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微 第2节 作者:未知 闻又微彻底无言以对。她打从进来太和,一门心思朝前跑,埋头做的是业务,全未想過诸如此类的問題,此刻在陈述面前,竟有一种照出自己愚蠢的羞愧。 后来林度收受供应商贿赂被匿名举报,事情查实之后悄无声息离开太和,陈述并掉了他的业务。 闻又微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敏锐不足,她始终无法修炼成陈述期待的样子,无法走一步看到往后三步,也无法洞悉所有人的意图,于是渐渐习惯還是埋头干活儿。接住陈述抛過来的大事小情,见证着他在太和如鱼得水。 陈述這次升职调任腥风血雨,他已非小卒,越過自己顶头上司闫钧带着整個部门出走,伤筋动骨程度可想而知。闻又微处在其中看似八风不动,其实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动,于是只能低头做事,或许還有一点好运气,過手的项目大多结果不错。 她想陈述大约对她不十分满意,還在积极物色更好的帮手,等他升职之后或许更是。可人间事嘛,哪有那么万全的,理想型和现实能对上的万裡挑不到一個,于是大部分只是凑合着用。能找到凑合的就不错了。她還不十分满意陈述呢,可不也是沒找到更好的嗎? 临近半夜,办公区的灯一盏一盏灭掉,部门人都走完了,闻又微自己到天台去点了一根烟。 叫人看见的愁是社交属性的愁,真愁的时候该自己躲起来。 她 27 岁了,有漂亮的名片,优渥的薪水,好像是 17 岁那年想要的一切,可好像也失去其他可能。 掏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目光掠過熟的、不熟的各种人的生活状态,在心裡分辨哪一种人生更有意义。 她看到自己的朋友梁爽又去外地出差,這個時間点飞机刚落地不久,正在 m 当当桌子上改合同,闻又微想不通她哪儿来那么多力气应对工作。闻又微给她发消息:怎么才能保持這种热情,教教我。 她吐出一口烟圈,白雾消散在夜色裡。如果說温水煮青蛙,自己现在算几成熟? 换在两年前她若离开太和,還有勇气从任何一個地方再开始,现在好像有些晚了,她对自己的价值感到模糊,离开太和也许什么都不是。换到哪一個地方,還能叫她保持如今的生活水平? 手机裡跳出来一條信息,发送人叫延庆,一個很有门路的前同事。 他說:妹子,哥最近来出差,請哥吃饭啊。 闻又微想了想,說沒問題。 或许算人类的惯性,总想给自己找到尺度,想听很多過来人的言论。好似人生的答案藏在某個确定的犄角旮旯,一定有人掌握了“对的那個答案”,如果我們再努力一点、诚意一点追问,保不准对方就会愿意指教。 总想问问前辈的意见,也算一种“過来人迷信”。 于是她說来吧,請你吃饭,西图澜娅餐厅任选。 在闻又微转去陈述团队之前,她和延庆短暂共事過,其人路子很野,熟人遍地。延庆在公司走一圈,能像名人来访一样一路招呼打不停,对当时還年轻的闻又微来說不喾于一种社交奇迹。 后来延庆看不上在太和慢慢向上爬的這些人,直接带着他的门路辞职出去创业。 闻又微偶尔還在朋友圈刷到他,大大小小的事看起来都做。近来他发的频率变少,闻又微听人提過他有了一双儿女,生活趋于稳定。 她好奇人到這個年龄会有什么变化,对业务、对人生的看法又会有什么不同,于是欣然赴会。 延庆指定一家日料店,說他自己做主了。闻又微下了班开车赶過去,见到几年未谋面的前辈。 人看起来有些虚胖,版型硬挺的西装罩在外面,穿出一种外紧内松的意味。他身上有香烟和香水混合過后的味道,烟味更重一些,闻起来不那么舒适。闻又微想起自己在做坏掉的菜裡面往往加致死量黑胡椒,也常常得出這种怪异的混合。 延庆谈ᴶˢᴳ兴颇高,他說了自己的工作,說宏观视野,說业务前景。在闻又微听来对方离开太和之后,大约在吃老本,所說全无新意,听得她昏昏欲睡。 有些人在一定阶段就不生长了,他们生活在往事的余波裡,過往经验像炸過鸡翅却不肯扔的老油,反复冷却,再反复使用。闻又微意识到這一趟不会有什么收获,但算作叙旧也說得過去,因此自己多吃,歪着头听他說。 延庆說了许久,问起她境况,闻又微說老样子,做了一些项目,跟从前差不多。 延庆点评說:"不错呢,你也算进步快,再熬個十年二十年,能在這儿养老。" 闻又微哈哈笑。 延庆问她是否有动的意思,看起来也很敏锐,能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她对现下状态的不满。闻又微只打马虎眼,已不打算对他抛出自己的困惑,又觉得太敷衍了不好,只說年终就像临终,多少有点跑马灯,人如果要找個合适的时刻追问意义,那就在此刻了。 “那過来跟你延哥一起干啊。” 闻又微笑着沒說话。延庆的话撂在地下,包间陡然陷入沉寂。延庆重重吸了口气,筷子在右手保持一個张开的姿势沒有落下去:“哥跟你說,其实你這样不行。” 闻又微“嗯?”了一声,延庆开口:“你本身资质不错,但人要懂得把自己放出去,如果只是一味的收着,守着,人就废了。太和万一哪天不要你了,你去哪裡保持现在的生活水平?” 闻又微侧了一下脑袋:“我跟延哥不一样,沒有那個拼劲儿。”以退为进,還是闭嘴快吃完這一顿吧。 “你知道還不改?以为有几個人会像我這样跟你說实话?” 闻又微觉得直接走多少不合适,就耐着性子听。延庆上课上高兴了开始手舞足蹈,又說:“你啊,我有时候想不通,最开始跟了陈述我就觉得怪,一個小姑娘要么养老嘛,找個清闲的岗位。若有心想要搞钱,你這张脸也不差,哥带你认识一些真有钱的,趁现在還算年轻。” 闻又微抬手看了一下表,突兀打断:“哎哟這個時間一不留神就晚了,延哥打算怎么回去?” 延庆眼裡一瞬闪過不满,三两步走到她身边坐下来,笑容飘在脸上:“听說你跟小男朋友分了,這么几年還沒找呢?”手突然搭上闻又微的小腿,目光落在闻又微脸上,带着试探。 闻又微沒动,面色冷下来,目光变得锐利。延庆不知是沒读出拒绝還是心存侥幸,手指往上再走一厘米。 闻又微陡然站起,胃裡甚至开始翻涌:“我去买单,再见。” 她走出的那個瞬间沒错過延庆眼裡的恼怒。 闻又微买完单,延庆拿上包追出来,以好大哥的姿态问她怎么回去,闻又微說自己开车,沒再多话,快步走出這家店。 延庆未跟上来纠缠,這在意料之中。她知道這种人最看重自己的一张人皮,怕把事情闹得难看。但闻又微出来之后又有后悔,或许多一步算過度反应,到此为止却像生吞了苍蝇。 她心浮气躁不想开车,绕着附近小路走了两圈让夜风散散晦气。 闻又微并不知道生活会把人带向何处,未来要怎么走,但知道很多错误选项。比如——人不生长就会腐烂。她想,等我四十岁的时候可不要這样,一张口就透出一种被蛀空和发霉的气息。 走累了,想起来坏事儿了,来的时候停车匆忙,现在更找不到自己车在哪儿。闻又微循着人声走,碰到前面不远挺热闹,显然也是一個局刚散,一位中年商人在送客上车。 走近了听到两句对话,中年商人问:“周教授怎么走,我开车送你?”,被称为教授的年轻人說不麻烦,他想自己走两步散散心。 闻又微脚步一顿。 可惜她顿住的时候有点太迟。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清了那位高個儿年轻人的脸,轮廓分明,一如从前干净、清秀。 周止安,分开三年的……前男友。 第3章 让我送你 “微微。” 這声音太熟悉,有一瞬间她分不清那来自十八岁的周止安還是二十八岁的周止安。 闻又微立在原处,此刻唯有脑子還能动,肉身已不大听自己支配。可惜這唯一能转的脑子也灵光有限,不知该原地急转,還是拔腿就跑更好,于是她硬生生杵在那儿,连窘迫的微表情都来不及做出,僵出了几分冷静沉着。 周止安身高优越,打从高中时候闻又微就得微微仰头看他,這三年好像什么也沒变,闻又微下巴微抬,颈椎跟着舒展了一下,神志缓慢归位。 她扯动嘴角,尽力做得好似寻常旧友重逢:“来吃饭?” 周止安直直盯着她,有那么一会儿一言未出。闻又微有些站不住了,目光恍若有重量,压得她心裡发沉。哪怕是怨、是嘲,都好過眼下這般深重看不透。在闻又微下意识想逃的时候,周止安表情一松,把所有旧日情仇藏得不着痕迹,声音一如既往温和:“跟导师来见人。是請合作方么,怎么回去?” 闻又微接不住他的目光,眼神转向别处:“我开了车来。” 夜色普覆之下,路灯的暖光显得越发柔和,照亮一小段平整水泥路。空气干而冷,闻又微不着边际地想,也许快要下雪了。 她想找借口先走,却不知如何才能使得举动不突兀。周止安沒有结束寒暄的意思,他不动声色打量闻又微,把话题继续下去:“這样晚,你开车回去也得一個多小时。” 闻又微张口就不合时宜地打了個呵欠,叫自己原想敷衍他的话沒能說出口。還得說是延庆那人晦气,她在对方指点江山的时候埋头苦吃,下了班开车過来,加之饱食一顿,眼下不困才怪。 “让我送你。”好家伙,果然是得出了這個结论。 他伸出手,再自然不過。 闻又微看向他手掌,她的心理活动沒跑太久,鬼使神差从包裡拎出钥匙放进他手心。 這是两人从前的习惯。 闻又微工作第二年,她爸徐明章给买了车。老徐当了小半辈子医生,论多富裕谈不上,但儿女心重,不放心她晚上加班打车回家,尤其不放心她出差回来从车站、机场打车回家。按她妈闻小小的說法,闻又微沒到家老徐就不敢换睡衣,大半夜捧着手机坐客厅裡,好似随时准备冲出门去救救女儿。直到闻又微远程报了平安回到家,老徐才放心休息。 闻又微最开始嫌开车麻烦,但徐明章坚持,光是异地搞定车牌就花了不少,让她唯有收下。真用上车发现总归要方便一点儿。闻又微工作之后周止安還在读书,校区跟她工作的地方說近不近,不加班的日子就开车去找他。见面之后开车都是周止安的活儿,分别时他先开车送她回来,自己再打车回去。若赶上两人一起在周止安学校附近消磨一天也是同样,周止安送她回来,自己再走。 徐明章得知這茬曾劝她不要因为周止安脾气好就折腾人,惹得闻又微直笑:“那你问他乐不乐意。” 徐明章還要說道几句,闻又微把电话微微拿开一点,对周止安喊:“诶!我爸說我呢,你觉得咱俩這算折腾么?我欺负你啦?” 周止安睁着他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看她,眼裡含笑,轻轻摇头。 闻又微用口型說“乖”。 周止安就這样性格。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闻又微以为他很独、很冷。后面逐渐发现他的脾性好到令人发指,闻又微說什么他都会說好。 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周止安分明抗拒,可最后也說了好,恍若成全。闻又微不懂他为何如此,這种沒有答案的問題想得多了令人头疼,她索性放弃思考。 站在三年后的此刻她同样决定不为难自己,钥匙交给周止安,她上了副驾。 车门关闭,周止安身上一点点清浅的柑橘味变得明显。闻又微从前对這香调格外着迷,沐浴露、洗发水和香薰全是這個调调,也将周止安从头到脚打理成自己专属的柑橘调扩香石。此刻隔着三年时光嗅到一点端倪,心中微微一动之余又恐自作多情。 周止安对她和她安排的一切照单全收、接受良好,闻又微后期常常困惑到底是刚好合他心意還是他不挑,或者說,他不在乎。 闻又微有意等对方抛出话题再决定如何应对,周止安却什么也沒說。她升起摆烂之心,挺好,谁也不用负责解决尴尬,谁更尴尬就让谁去想话题吧。 语音通话铃声突兀响起,竟是延庆拨来语音,宛若准备好的台词一股脑抛出:“妹子,哥今天是跟你喝高兴了才有点,那個,情不自禁,咱们一家人不說两家话。你有需要哥還是愿意帮的,都在一個圈子,用得上随时招呼。嗯,還有……” 這样近的距离,周止ᴶˢᴳ安当然听得见。 闻又微:“我在开车。”随后挂断。 干净的浅浅柑橘味萦绕她的鼻尖,闻又微诡异地沒因這番通话生气。她只是神思飘忽了一下,祈祷周止安四十岁的时候可千万别变成這样。哪怕他们不会在一起,她也希望周止安永远不要腐烂,不要发霉。 身边英俊的年轻男人過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语气极有分寸:“今天见的人让你不开心?” 闻又微靠在椅背上沒动,轻轻抬眼,知道刚刚的语音通话也全落在对方耳朵裡,猜都能猜出個七七八八,她也确实有话想說:“說起来。一個人骚扰他人之后被拒绝,会同时出现胆怯和恼怒两种反应。胆怯心虚的部分我能理解。但恼怒出于什么呢?出于個人魅力被否定了么?可一個人需要到性/骚/扰别人的时候,难道不该很清楚自己有沒有魅力么?” 周止安静静停顿片刻,车开過快速路,灯光在他脸上掠過,红灯变到绿灯的短暂间隙裡他看了闻又微一眼,那裡有温厚的关切。 他沒有多问,接着這個话题开口,声音透出奇异的安抚意味:“性骚扰的出发点,除了欲望,還有权力想要得到確認。被拒之后除了恐惧,還有对失权的担忧。心理保护机制会让他们维护对自己的评价,如果自尊告诉他他沒错,他富有魅力,那错的就是不肯成全他的受害者。通常情况下他们還会认为并非因为魅力不足被拒,是受害者出于更现实的原因選擇了伤害他们。可能会說不愿意是看不起他。” 他斟酌片刻又道:“而实际受害者在這其中沒有過错。有一些言论认为受害者被選擇也有缘由,她们或许放出令人误会的信号。但這并不成立,只是他们为自己脱罪的說法。遇到也不要陷入自我怀疑,罪犯有犯罪倾向,受害者只是被随机選擇。” 闻又微回想起延庆的脸,数年沒见,那個原本意气风发的前辈变得像蒸過火的鸡蛋羹,多孔而无味,肿胀发泡,令人看得出一种千疮百孔的“虚”。 她有点困,垂着眼轻轻笑:“你把事情想得這样清楚。在你身边的人也太容易被看穿。” 周止安的表情很静,他的声音如绵延稳定的水流,此刻难得有一丝茫然无措的意味:“我不知道。” 他飞快看闻又微一眼,把目光转回前方,很轻地說:“沒有過别人的反饋。” 闻又微睫毛微颤,她的心脏像是忽然被攥了一把,裡面挤得出泠泠的水。 她心想,這是什么意思呢?日你哥的周止安。你扮演了那么多年任我予取予求的好男友,叫人分不清是在谈恋爱還是在当大善人,眼下退回這种位置倒說些搅乱人心的话,鬼知道你有心還是无意。 闻又微心口堵得慌。 周止安声音更缓一些:“困了就闭眼睡,到了叫你。” 如果說這世界上有谁让闻又微可以放心在副驾睡着,大约只剩周止安。她爹妈都不行。她爹开车容易紧张,得有人在旁边醒着帮忙盯路况;她妈倒不紧张,奈何脾气不大斯文,急了开一路车能骂一路人,用层出不穷的新鲜词汇让副驾上的人始终保持清醒。 闻又微出于逃避心态闭上眼,结果倒真很快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