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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1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五)

作者:鹦鹉咬舌
第641章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五)

  天色从昏黑渐渐澄清为冷蓝,是月明亮起来了。

  哪怕已多加了几件衣裳,天色一暗下来還是很快就冷进骨子裡,贴着肉的一层冰凉梆硬,偶尔漏进去的冷气在裡面流窜。

  朦儿知道,這不是多穿几件能解决的問題,裹着又新又厚的棉絮在野地裡劳作其实是不该冷得瑟瑟发抖的,因为身体自己会由内到外地热起来,最多手脚耳朵上生些冻疮。

  但是她沒有那样强劲的劳力,何况支撑身体就要消耗一小半的气力,劳作一会儿后热气刚刚蒸腾起来,身体已经要脱力了,只好坐在冰面上喘息。皮肤上沁出的汗很快冷凉下来,瘦小的身体薄得像被风一吹就透的纸。

  更何况她都做不到站起来蹦跳。

  這样连续地骤冷骤热,身体一定是受不住的,不過随便接下来生什么病吧,只要今天别忽然晕過去就好。

  朦儿窝在怀裡煨着冻僵的手,调整了一下下肢的坐姿,把完好的那條腿伸展出去,這姿势像個拖着断腿的青蛙,身上冻得僵了,旧日的伤痛也感受不到了……殿下现在应该在席上了吧,不知话說得怎么样呢。

  当然不会有希望的,她想。

  殿下這几個晚上一直在說,她在和雍戟公子一同商议离开的办法,但她其实看得出来,殿下沒得到什么答案的。

  她也不可能得到什么答案。

  因为殿下是真血嗣子,這是件大山一样的事情。

  朦儿至今记得那一段画面,在她的记忆裡纤毫毕现。

  那是殿下去参加麟血测的早上,门外的阳光把一切都照得很明亮,她立在昏暗的殿中,望着殿下的背影被牵进阳光裡,好像看见一切都要好起来了,倚在床上的娘娘在她旁边低声呢喃:“老天保佑,胧儿千万不要验得真血啊……”

  那個时候朦儿只有八岁,但已懂得许多事情,她怔怔仰起头来,见干枯的发丝垂散在那张侧脸上,瘦削、苍白、可亲、无力,那是梅妃娘娘留在记忆中的最后一幅画面。

  很久以后,朦儿才渐渐听懂了這句祈求。

  大明宫一点也不美丽,它冷得叫人窒息,两個一同长大的主仆,就像冰天雪地裡彼此取暖的弃兽。

  也许她们本也可以适应這裡的,就像九殿下一样,在森严的层级与规则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足够二人栖息。但朦儿知道,自己腿被打断、鲜血淋漓地被推回清思殿的那晚,殿下有多么接近崩溃。

  从那之后就不可能了。

  殿下一直和她說,她们会一起离开這裡的,总有那么一天的,朦儿也很喜歡听。那多半发生在殿下给她按摩下肢的时候,然后两個人躺在一起,一起說着等出去要做什么什么事,往往是一天裡最开心的时刻。

  所以,当朦儿看到那朵花时,她真的感觉如在梦中,好像仙人把月光照在了自己身上。

  听說,那是麒麟圣神的禁令,沒有祂的允诺,麟子皆不可离开神京。

  听說,那是五姓的禁区,真血是绝不能播撒去外姓,那是牵动大唐的大事。

  雍戟世子做不到带着殿下离开的……只有她才能做到。

  朦儿微微仰起头,眼睛裡闪烁着光。

  在她的视野裡,那朵轻柔美丽的花从未消失,从眼角生长出来,摇曳在眼前。如柳叶、如蝉翼的瓣形,茎上环绕的绡带像是一段山间采来的轻雾。

  人间哪有這样美丽的花呢?除非是从梦裡生长出来。

  她愿意让殿下觉得她每天在做天真傻气的事情,她也沒办法跟裴大人解释,自己不是做梦把脑子做傻了。在宫裡,“魏轻裾”是個很危险的名字,她知道自己在做很危险的事,所以谁也不能牵连。

  但唯有這個梦不是虚假的,它真切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在她最死寂绝望的时候。

  梅妃去后,清思殿裡一片昏暗,殿下分明還是個小孩,已仿佛变了個人,从前总是攀着朦儿姐姐讲新琢磨出来的激活麟血的方法、拿着剑在院裡窜来窜去,皮实得像個小猴儿,后来一下子安静下去,有一两年都好像听不见别人說话。

  朦儿后来听說麟子早慧,個個都是神童,尤其在真血激发之后……耳闻时不禁心中一颤。

  那时候她看着殿下這副样子,夜裡总梦见梅妃娘娘带着她们两個坐在院裡晒太阳,女人温暖的手掌抚在后脑,并起的双腿对面殿下在不停笑闹,她說:“朦儿你是姐姐,以后要多照顾胧儿;胧儿……”

  一梦见這個场面,她就猛地从夜裡惊醒,再也睡不着。

  她照顾不好殿下的。關於麟血,她询问得越多,就越觉得绝望,她什么人都不认识,也不能修行。

  所以当她听到那些關於故皇后的传說时,才着了魔般不肯放手。

  传說故皇后是個救苦救难的好人,传說那时候的宫女只要跟她說一声,就能离开大明宫,传說她哪怕离开后,也惦记着宫人们,谁若走投无路了,就能从她留下的“第十四道门”离开這裡。

  传說……她看不得麟血带来的苦痛,所以留下了洗去麟血的秘法。

  朦儿知道這听起来就像骗自己的,但每夜从床上惊醒后望着窗外,這些传說就像爪子一样在胸中抓挠。

  万一……万一呢?

  她用了很长的時間调查询问,也用了很长時間悄悄准备,终于在一個夜裡决定去那座荒弃的明月宫裡看看,她确实考虑了很多,也准备了很多,唯一沒有认知到的是,她只有十四岁。

  因为私闯禁地被捉,进了掖庭狱,她害怕得涕泪失控,痛得昏迷了過去,醒来时天色又是昏黑,被送回了清思殿。然后她发现,自己的左腿沒有了。

  她用了很久才接受這個事实,也忘不了殿下又哭又怒的脸,一边照顾她,一边不停地朝她发火,那些天的清思殿到了夜裡都沒人点烛。

  她很害怕殿下生气,所以第一次撑起拐杖是自己偷偷地进行,她摇摇晃晃地出门,然后摔倒在了院子裡,怎么都站不起来,摔得一身泥,好几处伤口又裂出了血,她崩溃地哭了。

  她害怕殿下回来看到她這幅样子,她接受不了自己再也不能正常地走路,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何那样蠢,竟然会相信那种渺茫的传說,以至于把境况变成现在這样。

  也就是在那個时候。說不清是哪一刻,总之泪把视野糊成了一片,当她用袖子抹了抹后,這朵美丽摇曳的花就生长在了她的眼角。

  然后在它播散出的柔光中,她就看见那行手写般的字迹:“你现在好像是宫裡最难過的小女孩儿,所以洛神听到你心中的召唤了。遇到什么事了嗎?不如跟本宫讲讲吧。”

  朦儿痴痴傻傻地怔了很久,一句话也沒有說,半晌,二句话浮现了出来。

  “原来是這样啊,也太可怜了。不過沒关系,你来寻找關於本宫的传說,想来是听說了關於‘大明宫第十四道门’的事情咯。”

  “沒错,秘道的事情是真的!当它出现时,你就可以通過這朵花看到。”

  朦儿痴怔又浑身酥麻地看着字迹缓缓更替为最后一句话,仿佛上天递来的许诺。

  “因为你们拿到了花,所以可以离开這裡。”

  朦儿收回扬起的目光,盯着已经凿得很深的冰洞发了会儿呆,然后嘴角弯出個充满希望的笑。

  身体快冷得受不了了,疲累终于消下去些,今夜天上的月亮非常好看。

  从那以后,她找了很久很久,她渐渐也学会了笑,对着任何事情都回以笑脸,连殿下都惊讶她每天的心情。只因不管什么时候,這朵仙花都摇曳在她的视野中。

  沒有别的人能看到,她在疼痛中想。

  朦儿调整了坐姿,再次举起铁钎,奋力凿了下去。

  三年了,她一直沒有找到那說好的门径,有时她想,是因为缘分還沒有到,她和殿下都還沒有长大,還承担不了剧变后的后果。

  有时她想,是娘娘在考验她的诚心,也许只有在最绝望的关头,那道门才会向她敞开,就像她见到這朵花时一样。所以她忍着疲痛和不便,一次次地登上這座山。

  那么……就该是现在了啊。

  這一凿下去,冰碴飞溅擦過肿伤的脸颊,带起一串生冷的尖疼,朦儿眼眶一热,莫名几行泪流了下来。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再次一凿砸在了冰面上。

  因为沒有别的机会了,娘娘,只要洗去殿下的麟血,她和雍戟公子就可以成亲了……只有洗去殿下的麟血,她才能和雍戟公子成亲啊。

  所以今天她一定能凿开這個冰面的,冰面之下也一定、一定会有那道门的。

  她再次奋力凿下,神思似乎也冻僵,只有身体一次次屈张,干裂的唇轻轻抿着,眼睛裡映着微亮,仿佛镀着一层水光……直到“哗”的一声。

  黑暗的冰面被她凿透了,骤然间,大量的、不知何处而来的柔光仿佛从水底泛了上来,少女垂望的眼睛裡像是开出了满满当当的花,整個痴傻的瞳孔都映成了蓝色。

  半丈方圆的冰块都沉下去了,仿佛进入了什么不可知的空间,只剩下碧波般的水荡漾着,一轮明月正印在上面。

  朦儿疯了般欢叫一声,全然忘了自己肢体般弹跳起来,在湿滑冰面上打了两個转,甚至也忘了自己水性,朝它摔倒般扑了进去。

  然后她骤然感觉天旋地转,怔怔地发现自己扑倒着摔进来,却是直直地立着,道路就在脚下,沒有任何失重的感觉,仿佛刚刚那真的是一個……可以跨步迈入的门。

  朦儿无数次梦见過真的进入那“秘道”时的所见,但沒有一個梦境能与现在比拟,這种她以为世上不会再有第二朵的神美的花在這裡比比皆是,一朵、两朵、五朵……越来越多,向着前方延伸而去。

  天际似乎飘落着水幕,漆黑夜空点缀着银星,道路延伸的尽头,是一道长得仿佛沒有尽头的朱红院墙。

  一座关闭的门镶嵌在墙上,正对着她。

  从来沒有想象過這样安静美丽的世界。

  然后她怔怔往前踏了一步,身侧传来一道轻声:“恭喜,你的愿望达成了。”

  朦儿转過头,脸上兴奋的泪痕還沒有干去,這一刻她无比相信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只有梦中才有如此不合逻辑的场景,把噩梦的形象突兀掺入到美梦中。

  但并不是。

  鱼嗣诚立在她身边,一杆大枪负在背上:“真是艰难,我知道,娘娘不会辜负你這样善良又困苦的孩子的。”

  朦儿整個身体都在冰凉,她张了张嘴,又僵僵停住,半晌看着他低声道:“你、你快出去,這裡是娘娘开给我的地方……你,你不能进来的……”

  “你做你的事情,我做我的事情,又两不相干。”鱼嗣诚淡漠又安静地望着前方,低头牵過了一個载着人的轮椅,“你所求的秘道已经在眼前了,穿過它就可以离开大明宫了,去吧,我不拦你。”

  “……我,我不是来找秘道的。”朦儿感到嗓子紧得有些說不出话,“我,我是来取洗去麟血的秘术……皇后娘娘把它留在這裡的……”

  “那不是這株洛神木桃允诺的事情,你拿不到。”

  “我拿得到的。我、我是娘娘选定的人,我找了很久了,娘娘也已经给我开门了……”

  “你不是。這两桩不是一回事。”鱼嗣诚淡声道,往前行去,“离开吧,那是她允诺你的。”

  “我是的!”朦儿急切道,追上去扒住了他的衣袍,“我、我眼睛上长着這种花的,只有我能看见的!你,你不知道——”

  “你是蠢货嗎?”鱼嗣诚停下步子,皱眉瞥了她一眼。

  “……”

  “那花是我给你种上去的。”他伸手捏住了她的眼角,将那株花摘了下来,抛到了路边,淡漠道,“现在作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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