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
“回長樂宮?”
“孤……”李成綺似乎手足無措,他想解釋,又不知道該和謝明月解釋什麼。
冰冷的手指仍然貼着他的手背,像是一條正在丈量自己領地的蛇。
手指遊走,在他兩隻手交疊的地方,輕輕地敲了一下。
李成綺猛地抽手,向後退了兩步。
原本平整的官服被李成綺弄得有點亂,幾道明顯的褶皺出現在謝明月腰間的布料上。
他今日,穿了官服?
李成綺上午見到他時,他明明還是件素色衣袍,再常見隨意不過的打扮,如今官服着身,比尋常時候更加迫人。
李成綺腦海中忽地想起當年康王賞花宴上與謝明月稱兄道弟,賓主盡歡,康王手頻頻搭在謝明月肩膀上,謝明月散宴後乾的第一件事是——換衣服。
李成綺:“……”
他還沒年老昏聵到不記事的地步,康王死前被砍了手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所以他現在比當年的康王高貴在哪?
“陛下這是在做什麼?”謝明月發問。
他聲音中聽不出憤怒。
要是能在他聲音裏聽出憤怒,估計他命也沒了。
“孤,高興過頭了。”李成綺道,他見謝明月面色平淡無波,顯然不爲所動,想了想,又緩緩補充,“也喜歡先生過頭了。”
“喜歡臣?”謝明月問,語調沉沉。
李成綺的喜歡可一點都不貴重,他誰都喜歡,謝澈與他年歲相近又事事以他爲主,他喜歡,連剛見面沒幾次的原簡小皇帝都能輕易地說出孤喜歡你這幾個字。
“尊師重道的喜歡。”李成綺立刻回答。
他答讓人挑不出什麼錯來,不過是個調皮些的少年人,往天大了說是一時失態。
謝明月眸色淺淡的眼睛讓李成綺想起蛇,若是他突然多出一對豎瞳,李成綺都絲毫不會覺得意外。
被這樣一雙眼睛看着,李成綺忍不住低了低頭,倒不是因爲怕謝明月,而是他總覺得這雙眼睛在往他喉嚨上掃,真彷彿兇獸在找一擊斃命之處似的。
“陛下尊師重道的喜歡於臣子而言,有些輕佻太過。”謝明月緩緩地,平靜地說,好像是怕李成綺聽不清一般,“陛下爲人君,首先要姿儀端正。”
“姿儀,”李成綺兩輩子都沒被人說過儀態不行,他忍了忍,小聲反駁:“姿儀也沒有那麼不端正。”
謝明月的樣子好像真是個德高望重的師長面對自己險些誤入歧途的學生,“君威不可測,而令人生敬,陛下寬和是萬方之幸,然而過於平易近人,只會讓有些人對陛下不敬。”他看了眼李成綺,“倘若今日陛下來找的人不是臣,待那位大人答應了,陛下也要抱一抱那位大人,以示君臣情深?”
李成綺一面搖頭如撥浪鼓,一面腹誹,謝玄度到底是怎麼用如此溫柔循循善誘的語氣,說出這般陰陽怪氣的話的?“這宮中,除了先生也沒有人能說通太后與舅舅。”他嘀咕。
謝明月挑眉,沒想到小皇帝這時候都沒忘記頂嘴。
他問:“譬如攝政王?”
李成綺一時語塞。
你上輩子是和孤弟弟有什麼仇怨嗎,謝卿。
李成綺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詭異的欣慰。
在世事鉅變的情況下,謝明月居然能如此不忘初心地厭煩李旒。
李成綺上輩子也嘗試過調節倆人的矛盾,然而結果是無解。
謝明月是個活生生的人,他不願意,誰都不能按着他的腦袋強迫他和李旒言和,就算李成綺能,兩個人面和心不和也沒有用。
“攝政王又不在宮中。”李成綺小聲回答。
謝明月這個假設一點意義都沒有,況且謝明月是最厭惡說假設和倘若的人,他覺得這些話全是託詞。
謝明月瞭然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你原來如此什麼?
李成綺牙酸的厲害。
謝明月朝李成綺頷了頷首,轉身欲走。
畢竟日理萬機的人是謝明月,如今的小皇帝也不過是個閒人。
枝葉蒼翠,慢慢掩蓋了謝明月着深紫官服的背影。
所以他這耍小聰明的回答是把謝明月得罪了?
他現在,好像,不是很能,得罪謝明月。
李成綺都看不見謝明月了。
他心思一轉,快步跑着追去。
他可不想到長寧殿當着數位朝臣的面再和謝明月說這點事。
謝明月走的正兒八經的路,李成綺則不然,他直接從花圃樹叢中穿過去了。
長寧殿已近在眼前。
身後花叢忽有響動。
謝明月擡手,守在庭外一臉警惕的侍衛緩緩鬆開了握住的刀柄。
李成綺從裏面竄出來。
要是李言隱看見他頭髮衣服上沾着花葉,髮絲凌亂的樣子恐怕會氣活過來。
幾個侍衛幅度極小地扭頭,都在對方的眼中看見了震驚。
李成綺不以爲然地摘下頭髮上的葉子,道;“先生,孤有話和先生說。”
謝明月忍了再忍,終究沒忍住,走過去,把李成綺髮尾沾着的葉子拿下來,還將他的頭髮順了順,從前胸垂着放回到身後。
李成綺認真回答謝明月之前的問題:“即便王爺在京中,孤也不會去找王爺,先生是孤是老師,孤則只見過王爺一面,孤又不認識王爺,爲何要找王爺?”
平心而論,比起去找李旒,他更願意和謝明月接觸。
他畢竟死了兩年,故人心易變,他又沒見到李旒,也不知道李旒此刻的想法,而謝明月不然,他的不臣從來就沒掩飾過,李成綺根本不需要去猜。
李成綺道:“說完了。”
謝明月點點頭,轉身要回長寧殿。
他什麼迴應都沒有,李成綺不禁懷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沒猜對謝明月想什麼。
他望着謝明月的身影,在後面道:“謝侯,你手裏的葉子還沒扔。”
“一葉落而天下秋,”謝明月站在階上,回身對李成綺道:“陛下怎知曉,這片葉子於臣而言沒有任何用處?”
見微知著。
李成綺明白他的意思,卻不解他想做什麼。
謝明月總不會真想要一片葉子吧。
他朝謝明月拱拱手,權作道別。
李成綺還未踏出庭院,猛地反應過來。
“先生,先生等等孤。”李成綺蹦蹦躂躂地跑過去。
守衛已經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
謝明月站住等他,好脾氣地問:“陛下還有事?”
李成綺拿謝明月剛纔給他的手帕一抹額頭上的汗,道:“沒事,但孤想看看先生,”他注意到謝明月的眼神,“是如何主事的,先生爲國事操勞,孤不能分擔一星半點已十分愧疚,孤早就想陪着先生,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太后還沒走?”謝明月問。
李成綺嘆了口氣,實話實說,“沒走。”
他以爲謝明月會做個順水人情讓靖氏兄妹離開長樂宮,沒想到謝明月不假思索道:“好。”他看了眼站在原地的李成綺,“陛下,請。”
李成綺乖乖跟上。
謝明月自覺與他保持着一步的距離,且是在他身後。
這規矩倒是一丁點都沒變。
他心想。
長寧殿正殿中擺了十幾張矮桌,每一張桌子都用屏風和其他桌子隔絕開,殿中燈火終年不熄滅,比外面還要明亮。十幾個穿着深青官袍的官員低頭快速地算着什麼,雖有侍從穿梭來往桌邊拿取寫着算好結果的紙箋,除了算盤撥動和提筆寫字的聲音,整個大殿安靜得再無其他聲響。
李成綺探頭往裏看了眼,與迎面走來端空茶壺出去的宮人打了個照面,後者見到生人來此卻被阻攔,聯想到對方的年紀,最重要的謝明月站在這少年身後,不是傻子都能猜出他的身份,大驚失色,正要下跪,李成綺無聲擺擺手,讓他過去。
二人一道去了偏殿。
偏殿中只一矮桌,兩面各放一竹蓆。
公文奏摺都按照地方擺放在架子上,京官的奏疏與軍務各自放一架。
謝明月請李成綺坐下。
小皇帝跪坐到桌前。
桌上還放着謝明月未看完的奏摺,硯臺中墨還未全乾。
謝明月繞過放着各地公文的架子,走到最裏面,找出幾本書。
李成綺安安靜靜地跪在那,目光隨着謝明月的動作而轉動。
謝明月將書放到桌上。
李成綺下意識看過去,發現並非律條,而是——話本。
李成綺震驚地看向謝明月。
謝明月什麼時候看起來這玩意了?
他定睛一看,發現這書名他很熟悉,正是謝澈之前給他拿進宮的,又被謝明月沒收的幾本之一,區別在於,他只有一本,而謝明月有一套。
所以謝明月把他書拿走是爲了自己看。
李成綺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謝明月在他面前坐下,執筆,心無旁騖地開始做自己的事,好像根本看不到李成綺這個大活人。
謝明月安靜的像是一幅畫。
“先生。”李成綺試探地叫了一聲。
謝明月看他。
“正殿內是在做什麼?”李成綺沒話找話。
“戶部在覈對賬目。”謝明月回答。
“半年一次?”
“嗯。”
“先前不是一年一次嗎,爲何改爲了半年?”
謝明月回答:“陛下,書是拿給你看的。”
李成綺只好閉嘴,拿起最上面那本開始看。
書頁嶄新,顯然沒人翻過,不是他之前那本。
有宮人悄悄送來茶與點心,茶兩個人都有,點心卻放在李成綺手邊。
李成綺悄悄看了眼專注的謝明月,猶豫片刻,輕手輕腳地拿起一塊如意酥放到口中,沒有嚼,只含着不動,慢慢含化了才嚥下去。
然後又拿起話本開始看。
半個時辰過去,李成綺發現自己無論做什麼,謝明月都沒有反應,乾脆肆無忌憚地拈起糕點,一面喫一面看。
話本用來打發時間還好,李成綺看謝明月一直沒停過,很有些心癢,剋制了自己幾次纔沒有真伸手去拿奏摺看。
李成綺眼睛黏在書上,頭也不擡地伸手,他沒拿到預想中的金玉糕,只碰到了一涼涼的東西。
是謝明月的指尖。
還沒等李成綺反應過來,謝明月已抽回手去。
你是二八年華從未出門見過人的小姑娘嗎?李成綺腹誹。
他拈起一塊金玉糕,然後大方地往謝明月那邊一推糕點碟子,十分豪爽大方。
謝明月看了他一眼,繼續看奏摺。
李成綺疑惑。
要拿糕點的是謝明月,給他不拿的還是謝明月,怎麼?謝明月不願意讓自己發現他喜歡喫茶點?
“先生?”李成綺含糊地問。
食不言的規矩已被他拋之腦後。
“無事。”謝明月回答。
李成綺只好又低頭看話本,他餘光看了眼謝明月微微蹙眉的樣子,更想知道奏摺裏寫的是什麼了。
他一目十行,看這種雜書看得極不走心,兩個時辰就將這一套都看完了,謝明月沒有任何理會他的意思,仍自顧自看奏摺。
李成綺手撐着下巴,沒骨頭似地倚在桌上看周圍景緻,看謝明月。
謝侯眼睛生得很好,蘊着溫軟的光,鼻樑高挺,他順着往下看,看到謝明月泛粉的嘴脣。
謝明月長得實在太無害了,他這幅模樣,應是個芳蘭竟體的世家公子,應該悠遊林下,應該不問俗務,李成綺當年見謝明月如見天人,第一次明白了人如其名是何含義。
李成綺的目光幾乎黏在謝明月的臉上,他知道謝明月不會出言提醒,所以無所畏懼。
在之後的幾年,他與謝明月只有公事上的往來,就算能貌合神離地呆在一處,也是自己該做什麼做什麼,李成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謝明月的臉了。
平心而論,他同之前沒什麼變化,無非目光更加沉靜,氣韻更加溫和。
雖然這個溫和李成綺體會不到,他總覺得謝明月在陰陽怪氣。
風華無改,竟連頭髮都沒有白上一根。
可見上天偏心啊。
他在心中嘆笑。
謝明月執筆的動作一頓。
李成綺看過去,才發現墨已然幹了,力透紙背的筆跡只留下一道枯痕。
謝明月放下筆。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
李成綺見他還要研墨,道;“先生,傳膳吧。”
謝明月看他。
李成綺面上流露出幾分不好意思,“孤餓了。”
桌上幾個茶點碟子已然空了,茶水換過幾次,始作俑者卻一臉無辜地告訴他,他餓了。
謝明月目光往下掃過,少年人吃了不少東西,被錦繡包裹的腰身仍舊緊緻纖細,也不知道他喫到了哪裏去。
“是臣疏忽。”謝明月說,聲音中流露出些疲倦。
李成綺得到同意,命人傳膳。
李成綺嘴上說餓,實際上當菜擺好之後反而沒喫幾口,他不餓,然而謝明月一個下午只喝杯茶水,李成綺很怕這樣的事情傳出去說他苛待官員。
謝明月安安靜靜地喫飯,神情淡淡。
謝明月當然知道小皇帝不是自己餓了,而是因爲見他一下午什麼都沒喫。
就對所有臣子的關心而言,皇帝細緻得幾乎令人憎惡。
他喫的不緊不慢,待小皇帝擱下筷子,便也跟着擱下。
不像是他喫飯,倒似陪着李成綺喫。
若是李成綺不在,恐怕他也不會吃了。
李成綺見他喫完之後又要開始看,當即覺得謝明月這樣不對,“先生,孤今晚喫的有些多了,不如先生陪孤出去走走?”
李成綺上輩子體弱多病,養生的各種法子學了不少,然而沒有一件堅持過。
不等謝明月回答,他跪在桌前,雙手撐着臉,一點力氣都不肯使,卻口口聲聲說要帶謝明月出去三步,“走吧,先生,宮中孤人生地不熟,實在不敢獨自出去。”
外面的輦車儀仗隨從好像都是擺設。
謝明月第一時間沒有回答,李成綺以爲他這是拒絕,正要再說點什麼,不期謝明月道:“走吧。”
李成綺噌地蹦起來,“走吧走吧,孤與先生一道,不要別人跟着。”
謝明月臂中掛了件披風,隨着蹦躂得毫無儀態可言的小皇帝出去。
夜風吹拂。
李成綺一直走在謝明月前面,他猛地停住腳步。
謝明月也跟着停住腳步。
他們不遠處的樹葉動了動。
他走,謝明月就跟着毫無言語地走。
謝明月從來都站在他一步之外的後面。
小皇帝偏頭,謝明月正好與他對視,道:“陛下可是冷了?”
李成綺搖搖頭。
他先前不是沒讓謝明月和他並行過,都被謝明月以禮不可廢爲理由回絕了。
他在小事上謹慎細緻,卻敢竊國攬權,朝中各部機要長官,具要以其爲尊,門生故吏遍佈朝廷。
李成綺其實好奇過,他走在前面時,謝明月在做什麼,不過礙於帝王威嚴,他從未回頭過。
他突然又回頭一看。
謝明月仍舊與他對視,眼中有幾分疑惑茫然。
李成綺轉了回去,快步向前走了十幾步,驟然轉身。
這次謝明月看他的神情疑惑更甚。
爲什麼他每次回頭都能與謝明月對視?
李成綺心想。
因爲謝明月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看?
李成綺乾脆轉過來,倒着走與謝明月說話。
謝明月看得青筋直跳,一面是因爲危險,一面是因爲他實在不像話。
風吹起少年人高高束起的長髮。
李成綺笑眯眯道:“先生,國事固然重要,然而整日忙於國事卻疏於飲食,與身體無益,孤可想與先生做一對萬年君臣呢。”
謝明月以一種非常稀奇的眼神看着李成綺,那種稀奇就好像……每天去長寧殿都要經過的花叢突然開口說話了。
“臣多謝陛下關心,爲了陛下宏願,臣也會保重身體。”謝明月就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李成綺,然後回了李成綺一句客套話。
李成綺無端覺得自己受到了鄙視,他不就是能吃了點嗎,至於謝明月拿這個表情看他。
都說醫者不自醫,謝明月那點半吊子醫術他還不能說了。
他賭氣似地轉過去。
披風在他轉過身的瞬間就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陛下,回去吧。”謝明月道。
他語氣是商量,實際是命令。
他們已走出很遠,李成綺點頭道:“好。”
謝明月的披風對他來說太大了,讓李成綺又忍不住想起了當日在花樓的場景。
披風曳地,發出刷拉刷拉的響聲。
李成綺提防着踩到,隨口說:“裙子似的。”
“陛下頗有體悟。”謝明月回答。
他果然在陰陽怪氣。
李成綺對謝明月容色的感嘆,在於他日漸相熟之後煙消雲散。
倆人慢悠悠回長寧殿。
謝明月將桌上奏摺都看完批完,夜已極深。
李成綺看完話本之後極無聊地看謝明月的臉,從臉又看到拿筆的手,反反覆覆看了數次,目光幾次落到奏摺上,又只能硬生生移開視線。
如此兩個多時辰,小皇帝無聊的已經快睜不開眼睛了。
他搖搖晃晃,若非謝明月放下茶杯發出響聲,他此刻已經趴在桌上睡着了。
“幾時了?”李成綺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問。
“亥時。”
李成綺估摸着太后這時候早就走了,“讓先生見笑,孤先回去了。”他的聲音有幾分沒睡熟的沙啞。
謝明月頷首,“臣同陛下一起。”
“回長樂宮?”李成綺問時好像還沒完全清醒。
謝明月無言一刻,目光有一瞬掠過小皇帝被揉得泛紅的雙眼,“出宮。”他說。
李成綺回長樂宮時近子時。
他更衣時突然想起靖嘉玉與靖爾陽,於是道:“太后和國舅什麼時候走的?”
“臣沒有細看,應是午時,”季氏道:“謝太傅派人傳話來不久,太后與國舅就都離開了。”
午時?
那豈不是他剛去找謝明月不久,謝明月就派人來了。
那謝明月爲何不告訴他靖氏兄妹已經離開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想見太后與國舅?李成綺暗襯。
以謝明月之慧,不應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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