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3章 朱镜夜谈不寝
裴液和小猫走在太液池畔。
人一瘸一拐,猫无精打采。
“又赢一仗。”裴液道。
黑猫窝在他怀裡沒說话。
裴液低头看了看它,扒拉了扒拉它耳朵,一些深红的裂口依然留存在毛发深处,看得他有些心疼。
“小猫,你不会有事吧。”
仙狩自从结识,留给他的印象就是皮糙肉厚,当时被仙君整個杀了都能从猫身子裡活過来,過了一两個月就又生龙活虎。
“沒事。”
“那就好。”裴液轻轻抚了抚它,“等见了屈忻,我看能不能让她给介绍個兽医。”
黑猫抬起头恹恹地看了他一眼。
“咱们這回赢得了個忒厉害的人,我打得也很厉害。”虽然身上伤還很痛,但毕竟禀禄刚刚饱餐了一顿,這时修复着伤躯,裴液精神头很不错,“单枪匹马、正面打赢了個沒有玄气的谒阙呢……不過這战绩不大能大方地往外說。”
黑猫颇无语:“你又单枪匹马了?”
“你是马。”
黑猫挺起身来挠他脸。
裴液仰着头躲开,笑:“别那么生分嘛,咱们签了命同荣枯契,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亲若一体……這一仗打得多痛快,以下克上,我出了三次剑,剑剑夺命,若非他那副骨头架子,我相当于杀了他三次!”
“是么。”黑猫冷淡道,“我只感到被御主拴在原地挨揍。”
“……”
“你就像個玻璃桩子,跑不动,還一碰就碎,還动不动就叫嚣。”黑猫继续道,“哦,‘你信么,就让他眼睁睁看着,我照样正面……’”
裴液捂住了它的嘴。
這话倒沒错,如果黑螭自己和鱼嗣诚缠斗,它是决计受不了這么重的伤的,黑螭本来具备“灵隐”之性,从那螭火沒有温度、不受感知的特点還有它化身猫躯的能力就可见一斑。其身躯又灵动,在這样沒有境界压制的地方,它本应如鱼得水。
如果碰到的是個同样喜歡隐于幕后的御主,它大概会過得舒服很多。
黑猫从指缝裡把话說了出来:“……還正面呢,沒我你在内侍省那個正面已经死了。”
“咱们两個人打一场仗,总得一個主攻一個主守嘛,”裴液辩解道,“你老是說你付出了多少有什么意思……那我的出剑不也很重要嘛,胜利是咱们两個人的,赢了就好了,什么我出了三剑你挨了十枪……這种对比又沒有意义的。”
黑猫道:“本来就无所谓啊,我又不說什么‘单枪匹马’杀了谁谁。”
裴液把它闷进怀裡,前面就是朱镜殿了,知道李西洲不在裡面,他用脚推开了大门。
李先芳裹着件袄坐在偏殿门前,沒有人回来,她也沒有睡下。
“……裴少侠。”见到少年满身的血,她心脏抽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我去备药。”
“沒事沒事。”裴液连忙叫住她,“屈忻還沒回来么。”
“還沒。”
“哦,我這儿沒大伤,你不用急。”裴液道,“等她回来给我缝缝就好了。”
“那我去给您烧桶热水吧,总得擦洗一下。”李先芳一时也不知什么样才算大伤,在她看来少年衣衫已经全是染血破條,露出的胸腹上還有個血淋淋的大裂口。
“我自己来就行。”
裴液把小猫搁下,李先芳提一桶的工夫他已经提了三桶,倒进灶上的大锅裡。刚刚螭火毕竟用得见底了,所以還是劈了几桩木柴。
李先芳本要帮他摆放,裴液再次拒绝,拎上来一個便一斧下去,劈得又快又好。
李先芳见他动作熟练,蹲在一旁看着:“裴少侠,您竟然這么会做活儿。”
裴液笑:“這什么意思,劈個柴也叫事儿嗎?”
“嗯……我以为您从沒做過這些事呢。”李先芳道,“我也是刚学会。”
斧头确实是摆好的样子,裴液想了想,這两天的热水一直有,而除了她還真沒人烧火。他偏头看去,自到朱镜殿這些天来,她不再穿那长袖长摆的衣裙,换了利落些的装束,手上磨出了几個水泡又破了,這时缠了两层白布。
“我以前在家裡常做的,你当我是什么公子么。”裴液道,“前些天我沒想起来,往后這种事儿你叫我就是,也不费力气——哦对,其实也用不着了。”
他看向李先芳,笑道:“跟你說個一手消息,鱼嗣诚和鱼紫良都死了,就半個时辰前,你可以回教坊了。”
他“啪”地劈开最后一條木段,将這一捧抱起投进了灶裡,弹了一朵火花进去。
回過头,却见李先芳定在原地,沒有答话。
“怎么了李姑娘?”裴液扇着火,灶裡火光忽闪忽闪地映着两人。
“裴少侠……从外地入京,可置办了什么产业嗎?”她拨拉着灶膛问道。
“……”
裴液想起自己一入京就想办一份“产业”,后来东拼西凑,還是老老实实住在了修剑院裡……然后是故相宅子,再然后是皇宫……
“沒,我对住处沒什么讲究。”裴液潇洒道,“天地之大,何处不能为家。”
“但裴少侠以后一定会有家宅的。”李先芳继续道,“以您的天赋和声名,又是晋阳殿下的身边人,少不了在神京安家。”
裴液反应了一会儿:“昂,可能吧。”
“我想那多半是個御赐……或者是殿下赐的大宅子,往来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宾客,礼仪排面一定须得到位。”
“昂。”
“所以,您宅子裡肯定会需要舞女。”
“昂……啊?”
“嗯。”
“……”
“我舞跳得很好的,一等一的好,只是您沒见過,我也会调训歌伎、编排舞乐,沒過来前,我就是教坊首屈一指的大舞女。我也很有名,您宅子有我也会很有面子的。”李先芳认真道,“所以,等您有了大宅子,就把我从教坊司划過去,行么?我也会打理宅子的。”
李先芳看着他,他茫然地看着李先芳,用力思考着這個遥远的话题:“我,你、你在教坊司,是有籍名的吧,那我是要向皇帝求取,指名道姓地让他把你赐给我嗎……我……”
他觉得這行为有些奇怪。
“不用不用。”李先芳摆手道,“您只要同意我进您宅子就好了。”
“什么意思。”
“就是,把我赐给您宅子的时候,您别拒绝就好了。”
“哦,剩下的你自己能操作是吧。”裴液明白了,“那沒什么。”
他想着又不禁笑了出来,自己又脏又痛地蹲在這冷宫裡烧火,身上一共几十两纹银,倒谈成了府上领舞的事情。
李先芳却满意地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捅着柴火,两只手窝在胸前。
大人你去求赐也沒有用啊,她心底想。
這种事肯定是晋阳殿下說了算的,我早先求得殿下应允了才来问你的……殿下不同意,谁能进宅子呢?
两人都不再說话,一会儿热水烧好,裴液拎了一桶自去擦洗,李先芳是要帮忙的,但裴少侠脸皮還很薄,现下還只能接受在屈忻這個异性面前裸露身体。
李西洲回来是在半個时辰后。
她回来后也沐了浴,這次李先芳进去帮忙了。
裴液换了身舒适的新衣,却也沒有睡意,坐在自己偏殿的顶上晒月亮,心绪安静下来,就适合回想一晚发生過的事情。
“屈忻留在那边照顾李蚕南一晚,我跟她說你沒有大碍。”下面响起女子的声音,裴液斜過身看去,怔了一下,李西洲换了一身白衣,依然戴着金面,在月色下像梨花成仙。
她仰头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儿。”裴液回過神,笑了笑。
“两個大脚垂在那儿晃。”李西洲仰着头,“拉我上去行嗎?”
裴液伏下身,把大半個身子、胳膊、剑连成一线垂了下去。
“還是够不着。”
“你蹦一下。”
李西洲颇无言,深吸口气奋力一跳,两手抓住了剑鞘。
“握紧了啊。”裴液把她跟條鱼似的钓了上来,呵呵直笑,“你握力很好。”
這夸赞很真诚,但李西洲沒觉受用,她上来后坐在裴液旁边,把怀裡抱着的暖氅披在身上,抱膝缩了进去,不动了。
“我把李幽胧的婚事定下了,請朦儿给我唱了一遍《西洲曲》。”她道,“李蚕南明天就出宫去住,這件事算办完了。”
裴液点点头。
“你劳苦功高,想要什么赏赐嗎?”
裴液想了想:“沒什么缺的,不若赐些俗物吧。”
“你手裡攥不住钱,想用的时候寻我支取就是。”
“……”裴液动了动腿,“那就是什么都不给呗。”
“我要给你的东西,千万黄金不足称。”李西洲淡声道,“你且等着吧。”
裴液想了想:“许绰欠我的新年礼物也是這么說的。”
李西洲看他一眼。
裴液回看她一眼。
“那就是两份。”裴液仰着头自言自语道。
李西洲沒理会:“鱼嗣诚沒能打开洛神宫,那么就沒人能打开它了。或者說,本来也就沒人能打开它,他们要进去,就只有蹭母亲主动打开的门。”
“你說,洛神宫裡是‘太子的冕服’。”裴液记得,“现在故皇后应该不会开门了。”
李西洲沉默一会儿,轻声道:“不,她還会再打开一次。”
“……”裴液愕然。
“留给我的门。”
“……”
“我见到那座宫殿,就知道它在等着我进入的。”李西洲轻声道,“我要找到她留给我的路,然后走进去,拿到她留给我的东西。”
“你觉得,需要多久?”
李西洲仰起头来:“本来,我一直弄不太清的,但我听鱼嗣诚說,‘六十年要到了’。”
裴液怔:“我沒懂這個時間是什么意思。”
“嗯,因为你对它不敏感啦,那也很正常。”
“……什么意思?”
“你知道,本朝皇帝是何时登基的么?”李西洲道。
“二十七年前?”
“那你知道,那年他多大年纪嗎?”
“這不知道了。”
“那年,他三十二岁。”
“哦……”這下裴液意识到什么了,“二十七加三十二……圣人今年五十九岁……只差一年了!”
李西洲望着冷凉的夜空,轻声道:“母亲比他大一岁。”
“……”
“所以我想,可能還剩下一個月吧。”李西洲长叹一声,“也许還不到,总之,现在轮到我們了。”
裴液沒有讲话,他摩挲着身旁的剑。
“不過换個方向想,還有整整一個月嘛。”李西洲微微一笑,“至少這一個月了裡,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這倒也是,裴液想。
纵然世事无常、川流不息,但缩小到個人的尺度来看,中间還是有大量可以偷懒的空间,能有一個月确定无虞的時間来休息习剑,已是件难得的幸事了。
“你的剑修得如何,要批你個假,出宫一趟么?”李西洲漫不经心道。
裴液偏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行啊。”
于是两人安静下来了,谁也沒再說话,就仰头望着月亮,各自想着事情。
過了不知多久,裴液在心裡打开【知意】,一字字发道:“在干嗎?”
就算在這样的深夜,另一只青鸟還是即刻把翅膀展了开来,好像同样夜中未寐。
“看月亮。”
“你看月亮左半边那块儿,像不像個胖兔子。”
“唔……真的。”
“好久不见,明天出来聊聊嗎。廿日将近,《秋千索》该写下一篇了吧。”
“是啊,裴少侠能离宫了?”
“晋阳殿下高抬贵手,大概算是回家省亲吧。這宫裡太冷冰冰了,压得慌,得出去透透气。”
“来吧,年节過去,這时节城裡已有来赴羽鳞试的了。”
“我還有個武举要打呢。”
“你那個要靠后了。”
“许绰。”
“嗯。”
“我觉得晋阳殿下人挺好的,我愿意跟她做朋友了。你說她愿意跟我交朋友嗎?”
“……”
“嗯?”
“你好好做殿下的下属,不可有僭越之心。”
“……”
“听到沒有。”
“知道了。”
裴液转向李西洲,李西洲淡眸看向他。
裴液朝她翻了個白眼。
两人安静地在屋顶上坐了一整夜,谁也沒有說话,一直到天色熹微,李西洲裹着暖氅倒在屋顶上睡着了。
裴液也不再往知意传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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