語:“人給我介紹他的時候我不十分滿意呢,我想要一個壯壯的丈夫,你爸高高瘦瘦的,長得比我還漂亮可怎麼行。” “後來呢?” “後來啊……” 徐明章本意是拒絕,架不住介紹人熱心。於是他決定走個程序,買了點東西,去聞小小工作的廠前面等她,想着見上一面再說不合適就好了。 那天趕上聞小小工廠下班,她穿着裙子騎車出來,正被男工友調笑。ᴶˢᴳ徐明章遠看她覺得像照片上的相親對象,倒沒敢確認。只是那位出言不遜的男工友口中講些亂七八糟的——騎自行車動作別太猛,別頭一回給了車座。徐明章拳頭握緊,他上前一步,衝將過去—— 卻差點被聞小小飛車撞倒。 聞小小不是好惹的,對方招惹她,她直接兩下子加速,車輪準確地從人腳背上軋過去。她沒料到有人會衝過來,緊急剎車玩了個漂移,回身沒忘記惡狠狠對那工友道:“再敢張你那張破嘴,我從你臉上軋過去!” 吼完了纔回過頭來看徐明章,又一臉很有禮貌的樣子:“誒,不好意思,沒撞着您吧?” 徐明章替她捏把汗,沒顧得上回答這句,嚴陣以待對着那男工友,出乎他意料,被軋過腳背的人沒敢過來找茬,竟沒脾氣就這麼一臉慫相一瘸一拐地走了。徐明章還懵了一懵。 他此刻終於想起問身邊的姑娘:“你是……聞小小嗎?” 聞小小把車頭調轉回來:“是我,怎麼啦?” 她個頭不高,眼睛很大,渾身上下透出一種“理直氣壯”的氣質,像一株根系發達生機蓬勃的植物,又像一隻靈巧的獵豹,有尖牙和利爪。 徐明章驚詫地意識到,這一次很不同尋常,他見到聞小小這麼久了,沒聯想到那個流血女孩的意象。他的恐懼因爲她的“蠻不講理”而霎時消散。於是他有點羞赧了,斯斯文文把買的水果遞給她,又附上自己的照片和介紹信:“你好,我,我叫徐明章。” 可惜聞小小並未看上他,禮物也沒要,人倒是客氣,說自己年紀小,不着急,再選選呢。她這樣直白徐明章也有數,心有遺憾,但未糾纏,以爲就此沒了緣分。 再見到她是在鄰市,他跟同事一起去上級市開會,同事先走,他在火車站送人一程。結果在候車室碰到半夜裏孤身等車的聞小小。聞小小說她是去幫哥哥結賬的,哥哥做生意,有外地客戶,結算不過來,她幫點小忙跑跑腿。 徐明章聽了,差點沒被嚇得背過氣去:“你就這樣一個人到處跑?” 聞小小甚至有幾分得意:“我比現在小的時候就到處跑了。” 徐明章按住心口:“一個人,坐這種深夜的火車?結賬回來還帶着大筆現金?” 聞小小帶點困惑:“對呀。” 於是送完同事的徐明章沒走,他在隔着聞小小一個座兒的地方坐下了。他知道聞小小沒看上他,湊上去怕招人煩。聞小小的車在凌晨四點多,等了一會兒她合衣閉眼,在此處小睡。徐明章一直在旁邊守着,心中充滿困惑和擔憂。聽介紹人說她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她父母應該也是第一次養女孩兒,他們敢把最小的女兒這樣放出來,真是不知社會險惡。 聞小小到點兒醒來,見徐明章已換了個位置,坐在她對面,熬得像一隻烏眼雞。聞小小樂了,終於回過神來:“你……是在等着送我嗎?” 徐明章避而不答,問她:“到了那邊有人接你嗎?當天回來還是在外面過夜?” 聞小小看着他又笑了。她接過徐明章接來的熱水,一邊對他說:“我當天回來,晚八點的車到這裏,然後跟車回家。” 徐明章又不放心,想了又想,終於鼓起勇氣:“那……我來這裏等你。” 聞小小格外坦蕩:“行啊,隔壁(市)有家燒餅可好吃了,你要是來接我,我就給你捎一個。” 他對燒餅沒有興趣,只是被這情境喚起內心深藏的恐懼,想確認聞小小真的安全。那天下班他就去了火車站,見到聞小小全須全尾地出來,長長舒出一口氣。 聞又微沒這麼詳細聽過這段舊事,撐着下巴看她:“你覺得他人很好,所以跟他結婚了嗎?” 聞小小露出些懷念的神色,眼裏含笑:“那也不是,接觸了才發現你爸那個人有他的好。” 她又道:“不過嘛,那時候我也就跟你現在差不多大,沒想太多,大家都結婚我也就結了。再後來有了你。” 聞又微微微一眯眼:“他真不受他爸媽影響,沒想過要兒子啊?” 提到這,聞小小輕輕搖頭,神情端肅些許:“你出生前他跟我提了一回,說如果是個女兒……保不準姐姐有了投胎轉世的機會。”說了之後徐明章自己很快就道歉把話收回,怕老婆生氣覺得不吉利,而聞小小並不在意。她沒見過徐招君,卻因爲那不平事對她抱有深切的同情。 聞小小說:“真有了你之後,你爸很歡喜。” 聞又微接茬,多少帶點舊怨:“然後發現爺爺奶奶都不喜歡孫女。” 聞小小笑出聲。她確實爲此生氣過,但這麼多年一家三口很好,徐家父母倒因爲始終有這番執念而成爲外人。隨着聞又微長大,他們老去,這份執念更顯得可嘆可笑起來。 聞又微出生後,徐家父母不高興,小孩剛抱出去,聞小小還沒下病牀,二老就拉着兒子說要準備起來再生一個,徐家得有孫子。 還有一件徐明章沒跟老婆提過的事,是他看到父母原本在送來的一筐雞蛋裏塞了一個紅紙包,裏面該是賀喜的錢。知道生了一個女孩兒之後,他母親把紅紙包不動聲色抽回,悄無聲息遞給父親,他父親塞進大衣口袋裏,像是那個紅紙包從未出現過。 徐明章當場氣得讓他們走。聞小小不知道他們因何而起爭執,倒也不多問,她知道丈夫心裏的恨從未平。他十五歲生受了父母一跪,對親姐的慘死無能爲力,而後含恨遠走他鄉。自他懂事,沒有哪一件事讓他覺得跟父母是一夥的,他恨他們的偏頗和對姐姐的漠然。似乎他也恨當年的自己,若真的提上柴刀出了門呢?是不是倘若見了那幾個惡人的血,他後來夢裏的徐招君也會少流一點血。 他在女兒姓名那裏寫上聞又微——聞小小的女兒,徐家爺爺奶奶被他的驚人之舉氣得哭到眼睛腫。 徐明章原以爲此刻會是一種報復,真到臨頭,卻只剩悲哀,他搖頭,漠然看向父母:“徐招君,招君都死了,徐家哪裏來的人呢?” 徐家父母不喜歡聞又微,可他的女兒也不必討他父母喜歡。徐家不喜歡女孩兒,就不配再有新的女孩兒了。 “他就是怕呀。”聞小小說,“他每天衣服不換,等你的消息,說你回去了,關好門窗了他纔敢睡。你跟小周在一起讀大學,他很開心。說不然那麼遠的地方,知道你晚上沒回宿舍,在家會急得不知道怎麼辦了。他不願跟你說這些事,怕說了之後你再也不敢出去玩,可是……這又不是你的錯,對不對?” 他有時站在受害者對面,做排除法,看什麼樣的人容易被害,他要怎麼才能讓妻女免於可能的劫難。有時代入受害者的家屬,惶惶不可終日。他不知道要如何養育一個女孩兒才能讓她此生都安全無虞。他想她應該是活潑跳脫的,可旁人呢?要是旁人的言語和審視都不準該怎麼辦?別人要說她怎麼辦?那些言三語四怎麼辦? 他知道姐姐爲何而死。她的肉身被侵犯一回,而後又被言語殺死一次,最後她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在她洗過很多次衣裳的河裏。 徐明章因長姐如母一般的養育而與她產生羈絆,因此共享了徐招君的恨和恐懼。後來又有了妻女,無法再做一個單純的男人。如果世界只存在於一家三口共居的屋檐下,那她們怎麼都好,他怕妻女活得不痛快,又怕她們活得太招搖,擋不過這世間的惡意。 聞又微安靜下來,半晌之後開口問媽媽:“那他現在想通了嗎?” 聞小小慢條斯理:“有了你,他就有一顆心掛在你身上,這不是放得下的事。他想把你始終圈在安全的地方,但這不可能的嘛。他說如果你在國外需要爸爸過去,他連票都不知道怎麼買。” 聞又微心中一陣複雜。 聞小小說:“他打電話給小周,小周跟他說了你們在那邊可能的大概情況,叫他放心。” 聞又微蹙眉,小聲:“我也說了。他沒聽。” 聞小小些許無奈,揉揉她的頭毛:“小周教他辦護照和簽證,教他怎麼買飛機票。他其實不會去的,但是這些事做了,心裏定一點。覺得你有需要爸爸的時候,你爸能過得去,他這兩天忙這個呢。忙起來了,就沒那麼慌了。” 聞又微終於經歷過掙扎,開口問:“媽,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對他的態度……” 聞小小眼裏帶着一種寬和的笑容,堅定搖頭:“你爸爸走出了他的村子。但這一輩子也沒去更遠的地方。他聽到和看到的東西,跟你聽到和看到的東西不一樣了。他本意不是讓你委屈,只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出了家門,你總是要面對其他人的。ᴶˢᴳ爸媽都不會跟着你一輩子。” 聞又微眼睛發紅,聞小小將她攬進懷裏,說話聲音不高,卻以她始終沉穩而堅定的態度傳達出來:“你終歸要去更遠的地方的。也總有一天爸爸和媽媽都不能半夜拎着鞋子出門就去保護你。教你一直藏好有什麼用呢?這個世界上哪有怕事恭順就活得順心的道理。” “放心去吧,去長見識,去長本事吧,微微。”她這樣說。 你要成爲一個更強壯、更有力量的人,終有一天,你會去往父母輩都不曾抵達的地方。沒有人承諾遠方一定更好更美麗,但你應該擁有那個選項,足夠多的可選項使人生開闊成爲可能。 第20章 優先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