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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3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七)

作者:鹦鹉咬舌
第643章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七)

  裴液望着狼藉的场上,轻声道:“你本来……想送李幽胧离开的是嗎?”

  “……嗯。”李西洲沉默一下,“我不甘心。”

  “什么呢?”

  “母亲眷顾了她的。”李西洲低声,重复了一遍,“母亲眷顾了她。”

  裴液這個时候,开始感到真正的怒火从心底烧了起来。

  冰冷的、暴烈的火焰,一寸一寸地生长起来,包裹了他的脏腑,灼烧着他的心脏。

  好像這一刻才意识到是什么发生在了自己面前。

  朦儿,這個第一次见面时把自己埋进雪裡的断肢少女,鱼嗣诚一直把她当成個开锁的工具。

  只要稍加引诱,十四岁的少女就会真的去明月禁地,然后就可以捉进掖庭狱选一條腿打断,在這具身体裡注入蛟血。再然后,就看着她抱着希望和憧憬忍受煎熬,等着洛神真的为她敞开那道门就是了。

  他甚至可以猫逗老鼠般假意放過她,但她难道真的会自己离开嗎?

  一石二鸟的谋划,掌控住朦儿這個位置,就同时可以对洛神宫和婚事施加影响。

  不会有“洗去麟血”的方法的,裴液听到时就觉得荒唐,如果真的洗去了麟血,雍戟迎娶麟女的意义又在哪裡呢?

  所以他们确实還有一個疯狂的办法。

  很多年来,麟子们似乎生活在不可侵犯的安全之中了,大逆不道的想法似乎想想就令人震颤……但如果他们经历過那個年代,那個嗣子被杀或彼此残杀、麟血在宫殿砖缝中流淌的年代。

  那么這就不是不敢去想的事情。

  ——還有唯一的方法令你的殿下离开,你要试试嗎?再简单不過了,杀了另一個,不就只剩下一個了嗎。

  鱼嗣诚以真切的残酷胜了這位年轻的皇后一筹,或者麟血之争本来就该无所不用其极。

  当然,工具在使用两次之后,就理所当然地彻底废弃了。

  也不必再在乎。

  不仅废纸一样丢掉了她支撑自己的憧憬,還令她折断了自我的意志和道德,手上沾满了谋杀的血……裴液如果不曾见過行尸走肉,那么如今他明白這四個字了。

  這种随意支配一個人的感觉想必很不错,裴液想。

  所以他从沒有像现在這样想要杀了鱼嗣诚。

  但也从来沒有像现在這样离這個目标如此遥远。

  要怎么杀他呢,现在他大概已经进入了洛神宫,而自己连外层的蜃境都进不去。

  何况上次依靠鲛人的动向寻到了十二悬流,如今即便把他放入蜃境,他知道该往何处而去嗎?

  更不必說,他根本還沒有击败鱼嗣诚的把握,“大矫诏”沒有刻出来,伤沒有彻底痊愈,一切都還沒有准备好。

  暴烈的火焰在胸中燃烧,裴液沉默地看着前方,他目光转动了一下,和上首一双漆黑的瞳子对上。

  雍戟看着他,他也看着雍戟,两個人都面无表情,但裴液又好像读出一些什么。

  琼琚园口传来声响,灰衣少女的身影一掠而入,提着药箱落在了李蚕南面前。

  好像這时场上才响起第一句话,来自李凰微哑的淡声:“传太医吧……這是谁?”

  宫女道:“禀娘娘,是泰山药庐小药君阁下,屈忻屈神医。”

  李凰点点头,沒再說话,過了片刻淡声道:“還請屈神医尽力救治,一切用度毋需担忧。”

  裴液站起身来,来到屈忻身边,片時間,少女已在李蚕南脖颈处下了十几枚螭火针,正喂服一枚丹药。

  李蚕南小半边脸已攀满碧绿的血线,恐惧的泪珠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她似乎想讲话,但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李琛紧紧抱着她,身体抖得比她還剧烈。

  “怎么样?”

  屈忻很直接地摇头:“這种东西,毒性阴寒深烈,片刻殒命,除非提前三天告诉我有人下這种毒,不然救不回来的。”

  “你用螭火,灼不去它嗎?”

  “螭火本来性阴,朱莲火亦不能全力,不然先把她烧死了——最根本的是,這不是靠温度能驱除的毒素,只是多吊几刻命罢了。”屈忻道,收敛了医箱。

  上首李凰虚弱淡声道:“既如此,调禁军来吧,护好现场,把凶犯押下,容后审问。”

  李幽胧猛地向前撞去,被李玉瑾死死扼住了手腕。

  李蚕南听罢屈忻的言语后泪珠大颗地滚下,但听到這句话才身体一颤,探着头想要越過屈忻去看母亲和兄长,但沒有人朝她走過来。

  裴液下意识顺着她目光望去时,忽地微怔,道:“你說,這种毒算不算阴秽。”

  “……算至阴至寒的毒秽了。”

  “那你說,麒麟火是不是能灼去它?”裴液低声自语。

  “……”

  “……”

  李琛仿佛猛地活了過来,抬头看向了坐在上首的李知:“四、四哥,父皇赠给過你麒麟火的!你、你還有嗎!”

  “……四哥?!蚕南要死了!快啊!”

  整個宴场都很寂静,李知不言不语地看着他,神色很淡,眸色也很淡,像俯视凡人的仙神。

  裴液连头都沒有转,他安静看着李蚕南脸上缓缓蠕动的纹路——如果李知肯救她的话,朦儿根本就走不进這座园子了。

  场上如果有一個人能阻止這一切,那自然只能是洞察一切的天麟易。

  李琛似乎也想到了這一节,嗓音截断般卡在了嗓子裡,他定定地跪坐在原处,再也說不出话来。

  裴液从沒觉得這座大明宫這样荒诞可笑。

  他有时想,朦儿這样天真的愿望在這裡一定很难实现,但有愿望总比沒愿望好,天真总比市侩好,即便难以圆满,未必不能完成。

  即便主仆二人一直留在這裡,其实也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因为只要怀抱着希望,就总有生活的空间。

  但他沒想過是這种结果。

  朦儿离开不了了,她整個人都死在了這裡。

  李幽胧也离开不了的,离开的只是她的躯壳。

  当然,躯壳裡才有麟血。

  他這时想起来自己刚入宫的那一天,在美丽的宫墙和冷旷的景色面前恭谨地拘束住脚步,不禁觉得好笑,這时候只闻到一股荒诞的腐臭。

  他沉手握住了【玉虎】的剑柄。

  杀不到鱼嗣诚,至少能救眼前之人吧——

  “……裴哥哥。”身旁传来女孩儿怯怯的小声。

  裴液转過头,小女孩儿的红袄像是鲜艳的火,只是神情茫然怯懦,抱着小鱼竿贴到了他的腿旁:“裴哥哥……怎么了……蚕南姐姐怎么了……九哥哥,你脑袋流血了……”

  沒有人应答她,她仰起头来无措地看着少年。

  裴液低头朝她勾出個笑:“……沒事,你钓鱼回来啦,去找母亲吧。”

  “我、我想给裴哥哥看,”李无颜本来应该是兴高采烈的,但這时她有些断续的小声,“看我钓到的……红鲤鱼。”

  她从身后的小布袋裡提出一條巴掌大的鱼来,尝试着递给少年。

  “你看,裴哥哥,真的有红鲤鱼的,我终于钓到了。”

  “……”

  裴液从来沒有见過這么漂亮的鱼。

  這样深如朱砂、浅如淡霞的红色,這样如玉排列的鳞片,這样轻纱般的、雨雾般的鳍与尾,還有两颗黄玉般的眼睛,而在它的额头上……裴液完全地怔住了。

  那是它全身最美丽的部位,生着一枚如银如玉的、倒置的鳞片,像是修道之人额顶的朱砂。

  传說额头上长着逆鳞的鲤鱼才能化为龙属,裴液是第一次见到這种鱼,那是龙鳞嗎?

  裴液怔怔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会有,這样好看的鱼呢?……又怎么会有,這样熟悉的形状呢?

  也许是他第一次看到那枚扇形时,从沒有想過把纸调转一個方向。

  绘图的人大概也沒想過。

  称之为青风使,自然骨生青扇,但那显然是误导的引申了……贺乌剑尸骨上留下的痕迹,分明是一枚鳞片!

  他猛地转头看向雍戟,雍戟正缓缓挑起了眉,然后紧紧地眯起了眼。

  裴液這时感觉好像有一场畅快的甘霖下进了心裡,又好像有无数的干柴投进了暴烈的怒火,总之整副心胸一下子酣畅淋漓起来。

  “……怎么了裴哥哥?”

  裴液垂下眸子,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沒什么,你很好,這條鱼送给我好不好?”

  “嗯……好吧。”李无颜稍微有些不舍,“裴哥哥你要用它干嘛啊?”

  “吃啊,鱼不就是吃的嗎。”裴液道,“吃完打坏人。”

  他看着李无颜回到母亲那边,缓缓收敛了表情,然后按着玉虎站了起来。

  整座宴场寂然无声,拔剑的锵然像是一道惊弦,裴液仗剑挺拔地立着。

  “臭虫。”他看向明月宫的方向,高声道。

  “老鼠。”他转向雍戟,冷蔑地昂起了头。

  “蛇蝎。”他再次转头,直视首位的李凰。

  “死尸。”這次他目光下移,落在了李知身上。

  最后他缓缓转剑,收回目光低声道:“不足与人言。”

  然后骤然是贯穿全场的剑鸣!

  如果刚刚李琛的剑光是溪流,那這一道就是咆哮的江海,刺目的光芒如同一霎贯穿了所有人的心脏,令人生出眼球被割伤的错觉。

  李玉瑾再次首先反应過来,横跨一步,长剑封在了路径之上,只一声响彻全场的交击,李玉瑾长剑脱手飞出,铮然钉在了李凰脸侧。

  裴液将其一掠而過,下一個瞬间是玉净瓶击碎的声音,一枝之上七朵梨花飘飞如串,然后即刻连同枝干被剑光绞碎。

  啸鸣停下时,李玉瑾踉跄在一旁,李知长袖鼓荡中正要站起,被裴液居高临下将剑抵在喉咙上压住,血像小溪一样流淌进他的衣领。

  一刻钟前李知就采下了這株梨花,但只是再一次被整個碾過。

  “我只說一遍。”裴液漠然道,“把麒麟火拿出来,要么,這回我真的割了你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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