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微 第22節 作者:未知 她不喜歡這種機制。考試是你過線了不礙着別人,大家都好就大家都過。而篩選帶上了有你沒我的意味,猛然就“狼性”起來了。 立洄開始令她煩惱。 總不經意提起她是個小孩,學歷是本科。一起開會的時候拋出高深的理論模型,九岸很有興致聽他講,立洄會扭頭看聞又微:“你們本科學過這個嗎?” 聞又微就笑笑地看着他:“我現在就在跟你學呀。” 九岸要去見個 ka 客戶,喫飯的時候問了一句是不是聞又微住得離公司近點,跟客戶約在週末,怕立洄過來折騰,打算帶她去。 立洄體諒在先:“九哥,小微還有男朋友呢,你怎麼週末不讓人歇着陪家屬?” 聞又微看了他一眼,以玩笑的口吻抱怨:“洄哥你還知道我有男朋友,上次半夜找我對內容,家屬都嚇醒了,問我跟誰聊這麼晚。” 九岸扭頭:“嗯?你們半夜還溝通業務?怎麼不在羣裏給我看見?” 立洄表情收斂:“一點小東西,我確認一下。” 聞又微露出一個元氣十足的笑,配合他揭過這一頁:“我們在偷偷勤奮。” 小薰聽着像是被逗樂。 九岸扭臉看她,完全是老熟人之間的口吻:“你笑什麼?” 小薰懶洋洋看向聞又微:“微微記得摸準你洄老師的規律。抓住洄老師體諒你的時間把活兒給他,不體諒你的時間記得關機。” 聞又微也笑:“學習學習。” 聞又微笑完了去看她,小薰並沒有接住她的目光。好像她什麼也沒說,什麼偏向也沒表達,只是跟着一起開玩笑,說了句逗樂的俏皮話。 考覈二選一的事聞又微從未開口問過九岸或者小薰,只怕尷尬。但時至今日,一番糾結後,還是去找了小薰,直接問留用機制。 小薰打量她半晌,看起來沒有平時那樣隨和慵懶,她不戴上笑容面具的時候,其實是副精明相。聞又微想,本來是該這樣的,這裏沒有傻子。小薰道:“你怎麼纔來找我?立洄當天就找過我了。” “我……” 小薰每一句都很脆,不似她平時那樣給出去的言語全不帶力道:“有什麼不好意思問?你是來工作的,工作就是雙向選擇。不是隻看公司滿不滿意你,該問的要問,該提的要提,別以爲自己只能等着被安排。” “那……我們是二選一嗎?” “對,”她說,“但是,都留和都不留,也有可能。” 聞又微隱隱明白了,她直白道:“我想留下。” 小薰拍拍她的肩膀,又笑起來:“希望你如願。” “誒,還有一句,我跟立洄也說過,”她道,“做事是你們自己的事,考覈是我們的事,不要爲了考覈做多餘的事。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明白,謝謝小薰姐。” 九岸分了項目的一趴給立洄負責,其中有需要聞又微協助的部分,立洄來轉達。他說了任務,沒提具體需求。聞又微年輕時候脾氣也狗,不願跟不喜歡的人多話,問了兩句見對方態度冷淡,蹦字如受難,惹來聞又微不快,她覺得不過是尋常需求,也不再追問,望文生義把東西一做。 文件發給立洄,問是不是這個意思。 立洄說發羣裏吧,也給九總看到。 聞又微就發羣裏。 於是當天兩人就被滿面寒霜的九岸拎進會議室。 他直接問聞又微爲什麼做了這麼個東西。 聞又微表情不變,沒說話,她在想。那最多不成熟,再嚴重不過叫人看了發笑,不至於把九岸氣出個好歹吧? 立洄倒像明白,看一眼聞又微,掛了個三分親切的笑容在臉上:“微微其實你,應該先跟我確認好。”他又轉向九岸,很快接上先前的話:“其實主要錯在我,這兩天在跟進上次說的,半夜還在電話會,沒時間多跟她……”他說着聲音熄了下去,因爲九岸臉色屬實難看得肉眼可辨。 聞又微見九岸看向自己,說不慌是假的,可是這東西只是發在內部羣裏,做的時候也沒敷衍,就算不對,能不對到哪裏去?她懶得再辯,如果工作就是充滿這種無意義的拉扯,那還有個毛意思,留下也未必很快樂。於是直愣愣地道:“我確實沒問。立洄跟我說完任務我就按自己的理解做了。現在具體有什麼問題嗎?” 九岸看立洄:“爲什麼要她自己理解?我跟你強調過要點的。” 立洄直了一下身子,他有片刻猶豫,似乎覺察事情走向不如原先所想,但他又想試試自己的盤算是否依然奏效,於是頂住了壓力開口:“我也是怕微微年輕出問題,自己熬夜做了一份備用。” 場面更冷了。 聞又微覺出味兒來,這太明顯了,明顯到如果九岸看不出門道他就不該坐在這裏。她的表情凝固不動,內心彈幕瘋跑。 九岸陷入沉默,不知道在調理自己的無語還是憤怒,好一會兒才耐着性子開口,有一種生吞了兩個聖僧之後勉強達成的平靜:“你們都很厲害。進來的實習生沒有哪個是不厲害的。那爲什麼要把你們分進團隊呢?” 他看看兩人,見二位誰也沒有要跟他互動問答的意思,自己說下去:“因爲沒有團隊,你一個人什麼也做不了。除非你是天才,還是個不怕過勞死的天才。” 他臉上有一種“雖然很煩但不得不說”的表情,聞又微後來見多了才懂他,九岸是個潮流的年輕人,沒到願意苦口婆心跟人講道理的程度,這種道德教育礙於職級不得不做,說輕了唯恐不到位,說重了怕被年輕人背後叨咕“愛當爹”。因此每到這種他不得不說幾句的時刻,他都相當地,煩。 九岸:“公司考覈的時候不會說你,立洄,做得好不好,你,聞又微,做得好不好。我都夠不上被ᴶˢᴳ單獨拎出去考評一次。公司看的是更大的團隊,團隊又是什麼?說白了,公司花了多少錢,養活了跟你一夥的人,然後跟你一夥的人,又一起產出了什麼些東西。” 他說着情緒開始起來:“你的隊友做了無用功,對你不是好事。你以爲你跟誰比呢?內耗,內耗很好玩嗎?以爲來了喫現成的蛋糕,六塊蛋糕,殺死另外五個小朋友,自己就能喫個整圓了嗎?那蛋糕哪兒來呢?前人給你做好了,你接收遺產呢?想不到吧,沒現成兒,得自己做。做不出來團隊就死了。” 兩個年輕人一言不發,會議室靜得落針可聞。九岸說得投入,但內容正直得跟他這種性急小潮人的人設都不太相符,兩人也就各懷心思地聽。 九岸咬了一下腮幫子:“我進來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訴我,太和沒有單兵作戰。最開始我覺得是套話,後來曉得,合作不是套話,不是我們多待幾年就道德品質高尚了,就開始講好聽的價值觀了,是你會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幾個能牛逼到單兵作戰的人。你出身名校又怎麼樣呢,績點前三又怎麼樣呢,你一個人,能做出多大的動靜?” 他輕輕一哂:“你的同事拖後腿,你的同事被你指着繞彎路,不意味着你比 ta 好,你要在這裏拿第一名了。” 九岸的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如果你的老闆看不出這些彎彎繞繞,就意味着你進了一個傻逼團隊,上了一艘破船,稍有變動,你們就要一起被幹,掉,了。” 他觀察二位的表情,雖然煩,該說的還是得說下去:“聽着假吧?假就對了。你現在都不信的東西,以後更不會信。以後不信,就走不遠了。你可能待在這裏拿着太和的 title,也覺得客戶挺傻的,是被你騙錢的傻逼,用這個觀念去對接,沒有兩個來回,他就不再信任你了。你沒意識到只有你真的幫他解決問題,他感受到你是真心的,你們的合作才能繼續。” 九岸緩了又緩,語氣穩點了,手頭不斷轉動的筆暴露他的焦躁未減分毫:“人跟人區別挺大,在有些時候。好比你讓我考試,我考不了你們那些高分。但人跟人有時候區別也不大,傻子都能知道誰對他好,他要找誰玩兒。工作只有一個部分嗎?是你要比誰好?是你給誰創造價值,哪些人願意跟你玩兒!這裏沒有第一名,只有能帶大家一起創造價值的人和更大的利益共同體。” “少爺小姐們,再想想吧。”九岸終於忍不住刺了一句,起身率先離開會議室。聞又微覺得他未必是臺詞說盡,是耐心撐不住臺詞的進度條了。這位年輕 leader 腦袋上每一根菸花燙過的頭毛都在訴說自己的煩。 他們目送九岸離開,甚至不約而同站起身來。聞又微沉默片刻,轉向立洄:“要求是什麼,現在可以跟我說嗎?我想重做一版。” …… 聞又微的職場第一課。在最渴望技巧和套路,最想要快速接近成年職場人的時候,九岸拋過來的兩個關鍵詞,是真誠和合作。 那一期實習結束的時候,九岸走到她面前,看着終於沒那麼不耐煩了:“歡迎你的加入,快點畢業滾過來一起加班。” 第33章 小周很喜歡你 而後時間過得很快。 如果有什麼值得一提,周止安畢業前院系有舞會,他請聞又微一起。因之前的事,大家都算認識了他們,走進去就在目光中心。聞又微擡起下巴邁出步,在那一刻好像明白他爲什麼邀自己前來。 周止安給她套上舞會的手腕花。 聞又微目光一直落在他臉上,而後感嘆:“我眼光真好,你長大了,還沒有長殘。” 周止安眼一擡。 聞又微想起很早的事,饒有興致:“噯,你知道最開始我爸勸我別早戀,他說‘聞又微!你就不能等等嗎?’,你猜我跟他說過什麼?” 周止安平平開口:“不能等,萬一長殘了怎麼辦?” 聞又微一驚:“你怎麼知道?” 周止安笑:“結合上下文推理,傳統藝能,老做題家了。” 聞又微直樂。 進了場,她見到任於斯。聊天羣事件後聞又微就沒去周止安上課的教室找過他,沒時間是一回事,也怕任於斯見了她尷尬。原是什麼也沒有的關係,因這一茬多少有點怪。她猶豫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說一聲謝謝。 當初在發帖之前他們各自去跟學院做了大量的溝通。無論如何強調回應的必要性,這個想法剛提出的時候都顯得太過大膽。學院最先在提出折中的解決辦法後去徵求過任教授的意見,而任教授堅定地支持了兩個年輕人。 聞又微正躊躇,任於斯走過來,風度良好一伸手:“聞小同學,請你一起來跳這支舞。” 聞又微應下。 任於斯問她知不知道爲什麼邀請她,他態度坦蕩,聞又微也從容起來:“‘脫敏’吧。對所有人都是。” 任於斯爽朗大笑:“聰明孩子。” 音樂結束他送聞又微回到周止安身邊,沒忘記遞一句悄悄話:“小周很喜歡你。” 聞又微笑眯眯:“我也很喜歡小周。” 校園生活的尾聲,是那一年周止安騎車帶她在學校每個角落拍照。 聞又微調侃他:“留影這麼多幹什麼?你只是搬去另一個宿舍樓啊,連上課教室都還那麼幾間。” 周止安:“但和聞又微同校的日子就只剩一年了。” 聞又微口中說着“哎呀,微麻微麻”卻又高興地在後座抱住他的腰,開口又嬌又甜:“好奇怪,明明沒有要分開,卻開始想你了,周止安。” 話說出口時潛意識或許已然知覺到,是該想念的,因爲穩定而輕快的無憂時光已經過去。不用想太多的聞又微和周止安也只在那個年紀。 不管怎麼努力,兩人生活裏的交集確實在變少。聞又微的重心逐漸放在太和的工作上。周止安也更多沉浸文獻和實驗。 再後來她畢業,不像最開始接觸工作時遇到每個人都興致勃勃打量一番,也沒有那麼多有趣、值得拿出來分享的新鮮事。若人生以遊戲論,那種打開新副本的刺激並非時時都有,有些時候它會長久地在一個地圖停留,像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經驗進度條,要玩家慢慢積累才能升級開啓新關卡。 她開始更瞭解九岸,發現他一個不算祕密的祕密——九岸表現出的“急”與“不耐煩”有一部分源於他在太和之外另有副業。 這件事影響了他的項目選擇,太麻煩太耗心力的能躲則躲,既要保證他在太和有一席之地,又不全心撲在此處。小薰對此知情,也無所謂。聞又微觀察她對工作的要求極爲明確,喜歡不煩的團隊關係,想要保持現狀,只要沒人在團隊內生事,她就那樣懶洋洋還很愛笑。稍有苗頭,小薰就會像掃除垃圾那樣手腳利落把事情擺擺順,然後大家繼續一團和氣做着穩定工作。 這對剛進去不久的聞又微來說都算好事,上司不給她找麻煩,半放養,自己埋頭把事做好就萬事大吉。 只是瑣事無休止,且不會有節律地一波波過來。休息日僅是一個代表日期的數字,即便肉身不出席到公司,只要有網,就在工作。 每天走得早,回來得晚。她還算新人,對哪方的對接人都不敢十分硬氣,溝通需求隨時來就要隨時迴應。從公司忙一天回到家,精疲力竭時收到信息說“對焦一下”,內心彈幕開始跑髒話,但身體誠實地打起精神,加入在線會議。 隨着時間過去,聞又微意識到這跟“熟練”無關,原先她以爲剛進去時的忙碌有大半是自己還沒上手,現在稍有領悟是這工作本身就在侵佔生活。 她被糾纏在這樣的工作節奏裏。而周止安打理好家裏的一切。 或許算好事,但也成了聞又微的糾結之一。 一則源於周止安的陪伴看起來太勉強他自己。他已不在時間彈性的畢業季,研究生生活不算輕鬆,但他陪她在這裏,要不停往返於學校和兩人的住處之間。周止安這學期的課表她看了都覺得累。課選得集中,他每週回校住一晚,當天選晚課,第二天去上早八,早鍛鍊也集中在那天去刷。 但如果聞又微看起來忙昏頭,他晚課後依然會不嫌麻煩地回來,第二天做好早餐再走。 二則周止安做得有些太到位,叫聞又微微妙感覺受之有愧。 她急於打開更多關於工作的副本,只要是新體驗,對苦活累活都來者不拒。出差有時一走十天半個月,周止安會回學校去,在她回來的前一天回家,把家裏收拾清爽。廚房檯面沒有落灰,浴室瓷磚每一塊都亮晶晶,餐桌上甚至會擺着帶露水的鮮花。 聞又微一邊感嘆如果沒有周止安她的生活ᴶˢᴳ可能因這天殺的工作而失序,一邊又覺得他實在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兩人都試過把這部分瑣碎而無盡的活計轉包出去,週末找人來家裏打掃。而後獲得新的生活經驗——家務並非一句“找人上門”能徹底解決明白的事。找到合適的人打理乾淨,不另受氣,還要花點運氣。在接連幾次不愉快經歷後,聞又微甚至有點 ptsd,轉而求助智能家電。一段時間實踐之後得出結論——科技仍需努力。洗碗機不會去擦竈臺,清理不掉水池濾網上的殘渣。掃地機器人不能負責刮乾淨浴室的水,掃不掉紗窗上的灰。那些瑣屑的部分,做了的時候看不出來,幾天不做卻很清晰。 趕上班裏同學聚會,職場新人們開始崩潰地互倒黑水,說起能理解爲什麼需要家裏有個人。時間獻祭給工作,走出家門是光鮮齊整的職場人兒,回家關上門,精神狀態和生活環境一樣凌亂。 周止安默不作聲承擔了這個部分,聞又微沒法理所應當接受。 那天她坐在沙發上,周止安在她跟前的地毯上坐,聞又微靠過去捏着他的肩膀,輕聲細語說:“有時覺得你是被我騙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