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死亡
瘟疫、戰爭、饑荒、死亡。在啓示錄中,曾有人言說,當末世的封印解除,人類將經受疾病、殺戮與飢餓的考驗,假若人類能在此時堅守信仰,那麼此後的命途將暢通無阻。
而如果某些人沒有經受住痛苦的考驗,死亡騎士將以刀劍終結生者的錯誤。
饑荒騎士被應天先一步搶走,所以葉驚秋只知曉這個離譜遊戲的前兩關攻略。
白馬騎士代號征服,那麼殺乾淨也就是了;紅馬騎士象徵戰爭,所以在無限之夢中阻斷掉未來就是了。
但是這次的灰馬騎士......如果它代表死亡,那麼通過這一關的代價又會是什麼?
眼前一片黑暗,葉驚秋思緒亂飛卻依舊得不到一個答案。然而就在此時,她只覺眼前驟然明亮,強光不得不叫葉驚秋暫時閉眼。
視覺關閉,取而代之的靈敏度成倍提升的聽覺。寂靜猶如脆弱的雞蛋殼般驟然碎裂,異獸混亂的咆哮聲如海潮般翻涌!
鶴唳鳥鳴狼嚎虎嘯,腥臭的血味在鼻尖環繞。葉驚秋皺眉,她拼命地睜開眼睛,但見一束無與倫比的金光好似利劍般刺入雙眼。
熟悉的龍吟之聲倏地拉開這場大戲的帷幕,遼闊廣大的無限世界張開向她張開了懷抱,虎狼與鳥雀在黃金鍛造的堅壁上飛躍,漢白玉的高天之座則傲立在殘破的黃金殿中。
葉驚秋擡眼,正與那天座上燭龍的幽藍豎瞳撞上視線,剎那間身體反應快過本能意識,下一秒她毫不猶豫地抓住天座,殘燈般的燈青如龍般咆哮,淡色的火焰一瞬席捲天際!
燭龍驚懼地退後,它盤踞起腳爪,從喉嚨間滾出懼怕的低吼,然而天座餘留給它的空位已然不足,所以在那純青火焰上浮的剎那,燭龍俯首,掙扎着發出一聲不甘的低吟:
“我答應你的要求。”
葉驚秋怔住了,她下意識伸手,這才發現自己滿身盡是雪白衣袍,獵獵熱風捲起她衣袍的一角,於是一瞬天地間忽地寂靜下來,所有異獸的聲帶好似被徹底抽離。
她擡頭,但見虛空中幻化出一頁無形的紙張,燭龍不得已按下自己的右前爪了,而後便有淡灰的元素輕浮,宣告着契約的成立。
原來是這樣。
注視着流動的彎曲的文字,葉驚秋忽地明瞭爲何燭龍要藉助貝希摩斯的力量。因爲她曾逼迫燭龍簽下絕不主動出手的契約,以爲當意志本源作爲違約的懲罰力量之源時,燭龍揹負不起這樣沉重的代價。
她以爲契約的擬定便可叫這片土地上人類與異獸的關係恢復至遙遠的春秋,於是葉驚秋修補黃金殿作爲結盟的賀禮。然而不過匆匆幾百年,燭龍便勾結貝希摩斯,聯手魍魎與不死者瓜分了她的一切。
就在此時眼前畫面又閃,葉驚秋驀地睜眼,又見自己手持永樂西夏兩柄神器,正將利刃貫穿入燭龍雙眼。
鮮血迸發道陣生效,到這一刻,燭龍的生命纔算行至終章
“真叫我意外啊......”
世界再度更迭,眼前重歸黑暗。無邊夜色中傳來曾經霸主的低語。霧氣般的幕布裏顯出一個淡紅的輪廓。
燭龍盤踞,擡目望她。
葉驚秋怔然:“你沒死?”
“雖然我知曉我們已然不死不休,但見來的第一面倒也不必如此直白,”燭龍平靜道,“你尚且沒有殺掉我的孩子,我們的關係可以更緩和。”
葉驚秋冷笑:“不要在我面前提小龍,我不會因爲它就放過你。”
“真可惜,我其實很願意和現在的你交手。但我的確已經死了。”
燭龍微笑:“我們來做個交換吧,我幫你殺掉貝希摩斯,你幫我看好我的孩子,如何?”
葉驚秋盯着燭龍:“我會照看好小燭龍,但那絕對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既然已經死了,爲什麼現在還能出現在這裏?”
“因爲這裏是‘無生之地’。”
這個聲音......是鍾清?!
葉驚秋驟然轉頭,但見半實半虛的獸形鍾清,或者說,魅,好似破開黑霧而來,在她身後則是魑與膽怯的魍魎。
鍾清嘆氣:“灰馬死亡的領域簡稱無生之地。我們以意志本源的形式歸還你的力量,但我們也曾消化掉這部分本源,所以靈魂可以短暫地寄居在你縮擁有的本源中,在無生之地得以顯露。”
聞言葉驚秋再度回頭,果見矮小模糊的不死者縮在牆角,氣息微弱盡無,顯然是不想加入這場討論。
“所以有什麼辦法能讓你們的靈魂也消失掉?”葉驚秋面無表情,只想趕快甩掉過去的敵人。
“嚴格說也算是消失殆盡了罷,只不過在無生之地能短暫顯露而已。”魑搖搖頭,明顯對當初沒能攔住魍魎一事心有慼慼。
這些東西也許是每隻S級異獸的常識,但葉驚秋丟失掉過去的記憶,明顯對這些知之甚少。她環顧眼前這幾隻曾經對她痛下殺手的異獸,最終將視線鎖定在了鍾清身上。
畢竟當初在海底時,還是鍾清協助她殺掉了魍魎。
“所以我究竟要怎麼離開無生之地?或者說,怎麼才能戰勝死亡騎士,拿到潘多拉之盒?”
葉驚秋皺眉,滿臉疑惑。
“這其實是一個問題,”鍾清搖頭,“無生之地即沒有活人的領域,你能從這裏出去,也就代表你獲得了拿到潘多拉之盒的資格。”
“那我現在......還有時醉......究竟是什麼情況?”
“你在做夢。”
葉驚秋茫然:“做夢?”
然而沒有更多的解釋時間給予她們了,漆黑的帷幕再度開合。灼灼光暈浮動。未等葉驚秋看清眼前之景,先有一陣寺廟般的檀香縈繞鼻尖。
“今天的功課做完了麼?這麼早便來替你母親送貨麼?”
面容年輕的周弦徽躬身,摸了摸她的頭。葉驚秋下意識將手中的打包盒遞給周弦徽,看着她小心地接過,而後輕輕地將一瓶牛奶放在她的手心。
“周——周姐姐......?”葉驚秋語氣一頓,再張口便是自然而然地叫了聲周姐姐,她聽自己用略帶稚嫩的童音解釋道,“今天是週三,放學早,周姐姐這裏是最後一份啦。”
周弦徽眉眼彎彎,隨手束起的長髮隨風輕飄,語氣好似水一般溫柔:“好呀,姐姐今晚有事,送完貨你可以自己回家嗎?”
葉驚秋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只能點點頭,聽自己用夾子音分外乖巧地回答:“好的,姐姐再見。”
“再見。”
周弦徽不再多說,她合上小院柵欄,端着盒子快步而行,回到家中。
四周安靜下來,鍾清的聲音再度在耳畔響起,她幽幽道:“沒想到你裝小孩還裝得蠻像。”
“都說了我早忘掉了以前的事,我現在不過是十八歲而已,”葉驚秋嘖了一聲,視線轉向那扇微開的小窗。趕快詢問,“所以究竟是怎麼回事?”
葉驚秋此刻自然沒有走,她正躲在院牆的籬笆旁,望着遠處跪坐在小塌上的女人泡茶,她動作行雲流水,不一會兒便有撲鼻的清香溢出,直直鑽入葉驚秋鼻中。
“夢境而已,但這和我的神弦曲又截然不同,”鍾清解釋道,“聽過那句話麼?五帝之聖而死,三王之仁而死......”
烏獲之力而死,賁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去。
葉驚秋默默在心裏把後兩句補充上,語文閱讀課上她曾讀過這句話,沒想到會在今天派上用場。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去,死亡是所有人無法逃脫的結局。
鍾清輕聲:“死是絕境,沒有人能逃過生和死的追趕。天啓四騎士存在的意義是守護與責罰,神弦曲不過是叫你經受自己的苦痛,而無生之地則是叫你將經受每個人曾造就的殺孽,而後迎來所謂的新生。”
葉驚秋微微一愣,已然對之後之事有所預感。正此時,木廊中傳來輕卻急的腳步聲,但聽吱呀一聲周弦徽推門而入,也就是在進屋的剎那,她便放慢了動作。
周弦徽跪坐在泡茶女人的身前,分明木榻一旁有充足的位置,可週弦徽卻非要同那人擠在一邊。
看不清面目的女人卻不動如山,她低笑着,不過是一道略帶調侃的視線,便叫周弦徽像小孩般偏頭躲開女人目光,耳側亦浮上不宜察覺的微紅。
葉驚秋一時看出了神,她完全沒想到週週姐會露出這樣的情態。分明無論何時何地,周弦徽都稱得上大方得體,哪怕是一隊私下裏開玩笑放鬆,她也從來只是微笑的傾聽方。
空中傳來尖嘯的鳥鳴,葉驚秋記起了當年看過的檔案,她忽地就不想再繼續這場慘痛的噩夢了。
可既定之事不會因她的心願而停止,鳥嘯幾乎要穿透玻璃,周弦徽果真一瞬警覺,她是本州島分部部長,的確對異獸擁有這樣的覺察度。
葉驚秋下意識伸手想喊別走,心說週週姐你究竟懂不懂調虎離山之計?你殺了太多改造人,Messiah早已計劃着要進行一場酣暢淋漓的報復,你是擁有聽嘯的A級覺醒者,你可以單槍匹馬抹殺掉所有攔路異獸,可你的姐姐不是!
回來!回來!回來!
意圖喝止這一切的咆哮卻都停在喉嚨間。
夢境終歸是夢境,葉驚秋只能如提線木偶般走既定的劇本。所以她看着周弦徽匆匆離去,看着小院脆弱的道陣轟然開裂,看着成羣的異獸飛撲,撕咬掉那個較周弦徽還要略高一些的女人的頭顱。
於是從此,那頁寫着“爲什麼不親自對我說的”日記便再沒有了續章。
葉驚秋閉眼,她不敢再看了,她不想知道周弦徽風塵僕僕歸來時是如何地滿懷重逢之喜,在望見那幾乎已經凝結的鮮血時究竟是有多麼痛恨。
可這是無生之地,沒有她拒絕的空間,於是絕望、痛苦、悔恨、憤怒......一切的一切便如山呼海嘯般衝來,周弦徽曾經歷的,她便也都經歷。
所以再不會有會撒嬌會索求的周弦徽,在這間木屋碎裂的剎那,她已然將過去的自己作爲陪葬品,一同埋在了墓地之中。
鍾清低聲將葉驚秋從無邊悔恨中喚醒:“不要沉溺在任何一個夢中,醒不來你就也死了。你要做的就是突破夢境,貝希摩斯也許已經在終點等你了。”
可葉驚秋無暇顧及太多,因爲一個又一個夢境馬不停蹄地襲來。有時她是謝平之夢中的導遊、有時她是搶救阿納斯塔西婭的醫生、或者欺騙洛塔瑞奧的導遊、爲宴昭送上分手信的傳話學生
葉驚秋忽然就有點累了,她想何必呢,折磨人也不帶這麼折磨的吧?知道她喜歡朋友所以就專拿朋友打擊她麼?
眼前畫面再度變換,葉驚秋心想讓我算算這回輪到誰了?寧晚還是奧利維亞?
但這次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
葉驚秋心說不錯,這次終於輪到我扮演我自己了。
大雪紛飛,時醉抱着小孩皺眉,遠處傳來刻意的哭嚎:
“這好歹是我們養了三年的孩子,你不能這麼搶走她啊!”
一襲黑袍的時醉冷聲:“當初已然說好,她的病我來救,救好了這孩子便歸我,救不好病錢則不必你出,你如今是要反悔麼?”
那人繼續哀嚎,全然不顧道理。時醉看向手中怯怯的孩子,低聲問:“不必管你的養母,我只問你,你願不願意和我們走?”
那孩子看了看葉驚秋,下一秒便咬牙,大聲說願意。
是言九
葉驚秋忽地就想起許多事。
初次遇見言九時還是洪武年間,大明初立,皇室偶然知曉異獸之事,特建錦衣衛執緝妖責。
言九也是隻貓,可她運氣好,偶然化形便被一戶農家收養,後來便輾轉到了葉驚秋與時醉的商行之中。
那時商行已然收養了不少人類和異獸幼崽。唯獨言九是葉驚秋與時醉親自帶回來的,所以就更受關注。
她天賦不錯,最是出衆。可也許是性格使然,她鮮少同人或獸玩鬧,唯獨對這羣孩子中最不受關注的小狐狸“情有獨鍾”。
那時葉驚秋喜好研究喫食,功課第一往往會得到一份作爲嘉獎。言九從來不喫,每每拿到獎勵,她總是將她那份送給小狐,裝作不感興趣的模樣。
其實言九也喜歡,葉驚秋心說小孩子心思都單純。更何況別人看不出來時醉總能看出來,所以時醉便叫葉驚秋做兩份,夜晚悄悄地送給小九,那時平日冷酷的小白貓眼裏會跳起明晃晃的好似偷來的快樂,叫葉驚秋也有點高興。
直到小狐出賣葉驚秋,直到言九親手殺掉小狐。
從那時起商會便不□□了。
也就是這件事後的不久,言九忽然在喫飯時看着她,說你和時醉姐姐缺不缺孩子?
葉驚秋愣了一下,笑着說當朋友可以,別的就算了。
言九點點頭坐回去,不再說話,但從那天開始,她在葉驚秋和時醉面前也鮮少說話了。
葉驚秋才知道原來有傳言說言九殺小狐殺得太冷酷,平日那麼深的情誼也狠心下手麼?她如此行事,究竟是爲了清洗同門,還是爲了向葉驚秋賣好,成爲這偌大商會的繼承人?
等葉驚秋那日拒絕的話傳出去,便又有閒人說言九是獻殷勤失敗。
但其實不是這樣。葉驚秋的的確確是想和言九當朋友,對她而言朋友也就夠了。意志本源賦予她悠長的壽命,在這千載歲月中望着身邊人一一故去是件極其痛苦的事。
所以做淡薄的朋友,朋友死了便澆一杯酒,從此不見。
她以爲小九的遠離是生了氣,可言九是故意如此,她不想叫她和葉驚秋與時醉間摻染上繼承人什麼的東西。
然而感情上的事誰又能說得清呢?
當年換血其實不是爲了延續時醉的生命,而是爲了將時醉的壽命獨立出去。否則她死掉時醉便也將跟着死掉。
冰宮前夜葉驚秋已然有所預知,千年來的經驗足夠她把不安隱藏得叫時醉也看不出來,於是同時醉換血,將其藏在不死樹之中,臨走前叮囑言九照看好一切。
但言九還是先一步死在了自己眼前。
葉驚秋靜靜地望着冰川上的屍體,甚至還有點想笑,她想問言九說連你時醉姐姐都看不出的事你究竟是怎麼發現的?
在幫我擋住貝希摩斯骨刺的剎那,你究竟後不後悔在那個雪夜說要跟我們走?假若不答應,你興許能在山林間做只自在的貓妖吧?
冰川上鮮血滾滾,縱然是葉驚秋也觸動不了半分時間法則。所以後一個問題也就再不會有答案。
只是還會想起當年星夜趕路,當言九輕輕地掀開車簾時,她毫不猶豫回答的那句做朋友。
還是遺憾、還是後悔。
畢竟感情是很難用稱呼去衡量的,假若現在周弦徽與謝平之死了,她大概做的不是倒一杯酒。
而是拔劍。
於是就真的拔劍。
葉驚秋伸手,從如龍吼爆裂重組的脊骨中拔出那柄骨劍。
她受夠了這無限的循環與無限的痛苦,她不想再看着所愛之人一次次地倒在血泊中。
如果制止這場無休無止之戰的辦法只有死亡,那麼生死簿上壽命到頭的那隻獸,必然不是她的名字。
葉驚秋握住了劍柄,於是蒼蒼骨劍出鞘,剎那間劍氣四溢,勢若斬開蒼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