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良善之輩

作者:武文弄沫
“領導,特種車輛的底盤技術採購協議簽下來了。”

  沙器之遇到李學武,主動彙報道:“下午我們組織協議簽訂,您……”

  “我就不參加了,”李學武接過他手裏的報告看了看,安排道:“跟丁主任說一下,記得跟李主任請示。”

  “明白,”沙器之點點頭,很是幹練地回道:“我這邊正在協調,晚一點跟景副主任和程副主任彙報一下。”

  “交接的還算順利吧?”

  李學武看完了手裏的報告,擡起頭微笑着問道:“什麼時候去津門?”

  “莊主任給我打了電話,我們倆溝通了一下,”沙器之笑着解釋道:“我留在京城溝通,處理完再去津門。”

  汽車供應鏈大會結束後,莊蒼舒一直在負責合同談判的工作。

  爲此,貿易管理中心在銷售處的支持下組建了談判小組。

  主管領導自然是景玉農,即便那個時候景副主任還沒有回來,但管委會辦公會已經通過了這個意見。

  這一次機關人事變動,沙器之走馬上任津門貿易管理中心副主任。

  莊蒼舒自然很清楚他的根底,所以也沒拿他當外人。

  沙器之在對外辦就負責了這個項目的接待工作,交接過程自然順利。

  而且,兩人互相配合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所以莊蒼舒也是信任他,一個在津門主持談判,一個在京城負責協調。

  “跟張士誠我們還算熟悉,所以交接上沒啥問題。”

  沙器之想了想,還是彙報道:“他跟那個胡豔秋好像……”

  “嗯,既然交接清楚了,那就在新的崗位上好好幹。”

  李學武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注意聽,點點頭交代了他幾句。

  沙器之也領會了領導的意思,轉而談起了特種車輛底盤的事情。

  這一次供應鏈大會產生的影響是深遠的,特別明顯的是,紅星廠在合作端有了更多的選擇。

  業務上大大拓展了合作空間,更多的車企正在洽談建廠計劃。

  劍齒虎執勤車最終選擇了交通牌SH141型輕卡底盤作爲技術引進方案。

  這讓京城二汽很是不服,因爲同樣是輕卡,BJ130的載荷是5噸,SH141是四噸,紅星廠爲啥放棄了他們。

  況且都在京城這疙瘩,紅星廠沒必要捨近求遠啊。

  李學武倒是沒有這方面的疑惑,劍齒虎執勤車在改造設計之時使用的就是這臺車的底盤技術。

  紅星廠的設計人員自然不願意再變動設計和生產方案。

  這一次供應鏈技術談判,如果能夠正式簽訂合作協議,引進SH141的底盤,將會大大減少造車成本。

  再一個,特種車輛製備並不方便使用流水線生產,因爲一車一個樣。

  紅星廠設計處爲特種車輛製備廠設計了一套半流水線式的加工車間。

  在生產技術和設備上提升了製造效率,減少了製備成本,更縮短了工時。

  一切都是爲了壓縮成本,直接採購底盤可比採購整車進行改造節約太多成本了。

  BJ130之所以落選,李學武心中很清楚原因,是它的底盤軸距太短了。

  而SH141使用了雙排座設計,車體更寬更長,有了更多的改造空間。

  設計處正在重新設計劍齒虎的零部件公式,這一次要用到更多的新材料。

  拋棄輕卡的部分功能,這臺車主要服務於城市安保、執勤防衛。

  車身和底盤防護功能要大大提升,功能性結構也要安裝和設計。

  車輛研究所那邊還沒有拿出具體的設計方案,但夏中全提過一嘴,劍齒虎看起來絕對不像SH141了。

  能裝載輕型裝甲,能掛載輕型武器,能運輸班級單位的人員,紅星廠對這臺車寄予了厚望。

  ——

  隨着與輕兵所的合作日益強化和展開,雙方合作的重點已經不僅僅是兵器這種單方面的武器裝備。

  包括汽車、飛機、船舶等載具,單兵武器、炊事車和配套裝備等等,目標很簡單,從民用基礎出發,更廣闊地開發兵用方向。

  66-6式狙擊步槍就成爲了雙方合作的重要基礎。

  繼衛三團在多次任務和演習中表現出來的戰鬥力,以及外商大批量採購和安南戰場傳回來的消息,這支步槍的採購訂單悄然暴增。

  當然了,這裏說的暴增只是相對性的,畢竟是狙擊步槍。

  它的性能優秀,結構簡單,適合更多環境的應用。

  但也要考慮到成批量採購它的成本和影響。

  畢竟是仿造的,紅星廠再扯淡,別人也能看得出它親媽是誰。

  不過很多自主性較高的單位和城市防衛單位不在意這個。

  紅星廠位於鋼城五金廠裏的兵器工廠規模不是很大,品種單一,就這一種。

  而且紅星廠也沒打算擴大品類,倒是在其他單兵裝備和載具上大力研發。

  輕武器研究所與紅星廠合作,重新定義和設計了幾款汽車。

  正式確定底盤採購方案的幾款車會在明年陸續量產。

  信號燈指揮車採用了遼省淩河汽車工業公司中型客車淩河LK640的底盤技術。

  別問,問就是遼東工業牽線搭橋,在工藝過關,物美價廉的情況下,紅星廠自然知道該怎麼選。

  消防工程車底盤選擇了川汽和洛陽第一拖拉機廠的拳頭產品。

  特別的,沙器之最想要彙報的,其實是草原虎底盤採購方案。

  京城汽車廠竟然主動釋放了合作信號,BJ212底盤參與了競標談判。

  不知道是不是坦途帶來的壓力,當初紅星廠主動要談的就是這個。

  據沙器之介紹,京城汽車廠不僅僅參與了這一次草原虎底盤的採購競標,還參加多項零部件的採購和供應競標。

  本身就是五大廠之一,這種參與程度帶來的影響是很大的。

  尤其紅星廠最近組織的汽車工業實地考察活動,京城汽車廠派出了一支專業團隊。

  鋼城那邊反饋回來的情況是,很多車企都安排了技術考察團隊來參觀。

  一七廠的領導去了奉城,要看紅星廠的機加工實力,還要看京城第二機械廠的流水線生產設備的仿製情況。

  最後一站,紅星廠安排在了津門貿易管理中心。

  如果覺得談得攏,那便可以就地組織談判,快速敲定合作協議。

  紅星廠技術人員有限,想要實現生產線和設備的更換改造,必然是個大工程。

  越大的車企,改造時間越長,這是必然的。

  一機部的領導也在關注這一汽車工業領域的變革,如果能夠實現供應鏈體系的全方位運營,那全國車企必然會迎來大變革,大發展。

  很直接的,很多車企都將甩掉零部件生產的沉重包袱,走供應鏈採購的渠道實現組裝。

  而甩下來的零部件生產單位又可以整合成爲專業的汽車零部件生產工廠。

  紅星廠就在做這個項目,未雨綢繆,每一步都踩在了政策的點上。

  廢話,供應鏈已經創建一年多了,李學武早就帶着人把後路設計好了。

  一七廠這樣的中流砥柱要變革,也是生產技術上的革新。

  關於零部件生產單位,應該不會甩出來,而是由工業部組織領導,內部進行資源整合,成立汽車零部件生產分公司。

  隨着供應鏈市場的打開,未來還會出現其他供應鏈平臺,也會出現更多的汽車製造廠。

  面臨行業變化,市場分級,生產細化,誰掌握了零部件生產,誰就能定義汽車工業。

  所以,一七廠不會輕易斬斷自己的根子,紅星廠也要保證供應鏈不會被牽制,建設屬於自己的汽車零部件品牌。

  當然了,相比於一七廠這樣的重工業基礎,紅星廠更傾向於新工藝、新材料汽車零部件的研發和生產。

  也就是說,更多新材料的應用,降低成本,提升品質,在發動機等核心技術領域重點深耕開發,捏住汽車工業的主要脈絡。

  汽車工業作爲紅星廠最主要的產能拓展和經濟支撐,多品類全面發展的格局已經奠定了牢固的基礎。

  從材料生產到零部件生產,再到供應鏈渠道管理,再到各專業廠和國內外供銷渠道的打造。

  從生產到銷售,一條龍式的產業結構,多部門配合和監督管理,大勢已成,未來可期。

  ——

  “不用客氣,我跟上官琪同志已經聊過,您的感謝我已經收到了。”

  李學武微笑着同上官宏正握了握手,五十多歲的年齡,頭髮上已經灰白一片。

  上官宏正的夫人也是研究員,看面相也是帶着忐忑和拘謹。

  科學工作者,尤其是生活條件較爲艱苦的情況下,對頭腦的消耗是很大的。

  你看他們整天坐在辦公室裏,對着數據搞研究,可不見他們肥胖。

  可見後世所謂的不運動跟肥胖沒什麼關係,喫幾年窩窩頭和大白菜,誰都能瘦下來。

  國際飯店的門前,李學武主動在門口迎接了上官一家人。

  上官琪主動爲李學武做了介紹,本應該爲701項目組成員搞一個歡迎會的,但雙方都沒有這個意思,還是低調爲好。

  所以,李學武同很多研究員都還沒有見過面,包括上官琪的家人。

  她的三個哥哥有的結婚了,有的還單身,今天是全家出動,李學武安排了三臺車。

  這種規格的接待,在國外自然是享受過的,但回國以後,還沒有享受過。

  在門口,當上官琪介紹了李學武以後,上官宏正便表現的有些激動。

  李學武並沒有講什麼受委屈了之類的話,他還沒有這個資格。

  對方感謝的話,他也是和氣地做了迴應。

  在話裏他把這次宴請定義爲了私人之間的招待,是李學武個人對科技工作者的招待。

  “歡迎您,請這邊走——”

  一進入國際飯店的大廳,上官一家人便感受到了這裏的不同。

  金碧輝煌的大廳,身着時尚工作服的服務員,以及周到的服務態度,讓他們眼前一亮。

  雖然同國外相比還有本質上的差別,但他們更欣賞這種由內而外的禮貌和自信。

  禮貌是國際飯店的服務標準,自信是時代賦予服務人員的品質。

  國際飯店的服務人員還好,你看看外面一些飯店的服務人員,不打人就是好樣的。

  都是社會的主人,真正地做到了誰都不比誰低一等。

  以這種心態來上班,很明顯的就能看出服務人員的精神狀態和風貌。

  “西餐廳這邊請——”

  裝修上參考了中西方共同的文化特點,尊重了六國飯店的歷史,所以環境顯得很是舒服。

  因爲人多,李學武特意打電話請這邊準備了長餐桌。

  中式餐桌多爲圓形,因爲要共享菜餚,西式餐桌多爲方形,因爲要分餐。

  李學武很紳士地幫上官琪拉開了凳子,在她的感謝中微笑着坐了下來。

  點餐環節還是透露出了上官一家目前的生活狀況。

  包括上官琪在內,都沒有挑選特別昂貴的餐食。

  李學武並沒有干預他們的點餐,而是點了很多樣菜品,作爲分餐共享。

  “讓您破費了——”

  上官琪的母親邱叔萍勤儉持家,聽得出這一餐耗費頗多,微微頷首,禮貌地道了謝。

  李學武並沒有在意,而是介紹起了紅星國際飯店的淵源。

  關於六國飯店的歷史和新聞,上官宏正是那一代人,自然有所瞭解。

  夫妻兩個觀察着餐廳裏的環境,看着那些外國人,好像置身於歷史當中。

  “有很多是外事館的工作人員,還有駐華記者和其他工作人員。”

  李學武介紹道:“京城是有幾處味道還算正宗的餐廳,但絕對沒有這裏正宗。”

  “聽說多是北方的風味?”

  上官宏正是一位很隨和的人,也許是多年在國外生活,性情上有着開放的一面。

  李學武談吐算不上優雅,但絕對的爽朗,說笑上並沒有太多顧忌。

  看得出來,上官家的家教很嚴,餐桌上只有上官宏正與李學武交談最多。

  上官琪的三個哥哥伯文、仲武、叔權只在李學武問及,或者涉及到他們的話題時纔會開口。

  李學武是比較會聊天的,當第一道爽口菜端上來的時候,雙方已經緩和了第一次見面的尷尬和僵硬。

  他從這處餐廳開始聊起,講了紅星廠在最近兩年的變化。

  包括正在營建的生態化工業區,以及其他工業項目和未來的計劃。

  從一個軋鋼廠向鋼鐵集團進發,宏偉目標之下是嚴苛的工程施工管理和高效的經濟創收手段,以及不斷進步的工業成果。

  上官一家人還是第一次這麼全面客觀地瞭解紅星廠,瞭解爲之奮鬥和工作的單位。

  李學武講了工業目標,又講了服務和生活,從生態化工業區,講到了城市土地置換後的再發展等等,讓一家人聽的聚精會神。

  最後,熱菜全都上來,他又講到了飛行器,從頭到尾地介紹了紅星廠的目標。

  包括無人機的展望和定位,以及對其未來在兵用和民用領域做了系統的闡述。

  最後,在紅酒的促使下,李學武開始向上官一家徵求意見和聽取他們的建議。

  他說了這麼多,就是鋪墊好,請這一家人說的。

  這一晚他準備的很是充分,有的是時間聽他們慢慢說。

  ……

  “謝謝您的款待,”上官宏正握着李學武的手說道:“您的風度和學識讓我刷新了對年輕幹部的認知上限。”

  “爸爸——”

  上官琪擔心李學武對年輕幹部一次較爲忌諱,更擔心父親的這種評價會冒犯到李學武。

  她有些歉意地看向李學武說道:“我爸爸難得這麼開心,喝的有點多。”

  “能跟專家學習和請教,今晚我也很開心。”

  李學武很照顧知識分子的矯情,並沒有在意對方的話。

  從俱樂部要來的三臺伏爾加M24會把上官一家人送回紅星廠宿舍區。

  這不是高調,只是對專業技術人員的禮貌。

  一頓法餐,豪車接待,無非是面子問題,又能耗費多少。

  他們在科研技術領域的研究和突破纔是實打實的,這些招待都是鏡花水月。

  如果真的能把無人機項目拿下來,李學武並不介意跟李懷德申請,爲他們一家配備一臺豪華轎車。

  剛剛在席間,李學武就講到了紅星廠在生態工業區,亮馬河邊上劃出了一片高級住宅區。

  這些大平米洋房就是爲了專業技術人才準備的,什麼級別住什麼樣的房,享受什麼樣的待遇。

  甚至包括用車,都已經落實在紅星廠公務用車管理制度上了。

  表現出重視科學,重視技術,是對科學技術人員最大的支持。

  今晚的宴請雙方都很高興,稍有一點尷尬的是,上官琪的母親邱叔萍有問道李學武的個人生活情況,也就是婚否。

  李學武笑着介紹了自己的兩個孩子,以及愛人的職業情況。

  恐怕邱叔萍面對如此奢華的宴請有了一絲懷疑和猜測。

  但見李學武如此坦然,席間談論的也是紅星廠的工作,最後便都釋然了。

  上官琪自然是聽懂了母親的話,隨後看向李學武的眼神裏都帶了些許躲閃。

  母親話語裏的遺憾意味就連她都能聽得出來,上車的時候她臉還紅着。

  面對李學武誇獎她的未來可期,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車都已經離開了,她的目光還在倒視鏡上。

  車上,母親輕聲嘀咕道:“長相兇了些,但難掩才華橫溢。”

  “並非良人,”上官宏正並沒有醉酒,輕聲嘆說道:“良善之輩如何少年高位。”

  這話不需要佐證,能把他們一家,甚至整個701項目組算計過來的人,又怎麼可能是良善之輩。

  ——

  “嘖嘖——”

  雨水看着手裏的賬單一嘖舌,擡起頭遞給了李學武說道:“夠大方的啊。”

  “管好你自己得了,哪都有你呢。”

  李學武看了一眼賬單,從包裏點了現金遞給收銀員。

  雨水站在吧檯邊上,打量着李學武問道:“爲什麼不走公賬啊?半個月工資了。”

  “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李學武收好了零錢和賬單,重複道:“管好你自己的事。”

  說着話,也沒搭理她,轉身便往外走。

  何雨水扯了扯嘴角,邁步跟了出來,也沒追,也沒趕。

  身後的服務員倒是有看來這邊的,但也都沒在意。

  紅星廠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人事變動,關係最爲緊要。

  何雨水調來國際飯店,人還沒到呢,她的背景已經都知道了。

  李學武的鄰居,食堂何雨柱的妹子,這是天然的嫡系啊。

  保衛處、招待所以及這處國際飯店,都是李學武的影響力範圍。

  至於其他,現在三產和貿易中心,以及管委辦,都有李學武的人。

  他纔回來兩年啊,人際關係紮根必然要“任人唯親”,可大家也都知道,這位新來的副總,也不是省油的燈。

  從紡織廠走的幹部交流渠道,在工會和車間都幹過,比他們那位張副總更有閱歷和經驗。

  門口,李學武上車前,雨水站在車門處問道:“就這麼煩我?”

  “我哥還說呢,要把我發配去邊疆,你沒狠下心嗎?”

  “不是我狠不下心,”李學武瞥了她一眼,說道:“我給邊疆辦事處打電話,人家說了不要你。”

  他晃了晃車門子,示意雨水放手,這才關好了車門。

  從窗子裏,他打量了一眼身着幹練時尚工作服的何雨水,見她眼裏並沒有氣惱,知道她跟出來是想感謝自己的。

  “老大不小的了,懂點事吧。”

  李學武難得認真地說道:“你哥跟你急上火,都要魔怔了。”

  “既然你相中了紅星廠的環境和發展,那就好好工作,少扯沒用的。”

  “現在你是我領導了,”何雨水站在車邊,看着車裏有些晦暗的那張臉,說道:“我不得聽你的嘛。”

  “你要真聽話就好了——”

  李學武沒跟她閒扯,擺了擺手,然後示意了韓建昆開車。

  雨水要來紅星廠,無非是求而不得的一種妥協,對生活,對工作的一種倔強。

  她應該知道自己這裏沒有得寸進尺那一說,已經允了她來紅星廠的要求,那其他要求便不要再提了。

  兩人是鄰居,也算是發小,回來後在院裏相處的還算融洽。

  就算沒有這一出,她想從紡織廠來紅星廠上班,李學武也會幫她辦。

  現在只不過是兜了個大圈子,讓兩人之間的關係更坦白,更坦然了一些。

  再沒有了鄰里之間的客氣,也沒了男女之間的含蓄,有啥說啥。

  何雨水站在門口,看着指揮車消失,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

  自己爲難自己,又何嘗不是在爲難他呢。

  ——

  “歪?武哥?歪?”

  聽着電話裏大兄弟的喊聲,李學武微微皺眉,把聽筒移開了些許。

  “你是聽不清我說話嗎?”

  他好笑地說道:“用不着那麼大聲,我聽得見。”

  “武哥!生了!我生了!”

  老彪子的興奮隔着這麼遠他都聽得出來,語無倫次的模樣把李學武都逗笑了。

  “好好好,你生了個啥啊?”

  “閨女!大閨女!”

  老彪子掐着電話扯着脖子喊道:“我有大閨女了!”

  鋼城市醫院走廊裏,多少人好笑地看着這邊,有護士實在忍不住一邊笑一邊罵他。

  老彪子也沒在意,只是不斷地跟李學武報喜,說着自己的喜悅。

  可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臉上還是笑,但眼淚就是止不住。

  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必思親。

  常年在外拼搏的他,當有了自己的孩子時,第一個想到的應該是父母,而不是兄弟。

  但他只能給兄弟打電話,這一刻他像極了沒有爹媽的孩子。

  麥慶蘭的父母站在病房門口望着這邊,強忍着沒有過來。

  男人在這個時候,一定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軟弱,尤其是岳父母。

  麥小田走回病房裏,看着牀上的閨女和小外孫女,內心又欣喜又難過。

  替女兒欣喜,替女婿難過。

  他是走江湖賣藝出身,雖然是下九流,但也是正經人家。

  這正經人家閨女結婚,哪有不見親家的。

  可迄今爲止,閨女孩子都生了,他們也沒見着親家。

  姑爺打電話報喜,竟然是給京城的把兄弟,哭的稀里嘩啦。

  “還以爲他是不喜歡閨女的,”麥慶蘭的母親胡蕙蘭坐到了女兒身邊,輕聲嘆氣道:“聽着怪揪心的。”

  “沒什麼好遺憾的——”

  麥慶蘭順產,休息了一整夜,這會兒已經好多了。

  她看着皺皺巴巴的嬰兒,嘴裏淡然地說道:“早就念叨着,羨慕他武哥有大閨女,小李姝的模樣多可人,這會自己也有了。”

  “至於他爸媽,我沒攔着他孝敬,是他自己不願意。”

  “唉——”

  胡蕙蘭嘆了一口氣,說道:“都是爹媽的孩子,哪個親,哪個不親啊。”

  “不想說,”麥慶蘭眼睛不離開孩子,可見是喜歡的,這會兒嘴裏回道:“他自己有決斷,我都由着他。”

  “好好過日子吧——”

  胡蕙蘭親暱地摸了摸孩子的小手,臉上全是慈祥。

  她叮囑閨女道:“彪子德行不虧的,爲人是有些含糊,但做事不含糊。”

  “我知道你有遺憾,也有不甘心……”

  “媽——”

  麥慶蘭擡起頭瞧着母親嗔道:“我有啥遺憾,我有啥不甘心的?”

  這麼說着,她又低下頭,摸了摸閨女的小腳丫,說道:“他沒短了我喫,沒短了我穿,我還想啥?”

  麥小田夫婦聽着閨女的話,看着小外孫女,眼裏除了欣慰還是欣慰。

  閨女長大了,姑爺事業有成,兩人小日子和和美美,這就是他們想要的日子嘛。

  “大閨女好,大閨女掌家孝心,”胡蕙蘭笑着說道:“等兩年孩子大一點,你們再要,多生幾個,我們幫忙帶。”

  “對,我們不怕辛苦。”

  麥小田彎着腰,盯着外孫女的小臉蛋怎麼看怎麼稀罕。

  嘴裏更是保證道:“你們生幾個我們都幫忙,正愁沒有營生呢。”

  “彪子說,紅星廠要擴編文藝宣傳隊,”麥慶蘭看着父母問道:“邀請你們了,怎麼沒應呢?”

  她是知道父母對戲曲多麼的熱愛,否則也不會在這個時期還帶徒弟了。

  當初的那個徒弟,已經傷透了他們的心,再收徒教學,可見他們的心思。

  “都多大歲數了,扯那個幹啥。”

  麥小田搖了搖頭,道:“消停日子挺好的,我跟你媽現在想唱戲了,隨時都能登臺,過過癮得了。”

  “就是,平安是福——”

  胡蕙蘭說道:“俱樂部那邊組了個戲班子,規模不大,邊教學邊表演,好玩的很。”

  她看着閨女說道:“你生了孩子了,我們算是有營生了。”

  看了一眼愛人,她又說道:“我幫忙看顧孩子,你回去……”

  “不回去了,就跟我這住下了。”

  這會兒,整理了情緒,老彪子從外面回來,眼眶還紅着,但臉上仍是笑意。

  他對丈人和丈母孃說道:“我這老多事,家裏也照應不過來。”

  “老早就說讓你們過來,這回有大孫女了,就別走了。”

  “那哪能行,呵呵呵——”

  姑爺的熱情很是讓老兩口熨帖,這會兒麥小田擺手道:“那邊也撒不開手。”

  “有啥撒不開手的,俱樂部那邊我跟武哥說去,”老彪子大包大攬地說道:“咱們在這邊安家落戶,您還得幫我照看孩子呢。”

  他示意了麥慶蘭說道:“小蘭也得幫我忙活站裏的活……”

  “聽爸媽的安排吧,你又不是不回去了。”

  麥慶蘭瞅了老彪子一眼,打斷了他的話。

  並不是不想父親來一起住,而是看得出來,父親心裏是有顧忌的。

  自古哪有姑爺養丈人的,除非是倒插門,要不就是特殊情況。

  就像李家,姥爺已經孤身一人,真留在村裏,那沒的就快了。

  似是麥家這種情況,哪裏用得着老彪子養活。

  從始至終,她對李文彪的長相和脾氣就沒滿意過,可到了現在,她也不在意這些了。

  只李文彪對她的好,就算心是冰做的,也早就捂熱乎了。

  就算沒有這些風雨波折,她的未來又能怎樣。

  李文彪這人說話大大咧咧,沒有文化,對她不用說,對她父母那是真心實意的。

  所以,不用母親叮囑,她知道自己應該怎麼想,怎麼做。

  人家都說窮的時候考驗妻子,富的時候考驗丈夫,她和李文彪現在的生活算窮算富?

  別人不清楚,她還不知道每個月李文彪過手多少錢?

  不能說,說出來要嚇死個人。

  平日裏給她的零花錢都幾十幾百的,想買啥買啥。

  就算嫁個權貴少爺,也無外乎如此了,但嫁到少爺家,能有她這份福氣和隨意?

  所以,除了樣貌好,有文化,她在李文彪這裏好像並不佔什麼優勢。

  要真說起來,沒有她,李文彪也是不缺媳婦的。

  俱樂部不就有一個,聽說還在等着他呢。

  跟蘇晴多少感情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李文彪對她是真捧在了手心裏。

  醜點就醜點吧,這年月長得醜也不是那麼安全的。

  長得醜,有財花的就更搶手了。

  ——

  “我出來了!我出來了!”

  聶小光站在紅星廠廠區大門口,扯着嗓子嚎了起來。

  這可把身後的王一民給氣壞了,他掏出銬子喊道:“嚎啥呢!信不信我拘你兩天!”

  “怯——”

  聶小光不屑地撇了撇嘴,但身體卻很誠實。

  接過兄弟們遞過來的菸捲,眯着眼睛感慨道:“自由,真特麼的好。”

  “光子(讀咂),”來接他的閆勝利嘿嘿笑着問道:“在裏面啥滋味啊?”

  “啥滋味?艹——”

  聶小光暴了一句粗口,回頭瞅了一眼廠區大門,以及盯着的他的那些保衛。

  他是想吹牛嗶來着,後來想想還是算了。

  誰還不知道誰的,這些小兄弟裏面,要說沒開過葷的有,沒被拘留過的絕對沒有。

  只是他們沒有這個福氣,就算是蹲,那也是去監所或者派處所。

  紅星廠的羈押室,也得跟紅星廠沾上關係才能蹲。

  所以,就算是被拘留,他也得找找優越感。

  不過吹牛嗶這會沒啥意思,還沒喝酒呢。

  閆勝利說了,城裏已經準備好了,今天就爲了給他接風洗塵。

  “信哥們的,聽我一句話。”

  他在片腿上車子前,給衆人叮囑道:“千萬別惹李學武,離紅星廠越遠越好!”

  “你嚇破了膽了?他們揍你了?”

  閆勝利撇撇嘴,看了看紅星廠的大門說道:“碼的,你不是啥都沒幹嘛,這就關了15天?”

  “屁!我多虧啥也沒幹啊!”

  聶小光抽了一口煙,回味地說道:“那天算我撿着,要是溜在衛國後面跟着去了,我現在腦袋也搬家了!”

  “他們下手狠着呢,你們不知道!”

  他扯了扯嘴角,強調道:“別說是我颳着了要蹲15天,就是特麼狗從李學武眼前過,他瞅着不順眼了,都得挨特麼兩巴掌!”

  “這麼說……”閆勝利打量着聶小光問道:“他真的打你了?”

  “誰?李學武?別鬧了!”

  聶小光一歪腦袋,道:“還用得着他動手,等他動手啥都晚了,進去我就交代了!”

  “哎!別說我慫啊,真有那麼一天,”他點着衆人說道:“我是說萬一啊,哪天遇着他了,問你啥就說啥,千萬別頂嘴,別拉橫。”

  “哼哼,別怪我沒提醒你們啊,真等他動手,還不如槍斃的滋味好受呢。”

  “那你說捱揍——”閆勝利打量着他,問道:“誰揍的?”

  “他手底下一保衛科長。”

  聶小光嘴裏叼着菸捲,緊了緊褲腰帶,解釋道:“那娘們,窩草,拳頭嘎嘎硬,打人老嘰霸疼了——”

  小哥們幾個說說笑笑,鬧了幾句便往大馬路上騎,城裏還好多人等着呢。

  正巧,對面躥過來幾個老兵,閆勝利嘎吱就捏住了車閘,想要開幹。

  “幹啥,你還想把我送回去咋地?我特麼剛出來啊——”

  聶小光實在是受夠了裏面的滋味,不想這麼快就回去,所以趕緊拉住了閆勝利的胳膊。

  他看向馬路對面,嘴裏提醒道:“趙衛東,老兵頭子,別搭理他。”

  說完,招呼了幾個頑主,示意井水不犯河水,就這麼從趙衛東等人眼前過去了。

  趙衛東玩味地看着對面灰溜溜離開的幾人,冷笑一聲說道:“就在這等我吧。”

  說完,蹬着車子去了紅星廠大門口,開口就是找人。

  他倒是很客氣,知道紅星廠的保衛不好惹。

  廢話,衛國那一小幫人全軍覆沒,四九城老兵圈子裏都傳開了。

  紅星廠這裏算禁區了,一般人可不敢來,怕晦氣。

  你看平日裏酒桌上跟衛國稱兄道弟的都可以,拜把子都行啊。

  但真論生死,這裏沒有一個願意陪他往西郊外走一遭的。

  那五毛錢的子彈費掏不起,就是這麼窮!就是不能說自己慫!

  趙衛東其實也剛出來沒幾天,在分局那邊蹲了七天的號子,腦袋上的緊箍咒還沒摘呢。

  回到家讓他老子給抽了八皮帶,躺了好幾天才下了地。

  “找誰?”

  “周苗苗,舞蹈隊的,我是她同學。”

  趙衛東往門房裏遞了一根菸,客氣着做了登記,只等着對方打電話通知。

  電話很快就打通了,可週苗苗卻沒有接自己進去的意思。

  又等了興許十多分鐘,這才見着周苗苗從廠區裏走了出來。

  “呦!大妹子,”趙衛東口花花地打招呼道:“多日不見,甚是想念啊——”

  曾經跟在自己屁股後頭的爛圈子而已,沒想到現在成了蔓了。

  “你怎麼來了?”

  周苗苗沒什麼熱情,淡淡地打量了他一眼,話裏帶着疏遠的意味說道:“我這上着班呢,別扯蛋啊,有話直說。”

  “噶啥呀——”

  趙衛東想要伸手拉她,嘴裏更是笑着問道:“不認識我了啊?”

  “說就說,別動手啊——”

  周苗苗刷地就冷了臉,眼睛撇了門口的保衛,提醒他道:“我認你,保衛可不認識你。”

  “我這不是想你了,來看看你嘛。”

  趙衛東瞅了一眼保衛,輕聲說道:“晚上有沒有空,我請你喫飯。”

  “沒時間,我得去我對象家。”

  周苗苗聽出他啥意思了,這是來撩嗤自己了,也不看看他現在是啥德行,當初……

  當初的事就別提了,她現在是正經姑娘了。

  “你要是沒啥事我就回去了,以後你也別來了,就這樣。”

  說完,也不管趙衛東變了臉色,轉身就走。

  趙衛東剛想攔着,便聽見一聲汽車喇叭,保衛敬禮,大門打開,一臺高級轎車開了進去。

  他眼瞅着那臺轎車停住,車窗下拉,裏面的人跟周苗苗說了兩句話,周苗苗便上了汽車。

  艹!什麼對象,敢情是有了傍家!

  趙衛東雖然沒見着車裏的人,但他知道這臺車的價值。

  心裏暗恨裱子無情,倏地轉頭看向了身後,那是聶小光離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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