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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亡命

作者:鹦鹉咬舌
第15章亡命

  程风立刻翻身下马,让那无印记的小孩自己回城藏好,跑過来扶起裴液。

  从泥裡拔起的這张脸颊白唇青,像是坟中刨出的死人,他双目瞪直,牙关紧咬,布满细密的汗珠和流窜的大滴雨水。

  看到這副白惨面容之时,程风才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兄长两年来所遭受的折磨。

  他有些结巴道:“裴,裴哥,你伤发作了是嗎……你有沒有药……我要怎么做?”

  “不用……管,過会……自己就好了……你,走,沒事……”裴液从牙缝裡挤出模糊不清的话语,但程风怎么看也不可能觉得他会沒事。

  程风立起来,慌张地环顾四野,对一個十四岁的少年来說,這样的处境确实让人头脑发蒙。可靠的兄长倒在野地裡,像是要有性命之忧,惶然的幼弟额头上的符记鬼火一样亮着,而连沈大人都敌不過的可怖敌人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在身后。

  该救谁,能救谁,怎么救?

  他的骑术本就破烂,刚才从城中奔出已经多次险些落马,后面是更颠簸危险的湿滑山路,若带上两人,恐怕根本奔不出五丈。

  其实最好的抉择就是全都不管,独自离开。正如裴液所言,他以为他是谁?他不是救世主,只是被猫按住尾巴的两只老鼠旁边的另外一只而已,此时不庆幸地夹起尾巴遁逃,還想和猫玩一出拔河嗎?

  但少年的心中显然沒有這個选项,他努力冷静着心绪,目光在田野逡巡一周,忽的一定,俯身背起裴液,喘声道:“裴哥,我把伱藏在麦垛裡……马我系在那边树下,离你远些,等你好了,就自己去骑。”

  裴液勉强点了点头。

  其实裴液沒有骗他,這伤势确实发作過了就好了,若有酒药,不過是痛上一会儿,若无酒药,则要一個时辰之内反反复复,乃至昏厥窒息,但仍可以挺過去,不至于丢命。

  程风搬开麦垛,把僵杆儿似的裴液放进去,又搬回麦垛帮他掩盖住身子,只露出脸来。最后为他在口鼻处支起一個小篷,以防雨水变大后窒息。

  “好了,裴哥。”程风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我带张小颜往山裡跑,山裡我熟悉,你放心吧。”

  裴液仍想劝他放弃张小颜自己离开,但已彻底张不开嘴,只能睁着一双迷瞪的眼睛,仿佛沒有听到一般。

  程风最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也知道時間紧急,转身往回跑去。

  裴液无神地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天地在他的视界中模糊而遥远,他看到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去,把自己的马拴在离自己颇远的地方。然后又跑回去,抱起张小颜放上马背,自己牵住马缰准备上马。

  浪费太多時間了……裴液无力地想着。

  仿佛为了回应他這個想法,城门洞裡走出来一袭黑袍。

  那袍子透湿,已有些破碎,兜帽被彻底撕烂,露出一张苍白病态的年轻脸庞,身上的深红分不清是红灯笼的光芒還是渗出的血迹。

  裴液看到他第一眼时是在城门口,第二眼就出现在城门四五丈外,第三眼已经鬼影般立在了程风身边。

  而程风這时才刚刚意识到了什么,表情茫然地转头。

  看不见刀出鞘的寒光,少年的头像熟透的瓜果一样滚落在地。

  黑袍人抬起脚,随意在那张仍有表情的脸上蹭了蹭鞋上的污泥,两只鞋都干净后,探手提起已经呆傻的张小颜,瞥了一眼那额头上的火符,伸手捏碎了他的两條腿骨。

  张小颜嘶哑变形的惨叫响彻四野,于是黑袍人又拍入一道真气,摧毁了他的声带,一個鲜活的少年便成了一副只会不停“嗬嗬”颤抖的怪异形状。

  黑袍人提着這副形状,继续闪烁般往西消失了。

  ……

  剧痛不会因为情绪上的冲击而消失。

  裴液紧闭双眼苦苦忍受着,大约過了一刻钟左右,第一波发作终于渐渐平缓下来,裴液抬脚踹开麦垛,躺在原地喘了两口,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地朝程风的尸体走去。

  血大片地铺在地上,被雨水冲得极远,面孔上印着污泥与鞋印,灵动的双眼已经彻底灰暗。

  也许是剧痛的后遗症,裴液感觉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面对程风那句“我跟着你”时,那种烦躁的由来。

  并非是因为程风大敌当前仍要扭捏拉扯。

  裴液经历過很多恼人的场面,他向来能掩藏自己的情绪,用宽厚的态度去处理。相比之下,程风只不過是一次不合时宜的重义轻生。

  他真正烦躁的,一直都是自己。

  看到林霖痛苦的面容时、拿起林珏残污的小衣时、解下那枚剑缨时……在這一天中,有多少個时刻他都怒火烧心,恨不得将凶犯亲手千刀万剐。

  但理智一直在不停地告诉他,勇气与仇恨填补不了实力的鸿沟,他应该听从几位大人的安排,做好自己该做的角色,哪怕這個角色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不停地躲和逃。

  当他選擇了以理智来处理這件事时,心中那個被压抑的自我就一刻不停地在翻腾怒吼。

  那其实就是另一個程风。

  因此当他一直努力按捺的东西,被程风如此轻松、如此毫无考虑地道出时,便点燃了他心中的恼怒——你懂什么?!你以为自己很英勇、很高尚嗎?!我和几位大人做乌龟、做老鼠,甚至希望那些杀人凶手能够从容逃离,哪怕六具尸体的仇再也报不了,也不愿今夜再多死人,你却敢如此地轻抛自己的生命?

  裴液沉默地用袖子擦干净這张脸庞,解下一件上衣包住头颅,将尸体搬上马背,上马往县衙奔去。

  這样躲藏了一天,真的少死了多少人嗎?或者說,再多死自己一個又算得了什么嗎?

  不能再像蛆一样往阴暗处追求那卑微的生机了,至少,自己要正面挥出一剑。

  狗日的畜生,像杀程风一样一刀杀了我,不然就让我看看,当被剑刃穿過喉咙时,你是不是也一样会恐惧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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