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春华下】
【三】
自从郊外遇到匪徒,被临竹扛上马之后,临竹见面时都喜歡东拉西扯地跟她說话,动辄就拿“实在人”逗她,看她气鼓鼓的模样。但又会给她带些小东西,說是随手买的。
春华开窍很早,也隐隐察觉了他的心意。
那次左丘宴与崔礼礼在九春楼相看,闻讯赶来的陆铮赶走左丘宴留了下来,两人在屋裡情意绵绵,拾叶不愿守在门口,便寻了一個屋脊躺着守夜,留下临竹和春华两人。
临竹就拉着她去九春楼后院的井边坐着,给她剥核桃吃。
临竹用刀子割开生核桃的青皮,再砸开核桃壳,仔细地将核桃上的那一层苦涩的薄衣都撕干净,才递给春华。
意有所指地强调一遍:“他俩在一起了。”
春华吃得很香:“所以呢?”
他跟往常一样旁敲侧击:“還是我家公子跟你家姑娘最合适。”
她也和往常一样点点头,表示认同。
临竹觉得她有些不解风情,只得又抛砖引玉:“你是崔姑娘的贴身婢女,将来是要陪嫁的.”
通常這种情形,不都是公子配姑娘,贴身侍卫配贴身婢女,团团圆圆一家人嗎?
“我家姑娘說她不嫁人,我自然也不需要做她的陪嫁。”春华喝了一口酒,酒很烈,她用力哈出那酒气,再很骄傲地一抬下巴,“姑娘還說,我看上的人要是看不上我,她就拿银子砸,砸到他就范为止!”
一句话堵得临竹哑口无言。
他的怀裡還揣着要送给她的银簪子,冰冰凉凉的,像他的心一样。
看不上她的人会是谁?
临竹从井裡打水上来洗手,抬起头看看屋脊上的少年:“你不会是看上拾叶了吧?”
那小子长得确实俊俏,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会勾人。关键是春华日日与他同进同出,极有可能生出什么情意来。
春华白了他一眼:“天底下好看的男子多了去了,九春楼的小倌那么多,我個個都要看上不成?”再說,她早发现拾叶的小心思了。
临竹松了一口气,可念头一转,心又提到半空:“那你看上松间了?還是那個老鳏夫身边的培安?总不能是韦不琛身边的郭久吧?郭久可是有妇之夫。”
春华皱了眉:“凭什么婢女就一定要挑跟班?你心裡就是這样想我的?”
临竹心裡苦涩得跟吃了核桃薄衣一般,他想說因为他就是跟班啊。默默地,他又添了两個情敌人选:“是曹斌還是虞怀林?”
春华将最后一颗核桃抛进嘴裡:“都不是。”
【四】
临竹怎么都想不到,春华心裡的人是那個连她脸都看不清的瓷器局主簿赖勤。
赖勤這個人,笨拙却率直,眼盲却心亮。
春华第一次去瓷器局时,赖勤整個人都埋在账簿裡,脸和纸的距离只差了那么一寸,他才看得清账簿上的文字。
春华从未见過這么眼瞎的人,连是谁在說话都看不清。
她笑话赖勤看不见,伸出手在他面前晃,却被他猛然抓住手,拽到書架前翻看账簿。
经年书写的手指带着厚厚的茧,掌心泛着薄汗,贴在春华手背上,麻麻的,痒痒的,润润的。春华顿时就羞红了脸。偏偏那呆子沒有察觉,满脑子還将账簿推到春华面前:“你自己看!”
他身上、手上都是墨汁,脸却长得很干净。近在咫尺的账簿,散发着朽味又裹挟着他指尖墨汁的味道,一下子就窜进她的鼻子裡。
春华第二次去瓷器局寻他查瓷瓶时,他也還是在埋头写账簿。
昏黄的烛火,正常人都看不清,何况他那眼神?她突然有些可怜他。别的主簿至少都有明亮宽敞的屋子,偏偏只有他的屋子如此逼仄,连那只蜡烛,都是最细最弱的。
春华转身去找门外的小吏要蜡烛,小吏還在嘲笑他,說反正多亮堂的屋子他都看不清,何必浪费。
春华动用了“护法之技”:“他是你们瓷器局的主簿,你们如此以下欺上,放到吏部、绣使或是银台司,都够你们吃上一壶的。”
小吏们沒想到一個小婢女還能将這利害关系說得头头是道,可仍旧不肯认错:
“少拿什么绣使吏部吓唬我們,我們都不是吓大的。”
“就是,银台司更是隔着十万八千裡的。管得着我們嗎?”
春华气沉丹田认真說着:“今日我只看见了蜡烛,想来還有笔墨纸砚、灯芯灯油、冬碳夏冰各项消耗,這些本来就是公中的财物,谁领多少用多少也是有账可循的。
分分毫毫地看起来虽不多,可经年累月地加起来也算是一笔。到时這些东西对不上账,吏部监察会不会過问呢?吏部查不清楚,绣使会不会查?“
几個小吏皱起眉,背着手围着春华转了一圈,鼠目一挑:“哪裡来的野丫头,在官衙裡大放厥词。”
春华分毫不怵,想起林妈妈教過:“对方若是质问你,切莫着了对方的道,你只想着要办事,先把利害說透了,再将态度放软。”
她语气放缓了些:“你们何必因几支蜡烛,徒惹這一身官司?再說了,你们每月的银钱不都是户部支的嗎?”
顿了顿,又低声添一句:“户部查账的高主事可是赖主簿的亲姐夫。”
這事他们毫不知情,赖主簿从未說過!几個小吏相视无语。
见她說得言之凿凿,几人不敢轻视。却又不能变脸一般地承认错误,小吏便道:“姑娘有所不知,這蜡烛原是够数的,只是新领的還未送来,故而凑合着用用。等收到了,我等便替赖主簿换上。”
见春华目光落在他们桌上的油灯上,便立刻将油灯塞进春华手中:“要不,有劳姑娘先将油灯带给主簿用着吧。”
春华這才满意地拿着油灯进了屋。
一推门,原以为赖勤還在埋头苦写,不想他却睁着一双茫茫然的眼睛盯着她,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春华有些不自在,将油灯往桌上一放,再用蜡烛引着点燃那灯,小屋顿时亮了起来:“赖主簿,我是崔家姑娘的婢女春华,喏,给您添一盏油灯吧。”
她在外面替他說的那些话,赖勤都听见了。
他喜歡瓷器,终日与瓷器为伍。他早已习惯這样昏黄的烛火,也不太在意外面那些小吏的冷嘲热讽。
只是听见有人维护他這么一個常年蜷在角落裡的人,那几句话软硬兼施,這一盏油灯,却让他觉得很窝心。
生平第一次,除了瓷器,他想要看清楚一個人的模样。
他站起来,身子突然就向前探去。一张大脸,停在春华眼前一寸处,眨了眨。
春华立时屏住了呼吸,刹那之间,心也忘了跳动的规律。
后来每次见面,赖勤总是凑到春华面前,想要看清她的模样,惹得春华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不由地還期待着别的。
偏偏赖勤又是個呆傻的,从未想過凑近了還可干些别的。只因看不见她的神情,甚至连手都不敢碰她。
日子一久,春华也弄不清楚他究竟对自己是何意。直至有一次她与拾叶出门办事,偶遇赖勤。
赖勤听见她身边有年轻男子的声音,终于忍不住,人生第二次想要看清一個人的长相。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還未靠近,咽喉处就被一個冰冷的铁物件抵得死死的。
拾叶冷声问道:“干什么?”
春华惊呼:“拾叶——他眼神不好,就是想要凑近些看清楚你的模样。”
拾叶面无表情地收回剑,還是三個字三個字地往外蹦:“凭什么?”
赖勤危机感很重,理直气壮地說:“我要认清你!”
可這是大街上,两個男人脸对着脸,鼻对鼻真的好嗎?
春华扶着额叹了一声,拽着赖勤往无人处走。
两人站定,她默默地看着他一脸不甘的模样,想要发火,却又忍住了。
赖勤不知她的表情,又弯下腰凑近了她的脸,目光与她对视:“你在生气?”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唇上,春华别過头,嗯了一声。
赖勤的脸又贴了過来:“为何?”
春华想了想问道:“你看拾叶做什么?”
“看他是不是俊俏。”
“不用看,拾叶很俊俏。”
赖勤闻言一下子语结,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缓缓直起腰来,不知该說些什么:“那你.我、我們.跟他”
他急得抓耳挠腮,吞吞吐吐半晌說不明白一句话来。
春华长叹了一口气,看看左右无人,抓住他的衣襟,踮起脚,主动凑到他眼前,轻轻碰了碰他的唇。
赖勤顿时就僵住了。双手攥紧了长衫,像是一块顽石,杵在小巷子裡,一动不动。
脑子裡“叮”地一声,像是新出窑的瓷器开片的声音。
煞是好听。
“你为何不主动亲我?”
“我怕.”他耳根子都红了,“怕你打我”
毕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呆子!”春华也羞红了脸:“上巳节晚上见面嗎?”
赖勤傻乎乎地咧嘴笑着,不住点头:“要的,要的,要见面的。”
【五】
后来春华问過他,为何总是能在嘈杂的声音中分辨出她的声音。
赖勤挠挠头,困惑地想了许久,实诚地說道:“第一次见面时,你在我耳边吼的那一声着实太大了,让我耳鸣了好几日,加上你說话时尾音总是朝上,声音又尖,吐词又快,一下子就记住了。”
话音一落,后脑勺就被暴露真面目的春华猛地打了一下:“下次要說,因为你心裡只有我!”
“是,因为我心裡只有你。”
春华又问:“那日在桃花渡碰见你,你是不是又吃拾叶的醋了?”
赖勤现学现用:“因为我心裡只有你。”
后脑勺又被春华打了一下:“下次要說,你不喜歡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赖勤再次乖巧地点头:“沒错,我就是這個意思。”
春华再问:“那七王爷乱政那一日,你又不会功夫,還跑来做什么?”
赖勤這次举一反三:“我不喜歡你被别的男人救了,我要亲自来救你。”毕竟以身相许是常有的事。
眼看着春华的手高高扬起,赖勤立刻捂着后脑勺:“我又說错了嗎?”
春华灿然一笑:“沒有,沒有說错。”
赖勤有些颓然:“可惜我也沒救到你。”
春华捧着他的脸用力吧唧了一口:“你来我就开心了。”
“李大夫說我的眼疾不出半年便可治好!到时我就能看到你了!”赖勤满是激动和希冀,却看不见春华脸上的那一丝凝重。
“姑爷要带着姑娘南下一趟,我也必须跟着去,你就安心在京城治眼疾。”
赖勤拉住她的手:“我治好眼疾之时,你能回来嗎?”
春华微微蹙眉,想要說实话,却又怕他脑子不转弯不肯放她离开。便开口說道:“我会尽快赶回来。”
南下那一日,春华偷偷掉了泪,声音掩饰得极好,赖勤沒有察觉出不妥。
他满心欢喜的冲着朦朦胧胧、花花绿绿的远方挥手。
半年過去,春华并沒有回京城,仍旧在泉州陪着崔礼礼筹备潮帮的事。
接到李大夫传来的消息,崔礼礼也不免有些诧异:“怎么不回京去看看赖勤?”
春华的手指梳理着马儿的鬃毛,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姑娘,你一定懂我的。”
当初赖勤是看不清這花花世界,才对她這样的人动了心。
如今他能看见了,就如同跨入一個新的天地,這世间万物,对他来說都是新鲜的,美妙的。总不好再拿捏着過去的那一点情分,强迫他留在自己身边。
“也請姑娘也莫要告诉他我的行踪,给他些时日看清楚人世间。”
崔礼礼顿时就明白過来,又笑道:“你以前不是說,你看上谁,就要拿银子把他砸晕?”
春华一跺脚:“砸他作甚,那些银子,够我日日去九春楼,一日换一個。”
话虽如此,可日复一日地沒有消息,春华渐渐地也不再提赖勤了。
再過了半年,陆铮的船队要出航,春华說想跟船,临竹自告奋勇地說要陪着她一起去。
春华知道他的心思,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各司其职知道嗎?本就该拾叶跟船,你去做什么?”
临竹去求陆铮,陆铮也沒答应。
一是不放心拾叶這小子跟在崔礼礼身边,二是他也知道春华无心于临竹。
起锚前,岸上跑来一個人,一边追着船一边喊:“春华姑娘,春华姑娘,有你的信!”
船帆渐渐升起,春华沒有下船去拿那封信,迎风站在船头。
拾叶抱着剑看她:“不取?”
“不想取。”
不用看也猜得到,信中定然是写了些相思之情。
林妈妈說過,京城那個地方,乱花迷人眼,春色惑人心。耐得住寂寞的男子少之又少,所以大家闺秀出嫁时才会备上通房丫头,替她们盯紧男人的心。
可她更记得姑娘說的话:别想着拴住任何人的心,一切靠的是情分。
春华伸了一個大大的懒腰,取出千裡眼看向远方。
【终曲】
当這艘船回到港口,已是次年春暖花开之时。
骄阳将她的皮肤晒成了麦色,她梳着麻花辫,挽着袖子指挥着船工卸货:“仔细些,這些都是精细的玩意儿。磕碰不得。”
“春华——”崔礼礼挺着大肚子站在远处地凉亭下朝她招手。
春华连忙跑過去扶着她上马车:“姑娘,您仔细些,码头石头多,不留神摔一跤可怎么得了?”
崔礼礼取出一封信塞进她手裡:“你出海前,京城来的信,我一直替你收着。”
春华捏着信,神色有些畅然。
崔礼礼替她擦擦额头的汗:“我身子重,出门不方便,正好你回来了,你替我去办件事。”
春华很快收拾好心情,将信揣进怀中:“什么事?”
“前些日子贤豆国的使臣来朝,要了好些丝绸、药材和瓷器。圣人派了一個市舶使常驻泉州,将来他专门负责与咱们商洽。刚送了一批货到咱们商会,你替我去看看。”
這是轻车熟路之事,春华掸掸衣裳上的灰:“我现在就去。”
崔礼礼蹙着眉:“你好歹换件干净衣裳,梳洗打扮一下。”
她咧嘴一笑:“又不是相看,谁還在乎我穿什么啊?”
不等崔礼礼再說什么,她翻身上马,鞭子一甩就奔向商会。
一进商会大门,绕過照壁,院子裡堆满了箱子,一個长衫男子,正蹲在箱子前一一检查箱子裡的瓷器。
春华心头一窒,驻足不前。
她好像生病了。否则,眼前的一切怎会突然模糊起来?
男子听见动静转過身来,一双黑眸闪着光芒,定定地望向风尘仆仆的姑娘。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揪着灰扑扑的裙摆,发辫上沾着枯草,鼻头上還有汗水混着尘土的黑泥。灵动的眼眸浸满了泪水。
赖勤快步走向她,率直地一笑,拉住她的手:“春华,我来陪你了。”
“眼睛好了,人好像也灵光多了。”春华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的眼睛。日日盼望着他念着自己,却又担心他不念着自己。如今人来了,她又觉得愧疚:“去岁你治好眼睛时——”
她犹豫着沒有說下去。
“我懂的,我懂的,”赖勤生怕她不相信,急急忙忙地要证明,“我不是给你写過信?”
“那封信我沒来得及看,我跟船去了”春华更愧疚了,当初是自己故意不接那封信的,“姑娘刚给我。”
說着她取出那封信,打开一看,只有两行字。
阅尽千帆皆不是
唯有心灯照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