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微 第20節 作者:未知 他是個挑不出錯的戀愛對象,就是有時不太真實,像個沒有自我堅持和需要的人。她和再聊得來的朋友出去,兩人都要爲喫什麼做一番討論,各有妥協再達成一致;而周止安對她提出的一切都太沒有異議,都太適應良好。 她白日做夢的時候想過,也許某天,可能就在她三十歲生日的時候,她媽聞小小會說,其實小周是我和你爸給你定製的未來智能伴侶,續航時間快到了才告訴你,你記得充個電。她就會恍然大悟,難怪他這樣處處合心意。 但上述可能性過於神經,她跟誰都沒提。 除開在這段關係裏的貼合度,他本人也情緒穩定得有些異常。在這快速變動的人生階段,聞又微見過很多人的崩潰時刻。 太和的羣面結束那天,聞又微路上餓了買了根烤腸,喫完往地鐵站走,天色已晚。 不巧偶遇校友之一在路旁綠化帶坐着,正崩潰地給家裏打電話說找工作的不順。 聞又微心裏一突突,但覺得細看不禮貌,或許沒人想被觀看自己的崩潰,於是沉默地路過。走過去之後許久她還在糾結,到底是停下來關切一句好,還是就那麼走過去更合適。 近期還有零星的社團聚會,來的都是老人,唱歌唱到最後大四的學長眼含熱淚,問就說是歌太感人了,其實唱的是《青藏高原》,呀啦嗦之後嗷嗷嗷,接着嗷一嗓子開始哭,過渡得絲滑驚人。 人是受氛圍影響的動物,周圍人看起來精神狀態都不大穩定。變動,在多數時候伴隨着不安。熟悉的模式、已確立的優勢地位,在此時被瓦解,下一步什麼樣還說不清。 各有對前程的不確定,又不願被比了下去,有時撐出個心裏有數的樣,但到底還年輕,只要有個傾訴的口子,每人能倒出兩噸黑水來。 而周止安例外。聞又微自己到了這個階段才恍然意識到,他當時竟就這麼平靜絲滑地過去了,沒有崩潰時刻,也沒有傾倒黑水。細想他或許真沒什麼可煩惱,保研順利,導師看重,再開學就是從本科生宿舍到研究生宿舍,過兩條街的事。 當聞又微跟他這樣表達自己的煩躁和對他的羨慕嫉妒時,周止安自覺主動捲起袖子,胳膊伸過來:“洗乾淨了,給。” 聞又微齜了齜她的一口小白牙,掙扎一番,一本正經挺直腰桿:“不要。我長大了,有成熟的情緒處理方法。” “怎麼個成熟法?” 聞又微拳頭握緊,小聲吶喊:“啊啊啊啊啊!” 周止安笑了。 換來聞又微怒目而視。她怒了沒一會兒,很快泄氣,沒精打采趴在周止安腿上,扭了個頭看他:“你爲什麼沒有煩的時候?” 周止安一點點捋她頭髮,慢條斯理開口:“誰都有煩的時候。但事情慢慢做總會做完,不管好壞,也總會出個結果。”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聞又微想盡力從他那張毫無破綻的臉上找出些什麼來,“你一點兒也不焦慮嗎?實驗沒結果的時候也是?文獻難讀的時候也是?” 她比周止安小一歲,他遇到所有關鍵轉折點都在自己之前,周止安經歷的時候她幫不上,或許跟她說不着,等她到了那一步,周止安看她就是過來人心態了。父母面前更不用提,他總是更像大人。 周止安目光飄遠了,任於斯也問過他這個問題,問他爲什麼看起來那麼穩。 周止安那時跟他說:“我不把一帆風順當做理所應當。有我能做的部分我努力做好,不預設百分百的好結果,心裏沒有落差。” 大概因爲這種心態,任於斯格外看重他。 他看着垂頭喪氣的聞又微,對她此刻的鬱卒頗能理解。 他總被當做“別人家的孩子”,被老師家長拿去討嫌地擠兌那些小孩兒,但在他心裏,那個真正的別人家孩子是聞又微。他見過她的父母,可以想象她人生的前二十多年如何成長,在聞又微的世界裏,大部分事物都是“想要就能得到”的。只要有意願,就會換來好結果。 也因此她進入職場後格外痛苦,一直以來習慣的模式被挑戰,必須重新適應這個不偏向誰的世界。 對周止安而言,那種穩定和順遂的東西,自懂事起,就沒有期待過。如果不抱有任何期待,際遇就變得可以忍受,甚至有時能覺出意外之喜。 就像他在高中禮堂做畢業演講時,明知誰也不會來,無論他說的好還是壞,都不會有家人在這一刻爲他驕傲。但他遇到了聞又微。 這些他從未對聞又微說起過,也還不打算說。 他只是偷偷慶幸,覺得這已經很好很好。 …… 租房的事敲定好,周止安同她分擔了房租,叫聞又微再次微妙地煩惱了一下。 她對周止安的家庭情況始終沒很明白,知道他爸走得早,媽媽職業收入應該很不賴,他屬於被放養的狀態。家裏就他一個孩子,用度上不會虧待。可畢竟他還在讀書,她覺得人家住學校也挺好的,沒必要跟她折騰一通。她開了口,周止安不好拒絕的可能性最大。 房租的事聊完,周止安揉搓她的臉,揭過這一頁:“好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不是要去選一點軟裝的東西嗎?” “也對。” 聞又微最大的好處是已經決定的事不重複拿出來糾結,別的不說,跟周止安一起住,她其實很期待。 這事她也跟父母提了,果不其然,有周止安在,徐明章覺得安全係數陡然增高。聞又微心想好麼,連畢業前同居這種事都算不得叛逆了。 事情敲定後,父母來了一回。 四個人一桌喫飯氛圍還挺好,徐明章對周止安的滿意溢於言表,問完他的學業規劃之後“擠兌”聞又微:“你怎麼不跟你小周哥哥似的再往下讀,看你這班兒上的,正式錄用之後也每天那麼忙嗎?” 聞又微道:“正式員工更忙,我現在才哪兒到哪兒。” 徐明章一聽,不無感慨地說:“你要是留校也讀個研,搞學術不是挺好的麼?環境單純,更適合女孩兒。還能跟你小周哥哥一起。” 聞又微瞄他一眼,有小小的鬱悶。她進太和實習跟父母說的時候,覺得父母也是真ᴶˢᴳ心高興。此刻隱隱覺出,父母對太和的概念模糊,不知道它到底算不算好,也不知道好不好進,大概只覺她找了份工作,於是純屬捧場。 就像小時候家裏送她去學畫,不管畫了什麼鬼畫符的東西,聞小小都覺得她是天才,要裝裱起來掛牆上。後來聞又微懂事一點就不愛動筆畫了,她意識到她媽自帶一米八厚度的濾鏡,並不是她真能畫好。 此刻徐明章這麼一問,聞又微頓了一下,用渾不吝的語氣開口:“搞學術不行,我不是那塊料兒。” 周止安目光掠過她,看向徐明章,溫言道:“太和很難進,真要論篩人力度比我們大。微微做得很好纔有這個機會。” 聞又微朝她爸一擡下巴。 徐明章:“你看看,你小周哥哥多謙虛。” 聞又微低頭給自己灌了半杯白水。 聞小小拍她丈夫:“說好當個賢惠的長輩,我看你攛掇他倆吵架呢。” 徐明章承認錯誤倒快:“那沒有那沒有,我只是這麼一說。誒,小周以後出來會幹什麼?是當教授嗎?” 周止安道:“有留校的想法,也看之後研究的情況。” 徐明章聽完看了聞又微一眼,他此舉是習慣化思維驅動。醒悟及時,眼神傳遞出去的意思,嘴巴忍住了沒說。聞又微也沒真的生氣,就是想擠兌回去,自己搶答了:“你不問我就主動說了啊,我的進階之路是給資本家打工,從年輕打工仔變成中年打工仔,等 35 歲被裁員了就去跑順風車。” 一句話把大家給說樂了。 徐明章被噎了一下,也覺得好笑,問周止安:“她跟你也這麼說話嗎?” 周止安有點靦腆地笑,並未開言。 聞又微:“他又不惹我,我幹嘛擠兌他。” 聞小小壓了壓自己手腕:“誒誒,喫完再說相聲,菜見不着人下筷子都要着急了。” 她戳戳徐明章:“去加個湯來。” 周止安坐在外面,敏捷地起身先去了。 他一走,聞又微說她爸:“你怎麼就那麼喜歡別人家孩子呀?” 徐明章臊眉耷眼的:“小周又不是外人。” 他看人沒回來,多問了一句結婚這事兩人怎麼打算的,是不是畢業就安排? 這一句讓聞又微有點懵。徐明章不好意思開口似的:“都住一起了,你們還沒考慮這件事嗎?” 這是聞又微最怕的情況。她彷彿看見自己隱約的忐忑具象化了,住一起本身沒問題,有問題的是看起來好像必須要給他倆的關係一個結論了。而結婚就是那個結論。 近來她屬於成年人的煩惱有點多,這件事連放在“待思考列表”都沒有機會,只想趕緊揭過:“早呢,我們自己的事您彆着急。” 徐明章:“那你自己的事你們自己聊了嗎?” 她很愁。 她沒忘記在景區的酒店裏,初次看到周止安拿出戒指的時候自己嚇成什麼狗樣。 此刻對婚姻的瞭解完全是蒙在一團霧裏。總覺得這件事離自己很遠,遠到談論具體的好與壞都顯得沒必要,遠到擡頭看都覺得頸椎疼。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她喜歡周止安這件事最後會導向他倆得結婚。 聞又微還算有空的時候胡思亂想過一回,她認爲這其中有一種是本能的東西,你喜歡一個人,想擁抱他,接近他,有荷爾蒙的吸引,這很正常,屬於生理驅動。 你喜歡一個人,想跟他待一起,你會關心他,有心事想跟他說,這也很正常,屬於心理需要。 但是你喜歡一個人,你想跟他結婚,這屬於社會文化的啓迪。是大家都說,你得這麼做。爲什麼非得這麼做呢,也沒誰能給個好理由。 可這些想法她沒說出口,說了約等於向徐明章發起辯論邀請。 徐明章不會壓着她馬上跟周止安領證,她跟他也辯不出個結果,眼下要說無非是互相拿話甩對方,各講各的理,最後誰都不得痛快。 於是聞又微很像樣地沉吟片刻,語氣也穩,不像準備跟他吵架:“還年輕嘛,再看看,萬一有更好的呢。” 徐明章比她緊張,叫她別犯渾,任由聞小小快把他胳膊戳爛他還是要勸諫一句,周止安已經是難得的好對象。 聞又微以他擔心的那一套恐嚇他:“人馬上回來了,快喫你的,說這話讓人聽見以爲你很着急嫁女兒呢。” 徐明章頃刻坐直了,看着派頭都不太一樣。 聞又微笑了一下,面兒上沒表現,心裏只覺得成年人不好當。 第31章 怎麼一提到,就淚汪汪呢 周止安去加菜的時候買過單,徐明章直說這怎麼能行。他一面滿意一面堅持客氣,跟周止安拉扯得很沉浸。 聞又微也不知道這該怎麼算,周止安買單好像挺有禮數,真買了老徐又蠻不好意思。 人情世故的學問她還沒修到家,下意識去看聞小小。聞小小笑眯眯挽住徐明章:“我們過來玩,兩個孩子想盡一下地主之誼,你說謝謝就行。小輩們有能力請你喫飯該高興。” 她看向周止安一臉慈祥:“小周辛苦,改天你跟微微出去,讓她請你,你們好朋友之間不必客氣。” 聞又微看向她,默默心裏感嘆,還得是媽。 聞小小要拉着她去逛街,周止安送徐明章到酒店樓下。 聞又微同她感嘆:“我要多少年才能修煉成這樣?” 聞小小笑:“你跟好朋友出去怎麼算,跟小周就怎麼算。非得一點點都掰扯清楚,哪怕你想的是不佔人便宜,看起來倒不親切了。他也個明白孩子,這次你多一點,下次我多一點,有來有回,誰也別喫虧。” 聞又微輕嘆:“我能不能只跟他談戀愛,永遠不考慮這些問題?” 聞小小樂得瞅她,伸手比劃了一個到自己肩膀的高度:“我還想你永遠這麼大,就在家讀書,到哪兒啊我挽着你就去了,也不用整月整月見不着人。你看能行嗎?” 聞又微抱着她一邊胳膊:“誒,媽媽。” “你爸中意小周,你有落差啦?”她說。 聞又微接話:“也沒有。我知道,他想周止安對我好,於是把他看得起起的。跟小學去班主任家裏送雞蛋一個意思。” 聞小小笑得不行,好像聞又微說得格外有趣。她就是這樣,是一個信奉“聞又微最可愛主義”的媽媽。聞又微:“我只是覺得他不用這麼做。周止安怎麼對我,我心裏有數,也不會叫人欺負了去。我爸呢,一面擡着他,一面想他對我好,他自己意識到自己這種心理的矛盾之處了嗎?你說他累不累?” 聞小小聽了一會兒:“他是這樣的觀念,好在小周也是明理的人。你爸那裏,你只要記得他對你沒有壞心,也沒有外心。我們再欣賞小周,再覺得他好,那是因爲你跟他好,你永遠在最先。” 聞又微挽着她胳膊,覺得有媽媽在,心裏都是定的。要是一輩子跟媽媽生活在一起,像很多個從前那樣也挺好。遇到事情只要眼神往聞小小那裏飄,媽媽就會幫她解決。喊一聲“媽”萬事大吉。 可她知道不是這樣的。聞小小會變老,她還會再成長。等有一天聞小小遇到什麼爲難的時候,眼神會看向她。那纔是一個正常的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