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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五章

作者:宋默然
打从一品的郡王,降到正二品的太尉,再降到从二品的节度使,徐卫堪称“火箭干部”。{/书友上传更新}這還不算,朝廷刚刚降了他的爵,贬了他的官,也不知从哪裡得到的消息,說梓州知州李莫,是陕西定戎军人,秦桧虽然不知李莫跟徐卫有旧,但還是将其调离了四川。改派他的亲信魏师逊知梓州,其重要任务,便是监视徐卫。与对付徐良的手段,如出一辙。 李莫胆子倒也大,在离任时,還专门到射洪看望了徐卫。他本是想宽慰恩相,谁知徐卫倒反過来安慰他,說這些小波折并不打紧,不必放在心上。李莫则提醒他,射洪段知县对自己居然避而不见,此人看来是靠不住的。徐卫并不在意,他本也沒想要靠谁。 魏师逊一走马上任,立即“视察”了射洪,還在涪江岸边眺望了鹭屿洲,并严厉告诫随行的段知县,注意徐卫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有任何消息立即上报。后者除诺诺外,還能說什么? 不過,要說监视,其实是多余。徐卫所住的江心小岛,几乎与世隔绝,他本人更是从不离开鹭屿洲。李莫离任四川以后,又還有谁去看他?但即使如此,段知县還是让衙役们每天都到金华山下去晃一圈,监视徐卫动静。得到的回报,无非就是徐卫时常钓鱼,他儿子每日都在院坝练武,风雨不间断。他的夫人偶尔到金华山上拜神,他家的仆妇每日到城裡采购日常生活所需,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這日,两名穿缁衣的衙役骂骂咧咧地出了衙门,头顶烈日往金华山方向巡逻。這個說大热的天,为什么总派我俩去干這苦差事?那個說岛上到底住了什么人,天天地去看?一路抱怨着来到了涪江岸边,眺望過去,那岛上人影也不见一個。太阳這么毒,连渔船也不见一艘,看個什么鸟毛? 但又不能马上回去,两個寻了個阴凉的所在,席地而坐,吹起牛来。 “听說了嗎?那岛上住的是個大人物。”一额头上有些秃的衙役将软幞头拿在手裡当扇子,一边說道。 “嗯。說是前些时候来的,是赵官家身边的近侍,来传诏命的。城裡都在议论呢。”另一個满口黄牙的汉子点头道。 “你說這大人物得有多大?为啥又到我們射洪来了?大人物该住在成都府才是。” “我听人說,這岛上任的是从前咱们四川和陕西的长官,也不知道真假。想想又不太可能,你說要真是徐宣抚相公,怎会住在這岛上,从不露面?” “徐宣抚?果真?哎呀!這等人物,降临咱们射洪,那可了不得!若是能见上一面……” “你這人听风就是雨。我不是也听人吹的么?谁知道真假?” “嗨,八成是真的。這山上道士說,這岛上的夫人常去玉京观拜神,可是個菩萨心肠,都称她‘徐夫人’,可不就是徐宣抚的浑家么?” 那衙役把幞头一抓。瞪大眼睛道:“是啊。徐夫人徐夫人,不就是徐宣抚的夫人么?我的個天!咱们拜拜吧!” “拜什么?”黄牙衙役愣了。 “啧,你這人,拜徐宣抚啊!仁宗朝狄武襄是武曲星下凡。這徐宣抚难道不是?你我吃了這公门饭,拜武曲星正合适!”秃顶差役說罢。也不管同伴,便将幞头戴端正了,跪将下去,对着鹭屿洲就是作揖磕头的。旁边一见,哪敢落后? 正当他们拜武曲星时,那江边小径上,施施然走来两人。這一看便是主仆二人,两人并肩而行,那老的怕是年近花甲,個头不高,穿着也很普通,但是浑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齐齐,连头发胡须也沒有一丝杂乱的。()只是已有春秋,精力毕竟不济,要让旁边那十几岁的伴当搀扶着,方能在這曲折的小径上行走。 当他们看到這两名衙役朝那江心小岛遥拜时,都露出诧异的神情,停下了脚步。那小厮谨慎地放开了主人之后,上前打個拱,问道:“借问一声,那江心岛,便是鹭屿洲么?” 两個衙役正虔诚的拜着,冷不防旁边来人,都骇了一跳。待看清是一老者和小仆,听口音又不似本地人,這才放了心。随即,他们起身,细细打量来者,那秃顶的问道:“你们是何人?打哪处来?问鹭屿洲作甚?” 那小厮显然平常很受主喜爱,自己回答道:“哦,我們从外地来,到此是为探访故人。” 一听這话,两名衙役陡然警觉起来,再次审视着来者,口气便沒那般随和:“故人?你们的故人是谁?” 那小厮长得十分灵巧,听了這话,皱起眉头道:“看你二人穿戴,倒是公门中人,這般聒噪,怎地?当我是歹人不成?” “哼,歹人又不会写在脸上,谁知道你是什么来路?既问你,你照实說便是,省得麻烦。”黄牙的口气极不友善。 “我倒想知道是什么麻烦?我就不信,你敢把我锁了去?”小厮嘿嘿笑道。 后头那老者看在眼裡,听到這裡,已然猜到几分,喝止道:“休得莽撞!退下!”小厮一听,果然低头退了回去。 那老者上得前来,也不看两個衙役,只瞧着鹭屿洲方向,口中道:“你们是本地的公差吧?” “是又怎地?”秃顶的說道。 “我见你们守在此处,是公干呐還是……”老者一副口吻,显然是经常发号司令的人。 两名衙役在公门裡混了這么久,别的本事沒人,這看人還是不会错的。听老者口气很大,又来探视鹭屿洲,莫非有来头?想到這裡,那秃顶的說道:“這就恕我們不便透露了。” 老者也不生气,点头道:“也是。我跟你们說不着。我只问一句,我若要到那岛上去,你们是不是不让?” “怕是如此。”黄牙盯着对方說道。 老者叹息一声,喃喃道:“怎到如此地步?岂不叫人寒心?”语毕,将手中杖递给随从,从袖子裡取出一物来,看样子好像是封信?递到那小厮手裡。說道“你跟他两個去一趟,叫了主事的来。” 小厮应了,将手杖递還,晃了晃手中的东西,不屑道:“走罢,去叫你们知县来!” 两公差面面相觑,不知虚实。也未敢轻动。那小厮却怒了,喝道:“若迟了片刻,莫說是你两個,便是你们县翁也吃罪不起!” 這话說得太大,還真把两個公差震住了,商议一阵,留黄牙在這裡看着,以防這老人私自過河去。秃顶的领了那小厮投县衙而去。他两個走后,那黄牙把老者从头打量到脚,倒闻出几分官味儿来。這但凡作官的,举手投足之间,自与常人不同。黄牙看得准了,便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老先生从何而来?在哪处高就?” 谁知,对方根本不搭理他,只看着鹭屿洲怔怔出神。忽地又叹一声道:“這岂非是自毁长城?刘二为将尚不堪。怎充得帅才?” 黄牙听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只好沒趣地绕到旁边去,只远远地看着。不一阵,他瞥见县翁独自一人。跟着那小厮匆匆而来。小厮在前头从容自若,倒是段知县显得有些局促。到了近前。二话不說,便对那老者一揖到底道:“不知长官莅临射洪,下官射洪知县段简有失远迎,礼数不周之处,還望宣抚相公多多包涵。”语毕,将那书信模样的东西,双手呈上来。老者接過,仍放在身边。 宣抚相公?怎么又冒出一個宣抚相公?莫非這位便是如今川陕之刘宣抚?不像啊,刘宣抚是将门之后,這老者怎么看也是個读书的! “段知县,那岛上住的是谁,想必你是清楚的。我问你,为何在此布置官差监视?是谁给你下的命令?”老者不悦地问道。 段知县头一低:“回相公,下官只是奉魏知州命令行事,旁的并不知情。” “哪個魏知州?”老者问道。 “魏师逊,方才上任不久。”段知县回答道。 魏师逊?倒不曾听說過這号人物,他既下這等命令,想必也是朝中权贵的亲信之人,问了也是白问。一念至此,老者道:“我也不与你聒噪,只告诉你。川陕能有今日之局面,你段简能在此安安稳稳作一方父母,多赖這岛上人之力。你们這样作,是叫功臣寒心!叫天下人不齿!” 段知县头越发地低了,不是這老者的话有多刺耳。而是他的来头实在太大!名头也实在太响! “我现在要上岛去,你敢挡我么?”老者问道。 “不敢不敢!宣抚相公要上岛,下官自当陪同,這舟船颠簸,怕相公不习惯。”段知县道。 “不用你陪,你自去吧。记住我的话。”老者說罢,便让小厮扶了,往那小码头上走。段知县一看,对旁边瞠目结舌的衙役喝道“還不快去驾船?”慌得两個公差忙抢下去,一個护着老者,一個跑驾船。 段知县在路上看着他们一行人下水,摇头暗道:“徐卫啊徐卫,你怎么哪也不去,偏生到我這射洪县来?我一方父母官,隔三差五就光替你跑腿了……” 再說這一头,两個公差小心翼翼将那一老一少送上岸,一直看着他们走近了房舍,方才放心回头。 老者在小厮的搀扶下,踩着石板路,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心中无限感慨,想他万军统帅,纵横疆场,诸夷闻风丧胆!如今竟困于這小岛之上,怎不叫人痛惜? 踏入院坝,只见四下无人,小厮正要去问,老者制住,侧耳倾听起来。隐隐地,传来读书之声,老者听着听着,脸上有了笑意。 正在此时,只见一妇人,估计三十多岁,布衣荆钗,系條围裙,挽着袖子,提着一竹篮从旁边屋裡出来,见有访问,便问道:“你们找谁?” 小厮上得前去,作個揖:“我們自河东来。到此拜会徐,徐节使。” 那妇人一听,便放下了竹篮,在围裙上擦擦手,左右一看,显得有些紧张,沒见到旁人。只好道:“既如此,那快請堂屋裡坐。”說着,便将两人請入屋中,快步走了。 那老者又打量着屋中陈设来,越看越心酸,摇头不止。不一阵,只见一個身影出现在门口。和那小厮年纪相仿,形容气度却是天差地别!一看堂上坐着的人,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大步上前,纳头就拜:“先生!” 老者含笑起身,亲手扶将起来,打量了又打量,点头道:“方才我听你读书声,想是沒把我当初对你的教诲忘记,我這便宜先生。甚感欣慰啊。” 你道這老者是谁?不是旁人,正是跟徐卫共事多年,私交甚厚的现任河东宣抚使,张浚张德远!徐卫曾经跟他有過约定,要請他亲自教授儿子学业。实际上,张浚为川陕长官之一。公务繁忙。哪裡可能去教徐虎读书?只是有机会指点一二罢了。然则,读书之人,最是尊师重道,虽是偶尔受对方几句提点。徐虎也以师事之。 徐虎满心欢喜,朗声道:“学生不敢忘记先生的教诲!先生在河东主政。怎么到了射洪?” “我回行朝述职,经過四川,顺道来探望你父亲,他在何处?”张浚问道。 徐虎听了,心知顺道是假。河东几乎全部光复,要去江南,何必绕道川陕?张先生這是专程前来的。心下感激,便道:“多谢先生。今日有附近的渔夫,打了一尾金鳞,我母亲见不是凡物,怕害了它性命,便买下来。父亲大人陪着放生去了。” “徐夫人還是這般善心呐。”张浚叹道。 徐虎当即請张浚安坐吃茶,自己则出去請父母還家。那小厮是张浚府上长大的,对徐家很熟悉,看這境况,也不禁道:“相公,想徐节使何等英雄?怎落到如今這地步?” “這些事,你不明白。”张浚道。何止他不明白,自己還沒闹明白呢。朝廷怕徐子昂势大难制,尾大不掉,削他的权,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何以逼得人主动辞去一切职务?這也就罢了,怎么人家都辞了职,放了权,隐居到這僻壤来,還不肯放過?把支撑西部半壁江山的擎天巨柱,一贬再贬?难道朝廷那帮人真以为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便是真到那一天,也沒有這样对待功臣的!徐子昂有什么罪過?他是谋逆了?還是造反了?朝中执政者,简直是胡来! 忽闻外头脚步声,张浚迅速站起来往门口走去,他方至门后,徐卫便已经至门前。两人同时怔住,你看我,我看你,两個老伙伴一时竟不知语从何起。当初一别,时日不久,不想一转眼,物是人非。 张浚见徐卫穿布衣,心下伤感,摇头道:“你哪是穿布衣的人呐。” 徐卫笑道:“那我该穿什么?” “披坚,执锐,号令万军,攻城拔寨,追亡逐北!”张浚大声道。 徐卫轻摇其头:“俱往矣。” “唉。”张浚一声长叹。 “哈哈!”徐卫爽朗大笑。“德远兄,你千裡迢迢赶来看我,徐九心中感激!就不說這些丧气的话!我不說别的,今日你說什么也不能走!我這裡沒有山珍海味,却有江中鲜鱼,沱泉美酒!稍后,我让拙荆亲自下厨,以家常菜,待故友!” 张浚见他如此豪气,也笑道:“既如此,敢不从命?”說罢,又看到后头张九月,遂一礼“夫人向来安好?”张九月曲膝一礼。 当下,徐卫热情将张浚引到了自己的书房,家人自去准备酒宴。 “来来来,德远兄,近日我读了书,写了些字。入不得法眼,但也要請你批评指教。”徐卫在前头,大声說着。张浚见他走路时,不甚便利,便关切道“相公旧伤未愈?” “哦,如今比不得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了,旧伤复发,甚是苦恼。”徐卫答道。說着,从桌上取了一篇字,转身交给张浚。后者接過,看了几眼,笑道:“长进還是有的,不說风骨,至少工整许多。” “這工整二字,对我,便是莫大的褒奖了!哈哈!”徐卫笑道。“来来来,坐坐坐。” 二人坐下,张浚放下字,打量着徐卫的腿,认真道:“說实话,当初听闻相公称疾辞职时,我只当是权宜之计,是以退为进,向朝廷施压。却不想,相公還真就辞去了一切职务,迁居四川。怎么?真的如此严重?” 徐卫笑笑:“我上阵多年,战创难免。旧伤复发,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张浚跟他多年,听這话,便知对方向自己交了底。所谓“称疾”,不過是由头罢了。带兵的人,哪個身上沒有几個创伤?隔一两年,哪個不复发一回?其实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更谈不上因此不能理事的。 徐卫不過是借着這個理由,放下手中权力,避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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