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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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要帶我去哪?”
男人矮身下車,垂下的長髮隨着動作搖搖擺擺,在黑髮映襯下,愈發顯得他容貌如同雲間月似的皎潔。
站在成綺與宿眠的位置,無論怎麼踮腳都看不清外面有什麼,宿眠悻悻站着,思索是不是要改一改大門樣式,在上面加幾個孔洞。
太傅!
管事的心中大駭,周朝確實不止有一位太傅,然而能令禁軍副統領俯首,除了謝明月還能有誰?
管事面露驚恐,緊張的幾乎窒息,他實在想不到,謝明月來順意樓能做什麼。
就算宿眠犯了能誅九族的大事,也沒法叫謝明月屈尊降貴來抓他。
謝明月邁進大堂,宿眠看清下面是何人,神色驟震,快速扭頭看了眼身邊與先帝有五分肖似的李成綺還有什麼不明白?
這人,就算不如當年先帝那般顯貴,亦身份極尊崇,尊崇到謝明月居然來花樓親自找他。
不會真是李昭兒女吧?他心中驚愕不亞於剛纔見到李成綺時。
正胡思亂想時,謝明月往樓上走。
他貌若清輝,燭光灑在臉上更添風姿,卻無端地含着一種懾人的寒意。
李成綺心道不好。
謝侯世子,安國公世子,禮部尚書公子,還有一當今陛下,在花樓飲酒聽曲,東窗事發足夠捆到祠堂當着列祖列宗的面挨鞭子。
就算能用他們事先不知,安國公世子哄騙他們來做理由開脫,然而見到順意樓裏面情狀還有什麼不明白,爲何明知是花樓而不離開?反而從天明留到天黑。
李成綺轉身快步向之前他出來的房間走。
先得告訴謝澈他們謝明月來了,他心中盤算,宿眠這裏雅間應有密道密室一類,可先躲躲,雖不光明正大,然而比被謝明月抓到強上太多。
宿眠看着李成綺離開的背影心中亦思緒萬千,他清楚謝明月看他不順眼許久,現在親自來找人一定是有十分把握李成綺一定在,謝明月來了,要找的人卻不知道去哪了,不管他沒有有幫着藏,經此一事,他命有沒有都還未可知。
宿眠沒有攔李成綺,只道歉然聲:“公主殿下,對不住了。”
酒壺砰然落地,酒液碎瓷迸裂四濺。
聞聲,那青年統領驟然擡頭,如刀般鋒利的目光瞬間落在宿眠身上。
謝明月擡手示止。
李成綺表情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是因爲嚇得沒握住還是因爲什麼,手中的扇子倏地落下,絹面被地上的酒洇溼一大塊。
腕上鐲子叮噹亂撞泠然作響,一如主人複雜的心情。
他沒必要走,因爲很顯然,謝明月已經看見了他。
樓下的禁軍統領見謝明月不管,也沒有理會悄悄往後退的宿眠。
大男人走了,留一個小姑娘獨自站在那。禁軍統領在心中對宿眠嗤之以鼻。
他向那小姑娘看去,怔然一瞬。
他目力極佳,不然也無法把弓用得出神入化。
竟是,那晚在燈市的女子。
他記得先前這女子同謝澈在一起,今日卻要謝明月親自出面找人。
饒是時風開放,禁軍統領心中都有些說不清楚的微妙。
李成綺一動不動地站着,他不知道,是被謝明月看見他着女裝好些,還是被謝明月看見他逛花樓好些。
但無論哪個好,對於李成綺來說都沒有任何區別了,此刻他正穿着女裝,被謝明月在花樓逮住。
衣裙秀麗,妝容精緻,頭上恰到好處的珠翠與妝容衣裙相得益彰,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身姿優雅,脊背挺直,遠遠看去,是個亭亭玉立的小美人。
嶽峙淵渟如謝明月,在看清李成綺打扮時眸光明顯顫了顫,鴉羽般烏黑濃密的睫毛壓下,遮住了他眼中流轉的光華。
李成綺看他表情,方覺自己對不起列祖列宗太早,他李氏的臉還能再丟一丟。
李成綺乾澀笑着擺手,“謝……謝太傅。”
他餘光看過,宿眠摔完酒壺竟就跑了!
李成綺牙差點沒被他自己生生咬碎,恨不得把宿眠丟到謝明月那任其隨心處置,面對着太傅卻露出了一個乖巧的不能再乖巧半點惱火不帶的笑容,見謝明月斂眉看他,神色淡淡,便小步小步地往謝明月的方向蹭,“謝太傅也來逛,逛茶樓啊。”
茶和花有可能一類東西,但是在這意思卻南轅北轍。
謝明月眸色沉沉,看得李成綺脊背發涼。
李成綺有預感,今日之事,絕不是拿戒尺就能了結的。
謝明月大步走上來。
他走的很穩,也很快他表情還是淡淡,淡的人心慌。
李成綺看着朝他走來的謝明月,莫名地覺得有些心虛。
但是他馬上反應過來,孤是皇帝,孤爲何要對臣下心虛?
難道就因爲謝明月表情陰沉的像是捉姦在牀的新婦他就要愧疚不已嗎?
孤什麼都沒做,就是進來聽個琴而已!
謝明月已到他眼前,李成綺餘光瞥了眼樓下目不斜視的禁軍,忽而察覺到站在這個位置,很有可能會被樓下看見,他後退兩步,還未退回陰影之中,竟被謝明月直接攥住手腕!
纖細的玉鐲晃晃蕩蕩,撞聲琳琅。
二人都沒說話,三樓長廊安靜,只聽得這清脆悅耳的撞玉之聲。
李成綺掙脫不開,反而被握得更緊,放肆二字在舌尖滾滾,他又勉強嚥下。
這時候說這種話和自取其辱沒有任何分別,謝明月絕對不會放手。
李成綺收斂了滿臉討好之色,“太傅。”他頓了頓,解釋道:“太傅,孤不是要跑,孤覺得,站在這可能會被人看見。”
謝明月比小皇帝高半頭,成年人的身姿本就比少年人寬闊,況且謝明月本就生的高挑,肩寬而腰窄,李成綺仰面看他,覺得頗爲不習慣。
謝明月的身形將他籠罩,離得太近,他身形投下的陰影將少年人全然籠罩,這種壓迫使李成綺皺着眉,甚至想要後退。
謝明月原本神情冷漠,但聽到這話翹了翹嘴脣,還是那樣溫和的笑顏。
不過卻是個冷笑的樣子,他乖順地,無辜至極地垂了眼睛,盯着被自己握住的那截,底色乾淨甚至還泛着一點點粉的手腕,細細的玉鐲就掛在那再向上一點點,玉質細膩,一時分不得是手腕還是玉鐲,兩人皮膚相接的地方發紅,是攥出來的痕跡。
少年身嬌骨柔,稍稍一碰就能留下印子。
“原來陛下也會怕被別人看見。”謝明月柔聲說,他居高臨下地看向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您怕什麼?”
你會怕嗎?
你口口聲聲,冠冕堂皇地說你怕被人看見,可你不該做的事情不還是做了,不該見的人不還是,照見不誤嗎!
這話還是柔軟的,有幾分繾綣的,謝明月這樣說話他太熟悉了,他們相識十幾年,前些年在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時還能算得上勠力同心,君臣和睦,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和睦,後來數年,二人離心離德,謝明月這樣恭順而挑釁地說話他不知聽了多少次!
謝玄度三字他險些脫口而出。
先前李成綺還能不顧身份反脣相譏,現在,他還不得口。
因爲謝明月是他的先生,謝明月的反問理所應當,他與謝明月並不相熟,怎能念着他的字,一句一句地反駁謝明月所言?
便是吵架,都沒有那個身份和資格。
謝明月淡色的眼睛望着他,他眼睛顏色並不是純黑,看人時總令人產生靡麗情深的錯覺。
然而此刻,李成綺被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掃過妝容,忽地生出了一種被野獸盯住的冷意。
謝明月如果想,真的可以殺了他。
就像殺死先前三位皇儲那樣,無論用劍也好,下毒也好,甚至……李成綺仰視着他,突然發現以兩人目前的體力和身形的差距,謝明月甚至能在這掐死他。
謝明月擡手。
李成綺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這動作簡直如針一般地扎進了謝明月的眼中,於是李成綺就看見他脣邊笑意更甚。
李成綺看見這種溫柔美麗的笑容只覺毛骨悚然,他現在覺得,謝明月真的很想掐死他。
他眼前驟然黑了下去。
他想要掙扎,落在身上的東西是輕的,軟的,帶着微微發涼卻令人安心的藥香氣,他李成綺動作一頓,空閒的手指捏了捏頭頂的東西,發覺,那是件披風。
謝明月的披風。
李成綺微怔。
“走吧。”是謝明月的聲音。
熟悉的藥香使他心靜,又一次被回憶與現實中謝明月觸怒的李成綺在這種氣味的包裹下緩緩地平靜下來。
他沒有同謝明月發怒的資格,更無同謝明月討價還價的資格。
他的榮辱,他的性命,都系在謝明月的喜怒之上。
李成綺先前對謝明月性命予取予奪時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不滿三十年,風水就全然轉的謝明月那去了,李成綺突然很是想笑。
先前他對崔愬有着無盡的耐心與容忍,是說一不二養尊處優太久了嗎,他竟這樣容易生氣發怒。
半晌,李成綺放低了語氣,是主動的示好與緩和,“我看不見。”
他稱的是我。
謝明月神情稍霽。
隔着一層衣料,李成綺看不見謝明月的表情,他只知道謝明月有片刻沒有出聲,周圍安靜的很,隱隱約約能聽見雅間內的琴聲。
宿眠當年在雅間隔音上廢了大功夫,力圖無論如何都互不干擾,李成綺從前覺得無甚大用,今日卻一改往常觀感。
畢竟,正因爲裏面聽不見纔不會察覺謝明月來了,不然場面只會更加尷尬。
他聽見謝明月輕輕地嘆了口氣。
“臣在這。”他回答,很答非所問。
“你不要這樣握着我,”李成綺察覺出了謝明月語氣中的鬆動,事實上,這纔是謝明月慣常示人時的樣子,沉穩、溫和,李成綺一慣不會見好就收,總想讓自己贏的多些,再多些,“好疼。”語調揚起,像個孩子氣的抱怨。
明明錯的是他,委屈抱怨的還是他。
謝明月自襯收着力氣,李成綺說疼無非是嬌氣太過。
一個少年,實在不應該被慣成這樣,嬌生慣養地在深宮之中,性格嬌縱恣意,日後難成大器,莫說撐起一個帝國。
那又能怎麼樣呢?
他想。
謝明月五指鬆開,李成綺想抽開手,不曾想手腕剛一動,居然又被謝明月攏在指中。
李成綺:“……”
他方纔就想問,你不喜歡旁人觸碰的毛病什麼時候治好的,真可喜可賀。
手指張開,李成綺又得自由,這次終於沒有急忙抽手,謝明月手掌虛虛地託着李成綺的手腕,“臣扶着陛下。”他感覺到謝明月微微躬身,幾乎在他耳邊說了這句話。
一紙之距,不握和握着沒有什麼區別。
李成綺抿脣,“多謝先生。”
“陛下客氣了。”他直起身,回答。
李成綺跟着謝明月的步子往外走,他怕摔,低頭通過披風下面的縫隙小心翼翼地看着腳下,走的極慢,謝明月不催,安靜地扶着他向下走去。
“陛下,小心臺階。”謝明月適時提醒。
往下走,披風搖搖晃晃,極阻礙視線。
李成綺心裏想着自己要是撲下去跌倒在地的話,他李氏那些所剩無幾的顏面還夠不夠丟,若是不夠,他當場裝昏過去,能不能緩和尷尬?
宿眠這樓梯設計的九曲迴腸,李成綺第一次來時還覺得很有雅趣,現在卻想把這十八彎的樓梯板都拆了,一塊一塊塞宿眠嘴裏。
“注意腳下。”他輕聲。
“先生好貼心,”腦袋上的珠翠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披風蓋在上面,他動彈不得,這時候苦中作樂地想,別家姑娘出嫁,鳳冠霞帔,蓋頭之下可也是這樣寸步難行?“如此貼心,卻還不夠。”
“請陛下賜教。”謝明月聲音低沉。
“先生帶我下去,豈不是更快?”李成綺道。
此言既出,一片寂靜。
謝明月眨了眨眼,睫毛輕輕扇動,“陛下是要臣抱陛下出去?”謝明月問。
他問的認真且正經,彷彿只要李成綺回答一個是字,他立刻就能將李成綺攔腰抱起,在衆目睽睽之下將他抱出去。
那點打嘴仗贏了的快感登時煙消雲散,李成綺悶聲回答:“不必。”
雖然看不到,但李成綺莫名其妙地覺得謝明月好像有點愉快。
看不見的李成綺事事都要假手於他,乖巧聽話,倘若謝明月停下,李成綺也會不敢往下走,從鼻子裏哼出一個柔軟的“嗯?”
李成綺終於踏到地面,那一刻他險些熱淚盈眶,輕盈地將手腕一抽。
謝明月手停在半空,而後自若放下。
李成綺裙襬垂地,半身都被披風籠罩着,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有人想扶成綺上馬車,但先前謝明月的表現令所有人都不敢妄動。
謝明月領着成綺上馬車。
李成綺還沒顧得上爲難,但覺腰上被謝明月環住,往上輕柔一帶。
謝明月放下車簾。
禁軍統領頷首,一隊人馬整頓,“別忘了去要錢。”他說。
管事點頭哈腰,一味說好。
他當然不敢去,但至於到底去不去,還得請宿眠定奪。
馬車內,李成綺扯下披風,臉都被憋紅了,頭上髮簪斜插,搖搖欲落,鬢髮黏在泛紅的臉頰上,鼻尖亮晶晶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條手帕遞到他面前。
李成綺擡頭看他。
“擦擦。”謝明月道。
臉上黏糊糊的李成綺自己也不舒服,故而這次什麼都沒說,順從地接過謝明月的手帕。
謝明月不喜歡穿白衣,手帕卻是雪白,李成綺手指一捻料子,只覺細軟,他一面擦臉上的汗,一面想謝明月穿白衣的樣子。
嗯,以謝明月姿容,應該不會難看。
“順意樓的臺階不大好。”謝明月突然道。
李成綺猜他或許想說的是,宿眠那的臺階不大好。
被禍害了夠嗆的李成綺拼命點頭,贊同道:“不好。”
脂粉被汗水濡溼,花了半邊,李成綺拿帕子蹭掉小半。
謝明月靜靜地看着他,他一半臉還是嬌媚的,秀麗的少女模樣,眉眼口脣妝容點綴無一不精緻,先前爲他上妝的女官爲他選擇了玫瑰一般色澤嬌豔的口脂,又撒以點點金粉,擦過水粉的面容顯得有些蒼白,便在雙頰稍稍塗抹些胭脂,增加不少血氣,海棠春睡一般,宛如名家筆下的仕女圖,擦拭掉妝容的小半面仍漂亮的驚人,卻是另一種性別的美麗,這份美麗一點都不柔軟,硬玉似的冷冰冰。
李成綺自然察覺到了謝明月落在他臉上的目光,他不自覺地用手蹭了下脣角,指腹尚餘殘紅,他知道自己眼下這幅花妝的樣子一定很詭異。
謝明月手指一動。
李成綺下意識想後退,不足片刻反應過來便硬生生停住。
謝明月低眉順眼,顯不出半點鋒利尖刻,道:“陛下,臣的手帕。”
手帕上蹭着汗水和脂粉,已是紅紅白白一片,李成綺知道謝明月喜歡乾淨,尷尬道:“髒了,孤回去命人賠謝侯條一模一樣的。”
手帕被李成綺虛虛握在手中,謝明月二指輕輕一夾,手帕流水一般地離開李成綺的掌心。
“臣更喜歡舊的。”手帕折了幾折,被重新送入謝明月袖中,“多謝陛下好意。”
謝明月居然都不講究這個了!
李成綺險些大驚失色,他不知道是什麼改變了謝明月,但他十分拜服。
謝明月可是被人摟了肩膀就要去洗澡換衣服的人,哪怕那人是當時最得他爹李言隱喜歡的康王,眼下竟能面不改色地把已經髒了手帕塞到袖子裏。
李成綺上輩子當皇帝時,有時高興過了頭或者爲表達對臣子的寵信倚重,偶爾不自覺地就會握住人家的手,往往是君臣二人皆雙目淚垂的感人場景,唯有對謝明月,李成綺記着他不喜歡這些,二人除了吵架時,君臣十數年,包括在潛邸時,觸碰次數少的不能再少。
有此種種,可想而知李成綺的震驚。
“陛下。”
李成綺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謝明月朝他微笑,“今日之事是臣莽撞,臣無意於管陛下去哪,去做什麼,”這幾個字他說的自然,半點陰陽怪氣的意味都無。
然而就是能讓人聽出強調來,“只是宮中傳來消息,稱遍尋陛下不見,臣等擔憂無比,又不敢聲張,便派禁軍在城中尋找,臣憂心陛下,就一道跟着,不想打擾了陛下的雅興。”
謝明月有理有據,字字謙卑恭順,彷彿真心實意。
要是朝臣都像謝明月這樣說話,李成綺相信他都活都不到等崔愬動手想殺他。
在李成綺看來,命禁軍在城中找人,可實在算不得不敢聲張。
小皇帝面上很緊張道:“太后與舅舅都知道了?”他低頭,很是自責,“孤一時貪玩跑出去,不想竟讓長輩煩憂,朝中重臣擔憂,孤……孤不日就到太廟陳罪。”
李成綺所說的是跪太廟。
他從前沒少跪,因而十分輕車熟路。
“事不至此,”謝明月善解人意,“此事還未驚動太后與國舅,陛下不要自責太過。”
李成綺還沒鬆口氣,謝明月就又道:“雖是陛下私事,然而畢竟律法有言,我朝官員不得入煙花之地,陛下爲一國之君,不該以身涉法。”
李成綺:“……”
可他是去辦正事啊。
不過他說自己去辦正事,還不如說自己去喝花酒來得更讓謝明月高興一點。
李成綺頓了頓,他發現謝明月在等自己給他一個聽起來十分合理的狡辯。
“出宮一事,確實是孤提起,”李成綺斟酌着言詞,“小侯爺爲孤所逼迫,不得已而從之,原簡公子更是無辜,乃是不放心孤的安全才跟隨的,孤聽聞安國公勇武過人,才得以安國爲封號,孤祕密出宮,見不得安國公,便命人叫來世子,孤想喝茶,世子說聽聞順意樓的茶最好,孤與諸位公子一行人便去了順意樓,不想竟是花樓。”
李成綺講的很是清楚,且把所有人都摘了乾乾淨淨,畢竟私自出宮有意去花樓和私自出宮誤入花樓可是兩件事。
至少在態度上不同。
謝明月視線落在他臉上。
李成綺仰面同他說話,脣瓣上的口脂還在,金粉仍有殘留。
謝明月相信,這若是全妝,一定明豔得不可方物,妝容化的極爲精緻,連金粉走向都大有講究,倘沒被蹭下,便會隨着主人的動作盛光湖水般涌動粼粼。
李成綺似乎被看得有點緊張,喉結上下滾動。
“陛下,”謝明月這話說的幾乎有點無奈了,“謝澈與原簡身爲陛下的伴讀職責便是陪伴陛下讀書,規勸陛下行止,若陛下有違禮之事,諫言可,死諫亦可,謝澈被陛下威懾,原簡沒能規勸,只憑此,他們兩個又談何無辜?”
謝明月看着小皇帝的眼睛,眼周的淺紅沖淡了上挑眼尾的鋒利,反而令他顯得有點可憐,“爲君金口玉言,陛下,您實在不該爲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同臣說謊。”
他說不是不該撒謊,而是不該爲了這點小事撒謊。
還有……不該同他撒謊。
李成綺想嘆氣。
他知道想騙過謝明月是件很難的事情。
他有很多事騙過謝明月,謝明月卻從不騙他,只會選擇性地說出一些無傷大雅的內容,謝明月說的都是真話,但不會說出全部真話,他們彼此照顧着對方臉面,心照不宣。
從前的謝明月可不會一針見血地指出他說謊。
“孤,”喉結滾動,謝明月的目光也跟着下移,認真地,專注地看他,好像在鑑賞一幅名畫,或者看一本晦澀難懂的先賢經典,少年人彷彿一下就泄氣了似的,“孤不是有意想騙先生。”
“可您已經騙了。”謝明月提醒。
李成綺差點被噎住,“孤有私心,謝澈和原簡都是孤親近的伴讀,小侯爺更是在孤初到皇宮時陪伴孤良多,安國公世子孤不相熟,可不該因爲臣任性出宮,便要被安國公處罰。”
李成綺先前說的是理,現在陳的是情。
“人非草木,”李成綺低聲道:“孤亦不能免。”他與謝明月對視,目光雖有縮瑟,但沒有躲閃,“聖人忘情,我輩鍾情,不知先生可也是如此嗎?”
如果問的人不是李成綺,這會是最最正常不過的發問,然而問出口的李成綺知曉謝明月從前的一切。
謝卿,你爲孤伴讀時也是如此鐵面無私,主君有罪,你冒死諫言的嗎?
你是這樣的性情耿直良善的純臣嗎?
謝卿。
謝明月的目光在他領口以上游移,李成綺甚至懷疑謝明月是不是在找一個更好握住的位置將他掐死。
“陛下,繼續騙下去。”片刻後,謝明月回答。
李成綺輕輕吐了出口氣。
不過,什麼叫繼續騙下去?
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在謝明月嘴裏居然就成了騙。
李成綺這時候才意識到先前自己的臣子和他扯謊被他揭穿時面臨着多大的壓力。
雖然他現在還是君主,但情狀全然顛倒,時移世易,不過如此。
誤入花樓這樣的謊好扯,知道是花樓爲何不走才難說。
李成綺毫不懷疑謝明月給他繼續解釋的機會,不是因爲被他打動了,而是想聽他怎麼把這個謊圓上。
“孤很好奇。”他根本不打算再費盡心思地編瞎話。
謝明月問:“好奇什麼?”
李成綺正色,“孤到了順意樓才知道那裏是花樓,孤很好奇花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謝明月居然點頭,“食色人之常情。”
李成綺根本沒想說色這件事,謝明月怎麼回的這般嘲弄?
但他表情還保持着體貼與理解。
“孤對先生所說的,目前,並沒有涉獵的打算。”李成綺回答。
車軲轆聲轆轆,兩人一時沉默。
“那陛下感覺如何?”
李成綺更想嘆氣。
他覺得謝明月刨根問底得十分沒有眼色,這種事情是能問感覺如何的嗎?
“樓下吵,琴好聽,茶好喝,”李成綺道:“摔酒壺那人陰險狡詐。”全是真話。
謝明月眼中似有笑意,但李成綺不無法確定,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值得謝明月高興的事情。
“彈琴的人呢?”謝明月突然道。
李成綺本已緩緩放鬆,聽見這話驚了驚。
你問的這樣仔細要做什麼?
你很好奇嗎,玄度?
“沒注意看。”李成綺回答,“大約貌不驚人。”
他說完就後悔了,因爲宿眠不會平白無故養一個樣貌平平的人在順意樓。
但好在謝明月沒有深究。
“先生,今日之事到此是不是就……”他試探着問。
謝明月擡眼看他,卻沒說話。
李成綺看着他眸色淺淡卻光華沉沉的眼睛,心中哀嘆一聲。謝明月不回答,他就只能安靜地坐着。
李成綺將車簾掀開一小半看外面。
“先生,他們怎樣了?”李成綺一面看外面變化的風景,一面留意謝明月的反應。
謝明月給李成綺倒了杯茶,“茶水微末粗劣,還望陛下不要嫌棄。”他說。
李成綺沉默片刻。
他總覺得謝玄度這話是在影射他方纔說的茶好,不過謝明月不是這般幼稚的人,他只當自己想多了。
“多謝先生。”李成綺接過,啜了一小口。
水溫恰到好處,顯然是謝明月先前覺得燙,才現在給他。
“陛下客氣。”他回答;“陛下不必擔心,三位公子都很好,現應都回去了。”
回去算什麼好事?
自己回去還行,要是被禁軍送回去,早知細情的謝明月不必提,禮部尚書和安國公若明白來龍去脈,可能把兒子吊房樑上抽。
謝明月答的簡單,顯然不願意多說,李成綺便沒有再問。
越往前越安靜,人也更少,添燈人偷懶,燈火愈發黯淡,最亮的竟是馬車兩邊掛着的黃玉燈,照出暖意融融的兩小塊。
先前鱗次櫛比的街道逐漸消失在他們身後。
李成綺一愣。
這不是回謝府的路。
宮門早就關了,他以爲謝明月會先帶他回府中住一晚,待明日再回宮。
他扭頭看向默然坐着的謝明月。
“先生,”少年猶豫着開口,“要帶我去哪?”
謝明月瞥了眼李成綺。
少年緊張卻強作鎮定的面容倒影在他的顏色淺淡的眼眸中,謝明月問;“陛下,很冷嗎?”
燈光從撩起的車簾處泄入,照得謝明月面容忽明忽暗。
李成綺心說孤不冷,孤害怕。
謝明月那張美人臉在寂寥無人的夜晚儼然有了陰陰測測的風姿。
唯一讓李成綺放心點的就是這不是出城的路,謝明月大約不是想把他掐死然後找個地方拋屍,不過以謝明月而今煊赫的權勢,殺他倒也不必這般掩人耳目。
“這是……”李成綺一頓,猛地反應過來,“回宮的路?”
謝明月輕輕點頭,彷彿這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他身體前傾,伸手將李成綺撩起的車簾放下。
“先生,孤這身,”李成綺往旁邊挪了挪,儘量不讓自己妨礙謝明月的動作,“孤這身衣服進宮恐怕會有些麻煩。”他倒沒提宮門早就關了,謝明月若願意,他想什麼時候入宮都可以。
這是先帝賦予玉京侯的特權。
自周開元以來,唯謝明月一人有此殊榮。
謝明月反問道:“麻煩?”
雖然謝明月語氣沒有半點變化,李成綺還是覺得他表達的是你穿這身出宮不怕有麻煩,回宮倒覺得丟人現眼。
李成綺微微頷首,尷尬地嗯了一聲,垂下的珠翠隨着他的動作上下晃動,似振翅欲飛。
謝明月凝眸看他,似乎在做什麼決定。
李成綺還未反應過來,謝太傅便伸手將他馬上就要從頭上掉下來的蝴蝶髮簪抽了下來,擱到成綺手邊。
李成綺:“……”
他知道自己頭髮亂,但應該還沒亂到讓謝明月看不下去的地步吧。
“先生?”他惴惴開口。
“臣都會處理好的。”謝明月回答。
得他允諾,李成綺頓時放心。
而後一路無言。
李成綺目光放空地靠着車壁。
宮門雖早就關了,但既是謝府車馬,又有誰人敢阻攔?
原本死魚一般懶洋洋靠着的少年人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地重重嘆了口氣。
外臣無詔不得入宮,縱然早有先帝旨意,然先帝畢竟已是先帝,況且小皇帝年幼。
而今宮中不過是孤兒寡母罷了,外臣更該避嫌,他可惜謝明月多年寬和謹慎恩威並施攢下的好名聲。
想了想忽地頓住。
自謝明月一日殺了三個儲君以來,還有什麼好名聲。
安靜看書的謝明月瞥了眼小皇帝。
李成綺朝他訕然一笑。
謝明月便繼續低頭看書。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馬停下,昏昏欲睡的李成綺睜開眼。
謝明月替他掀開車簾,映入眼中的不遠處巍峨宮室竟是長樂宮。
在內宮中乘車行路而連一阻攔查驗者都無,李成綺在心中讚歎,當年崔愬入宮,待遇也不過如此了。
一直在長樂宮外焦急等候的青靄看清和謝明月同在車內的貌美女子的臉,心中震驚非常,跪地道:“陛下。”
李成綺摸了摸自己的臉,青靄能在一瞬息反應面前的人是他實在不易,擺擺手道:“起來罷,孤要沐浴,你差人去準備。”
青靄忙起身去準備。
李成綺對謝明月歉然道:“孤這身打扮回不得正殿,改日再陪謝相喝茶。”
謝明月看起來沒有計較的打算,道:“陛下隨意,不必顧忌臣。”
不多時,青靄快步到馬車前,道:“陛下,都備好了。”
李成綺朝謝明月頷首,欲下車。
不想謝明月竟先他一步下車,朝他伸出手來。
李成綺考慮了一下自己身上穿着的這件繁雜長裙,握住了謝明月遞來的手。
本要扶李成綺的下車的青靄無聲退到一旁。
庭院空無一人,顯然有人授意過。
李成綺去沐浴之前再三讓謝明月自便。
雖然他知道,不管他有沒有說這句話,謝明月在宮中也不會拘束。
待關上門,李成綺背倚房門,長長舒了口氣。
明日的事絕不會少,李成綺按了按太陽穴,直起腰身,更衣入水。
珠翠委地,在黑青石磚上熠熠生輝。
李成綺將小半張臉都浸泡在水中,鼻尖距水不足一指寬。
熱氣騰騰撲面,李成綺甚至能感覺到塗在他臉上還未卸乾淨的殘妝脂膏似乎在慢慢向下流淌。
他伸手蹭了一下,蹭得手指膩滑,卻沒從臉上抹下來什麼東西。
“卻嫌脂粉污顏色。”他自語,回過神來更覺自己愈發荒唐,若李昭看了他如今行止,極可能將他吊到宗廟抽鞭子,他似乎覺得好笑,脣角不由得翹起,他笑容停留不足一刻,卻聽門嘎吱一聲被打開。
“誰?”
作者有話說:
新文預收《本君只想被刀》
白晝遊是個修爲高強的魔君,千年未嘗敗績,悠悠歲月實在無聊,他放任了仙門唯一可能做他對手的明霽色成長,並且最後被明霽色一劍貫穿了胸膛。
可惜明霽色少遭師門中人暗害,根基不穩,這一戰,亦使他身死道消。
白晝遊再醒來竟是千年之前,而此時的天道第一人明霽色,還羸弱得拿不起劍。
面對此時他一隻手就能掐死的少年,白晝遊想了想:既然明霽色師尊不好,那不如讓本尊由來教。
傾盡一生心血悉心教導,再讓明霽色,殺了他。
……
世人都道,明霽色萬中無一,乃是被天道眷顧之人,唯有少年時遇人不淑險些筋骨盡毀,阻礙了日後修行最爲遺憾。
明霽色與魔君白晝遊同歸於盡,不想睜眼時已是千年之前,他站在玄霄派大殿內,等待着派中長老擇選。
隱匿身份在其中的魔君遙遙一點明霽色,朝着對掌門粲然笑道:“師兄,我要他。”
自被收入白晝遊門下後明霽色一直謹慎防備,不想竟真裝模作樣地扮他的師尊十數年,裝得明霽色都要忘了,他們本該不死不休,直到那日白晝遊將劍扔給他,柔聲對自己兩世唯一的弟子說:“霽色,聽話,殺了我。”
面對着第一次抖得握不住劍的小徒弟,白晝遊嘆了口氣,“霽色,一個人若是活得太久,這世間除了疼,就再也沒什麼能讓他覺得自己還活着了。”
他的好學生猛地擡頭,啞着嗓子道:“未必要用劍,我也能……讓師尊感覺到疼。”
……
無盡無休的熱與痛中,明霽色咬着白晝遊的喉結軟軟笑問:“師尊,可還被我殺的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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