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
“外面雨太大了,先生在孤這留一晚吧。”
長寧殿偏殿,謝明月聽完宮人稟報,淡淡道:“他想來,就讓他進來。”
不多時,戚不器大步進入偏殿。
偏殿中煙香嫋嫋,謝明月今日穿着件素色寬袖常服,許是怕袖口蹭到墨汁,拿筆那邊袖子向上捲了一點,謝明月見他面上隱隱有冷色地進來,溫言開口,“來了。”
戚不器見他如此泰然自若地坐着,忍下心中種種情緒,只道:“我剛從陛下那回來,當日在大典上不過遠遠看了一眼,今日再見,確有先帝遺風。”
謝明月頷首,眼中有零星笑意,宛如一點微光似的,“陛下畢竟年少,性子還有些跳脫,在宮中教養,假以時日,必和先帝行事無甚差別。”
闔宮之中,誰能教小皇帝?
無非是謝明月這個太傅罷了。
戚不器聽得心中冰涼一片,教得先帝一樣,虧謝明月說得出口!
“如太傅所言,若陛下真能如當年先帝一般,是我朝之幸,”戚不器亦笑,“不過陛下年歲還小,秉性未定,人各有志,何必強求肖似誰呢,以人力勉強,或許會適得其反。”
謝明月擡眼。
這雙淡色的眼睛彷彿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
那一刻,戚不器就清楚,謝明月什麼都知道。
“陛下如璞玉,”謝明月娓娓,“若加以雕琢,日後必定成器,國公多慮了。”
可雕刀,只能在謝明月一個人手中。
他這是,將對先帝那些妄想,盡數轉移到小皇帝身上了!
戚不器面色微僵。
和謝明月這樣的人說話,實在太廢心思。
戚不器不事朝政多年,與謝明月交往甚少,倆人不過是點頭之交的關係罷了,唯一的交集只有李成綺。
李成綺召戚不器入宮時常抱怨國事,除卻國事,便是抱怨謝明月。
在當時的戚不器眼中,謝明月是個好勝太過的能臣,有本事的人大多爭強,戚不器常常拿這話勸慰皇帝,他也是這樣以爲的,直到他無詔入宮的那日……
戚不器壓抑着怒火,“陛下過完今年的生日便十九了,”他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一些,“放在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這個時候孩子興許都有幾歲,謝相是陛下的先生,可有在此事上爲陛下打算過?”
他這話說的半點都不突兀,因爲戚不器就是這樣一個喜歡給人保媒拉縴的人。
謝明月筆都未停。
“不急。”他回答。
你當然不急,小皇帝這輩子都不成婚於你而言纔是最最稱心如意之事。
謝明月似乎也覺得自己回答得實在敷衍,“我會留心,爲陛下選的個樣樣俱佳的。”
“太傅要選的這個,可是出自謝氏?”戚不器問,聲音裏有些壓抑怒火的沙啞。
謝明月竟輕輕點頭,反問道:“爲何不可?”
迴應他的是矮架上花瓶被砰地砸碎在地的聲音。
謝明月不問爲什麼,甚至連看都懶得看,繼續做自己的事。
微光中,謝明月輪廓顯得柔和不少,簡直像是一尊塑得極細緻精心的神像。
原來道貌岸然,就是這個模樣。
側殿中聲響不斷,然而沒有謝明月的命令,無人敢進來,只聽着裏面的聲音驚恐地面面相覷。
謝明月筆尖墨汁已幹,在硯中蘸了蘸。
戚不器突然注意到了這硯臺,大步上前,竟直接拿走,高高舉起,正要重重摔下,原本平靜批閱奏摺的謝明月忽地有了反應,道:“陛下的愛物。”
這個陛下指的當然不是小皇帝,而是先帝。
硯臺已脫手,戚不器聞言一愣,下意識伸手去撈,好在他反應極快,猛地拽住了硯臺,餘下墨汁四濺,他抓着硯臺,手上黑漆漆,還有墨汁順着手背流淌,蜿蜒出條條黑痕。
正是先帝那方龍尾硯。
戚不器噎着氣,卻將硯臺輕輕放到桌子上。
李成綺生前所用,砸一樣少一樣,戚不器狠狠瞪了安閒的謝明月一眼,面色鐵青地跪坐到謝明月對面。
“謝相是什麼意思?”他問。
謝明月擱下筆,柔聲回答:“我愚鈍,不明白國公想問什麼。”
戚不器冷笑道:“謝相裝模作樣的本事愈發嫺熟,好,”他氣的想給謝明月鼓掌,“既然謝相不明白,我且問明白,敢問謝相送給陛下的那把劍,是什麼意思?”
謝明月的眼中流露出絲絲驚訝,他朝氣得嘴脣都白了戚不器輕輕地笑了,道:“送劍的寓意雖不十分好,但也不至於令國公氣成這樣。況且,”他笑得愈發溫和了,似乎還有點疑惑茫然地反問戚不器,“攝政王送得,我爲何送不得?”
“攝政王送劍是什麼意思?”戚不器臉上最後一點血色都褪去了,“他想向陛下表忠?還是想威脅陛下?無論是什麼,其心可明明白白公之於衆,謝玄度,你的心思,”他聲音驟然冷厲,充滿了嘲弄,“你可說嗎?你敢說嗎!”
謝明月笑吟吟地問:“我心磊落,有何不可說?”
“陛下十八歲。”戚不器答非所問。
一時寂靜。
小皇帝才十八歲,他說不上單純,但至多是個有點小聰明的少年人,他被家中慣壞了,從來沒見過朝中風雨,天地蒼生不知,他不是李昭,更比不得李昭,老狐狸滿腹野心成算,花言巧語,最不會付出半點真意,他沒心沒肺,心冷情冷。
新帝不過與先帝五分肖似,怎可混爲一談?
在戚不器看來,謝明月瘋得喪心病狂,這樣做,豈止摧折小皇帝,更是在侮辱先帝!
彷彿剛纔蘸得不夠多,謝明月一手斂着袖子,傾身蘸了蘸硯臺上還未完全乾的墨跡。
“陛下年歲尚小,無論先前在王府時如何,尚有雕琢餘地,我們更應該放心纔是。”謝明月回答。
戚不器聞言忽地笑了,“陛下誠年幼,不過這和謝相有什麼關係?”他望着重新坐回去的,好像覺得和他談話沒什麼意義,又拿起奏摺翻看批閱的謝明月道:“謝相是託孤重臣,還是陛下臨終前握着謝相的手說,請謝相看顧後代子孫?”
戚不器想起,在他入宮的那個午後。
天熱得連蟬都不願意叫一聲,他本也不願意這個時候出門,奈何和陛下半個月前便已約好今日入宮,他總來宮中,輕車熟路,長樂宮中人見到他不需通報,只見禮放行。
那個午後,宮人見他來滿眼欲言又止,然而當時他太匆忙了,根本沒在意這個神情之後的未盡之意。
他看見了謝明月。
在長樂宮中看到謝明月沒什麼稀奇的,李成綺對謝明月早有恩賞,謝明月可自由出入宮闈。
他看見謝明月時才明白宮人是想提醒他謝侯在。
李成綺當然也在。
那個午後太悶太熱,李成綺興許是服了藥,闔目睡着。
睡得很沉,很安穩。
所以他感受不到,謝明月拿着的那把扇子的流蘇輕輕擦過他的嘴脣。
戚不器站在原地,如遭雷擊。
他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這樣曖昧的舉止絕不可能發生在君臣之間。
況且,李成綺睡着。
謝明月睫毛輕輕一顫,“嗯?”他微笑着問,聲音將戚不器從回憶中拉出,好像沒聽清,不等戚不器回答,他便道:“戚國公,你不是總角之年的孩子,不要說這般天真的話。”
他執筆批閱。
從戚不器的角度能看見謝明月以黑筆寫下照準二字。
除卻不用硃筆,已與帝王無異。
不論李成綺有沒有留下遺詔命謝明月輔政,無論李成綺臨終前有沒有見謝明月,他都是託孤重臣,這個事實,誰都無法撼動。
戚不器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
謝明月做的如此正大光明,好像在行極其磊落之事。
何其無恥!
“那把劍,你爲何不給陛下?”
再開口,戚不器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謝明月似乎覺得這問題連回答的價值都沒有,但他還是回答了,“我若不送,國公怎會震怒來此?”
“謝相知道我說的是誰。”戚不器回答。
筆堪堪停在半空,謝明月沉思片刻,道:“陛下不喜用劍。”
李成綺身體太差,莫說是劍,任何一種兵器他都不會用,也用不了,謝明月回答的合理而狡猾。
他避重就輕,油鹽不進,事已至此,戚不器已經沒話再和謝明月說,他站起,面上厭煩不加掩飾。
謝明月將奏摺中不合理之處圈起,沒有擡頭,分心道:“公務繁忙,恕我不能遠送。”
戚不器腳邁出門檻,回身對謝明月道:“陛下少年時太皇太后恐其孱弱,命家父教過先帝武學幾日,不求精進,只爲強身健體,我亦有幸隨家父入宮,家父命人送來各樣武器任陛下挑選,陛下說劍乃百兵之君,他心甚悅之,謝相,陛下非是不喜歡劍。”
他只是不喜歡你。
未盡之言無需說清。
此言近乎誅心,謝明月神色不變,他脣角翹起,露出一個再柔美不過的微笑,他不理會戚不器的挑釁,“國公剛可是從陛下那出來?國公覺得,陛下喜歡那把劍嗎?”
戚不器沒有回答。
謝明月篤定得像是在面對一個自己一眼就能看到美好結局的未來,他說:“陛下喜歡就好。”
戚不器知道,如果小皇帝不喜歡,謝明月也不會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這個人與先帝何其肖似。
簡直無藥可救了。
戚不器厭惡地想。
還未踏出門口,他忽然道:“陛下那的茶不大好,我回去會派人送新的。”
“陛下久居宮中,恐怕喝不慣國公府的茶。”長樂宮那的茶早就換過,戚不器爲何說不好?謝明月聽完不以爲忤,反而很是不解,但他還是貼心地提醒了。
戚不器已經出去了。
門外瑟瑟發抖的宮人輕手輕腳進來收拾剛剛摔碎的瓷片。
謝明月正要批註,忽地想起戚不器手上的墨汁,“去給國公端些水,”他放下筆,從袖中拿出手帕,細緻地擦起硯臺上的墨汁,這是先帝的愛物,自然也是他的愛物,謝明月很是珍重,“請他淨手。”
入夜,大雨。
李成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牀上,他遍翻典籍,卻不見其中有一句關於青玉案的典故。
劍平放在他膝蓋上。
李成綺以手指輕按額角,先前戚不器同他說話時還好好的,怎麼偏偏看見這把劍就開始笑容勉強了起來?
他以手指叩之。
聲若玉鳴。
這是一把好劍,李成綺甚至有點可惜它到了自己這個不會用劍的人手中。
腳步聲由遠及近。
外面雨聲太大,李成綺又專注於青玉案,並沒有聽見。
直到腳步聲的主人停在牀邊,隔簾喚道:“陛下。”
李成綺心中一驚,但他馬上放鬆下來,因爲這是謝明月的聲音。
謝明月這麼大的雨天不回府到他這做什麼?
李成綺扯開簾子,面上的愕然流露得恰到好處,“先生?”
謝明月衣裳雖然沒有溼,身上卻帶着一股冰涼的水汽,他本就是個膚色潔白的美人,今晚或許是因爲外面閃電的緣故,愈發顯得面白如紙,楚楚可憐了。
李成綺立刻清醒了許多。
“您來做什麼?”李成綺側身給謝明月讓地方,“先生請坐。”他一笑,就露出兩邊的酒窩,“衣衫不整,先生見諒。”
他把劍小心放到一旁。
雖然他知道這把劍不是玉,但總有一種它很易碎的錯覺。
一如現在的謝明月。
李成綺多少年沒見過謝明月示弱了,今日雖知道他並非示弱,只是夜裏燭火所致,但還是忍不住連同他說話的聲音都放輕了,“先生坐。”
謝明月注意到了李成綺的動作,朝他輕輕地笑了。
李成綺心中一動,那感覺像是被人輕輕掐了下。
他開玩笑道:“先生不會是來看孤喜不喜歡先生所贈之劍吧?”
謝明月坐下。
他身上冷冰冰的溼氣似乎因爲帳內的溫暖而褪去不少。
“那陛下喜歡嗎?”謝明月反問。
李成綺承認的坦然,“喜歡。”
青玉案光澤內斂卻鋒利,頗有君子藏器於身的意向,比李旒送的那把霜刃更得李成綺喜歡。
這種夜晚總是讓人忍不住放鬆,李成綺道:“喜歡,卻很不解。”
“不解什麼?”謝明月問。
“這把劍爲何叫青玉案?”李成綺直言。
謝明月眨了眨眼。
李成綺總覺得他好像要撒謊。
但即便是要撒謊,這個動作由他做起來都有一種儀態甚佳的賞心悅目。
“陛下心思總在詩詞上,”謝明月笑道:“不妨自己猜。”
李成綺覺得謝明月這麼說是想起之前那句詞的事情了。
你會真這樣睚眥必報吧。謝卿。李成綺心說。
“總不會真是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吧?”李成綺小聲嘟囔。
謝明月搖頭,“不對。”
其實不用謝明月反駁,李成綺也知道不對。
謝明月最是謹慎,不會無端送他一把含義這般曖昧的劍。
“那猜不出。”李成綺乾脆不猜了。
李成綺說不猜,謝明月也沒有多說,卻道:“卻沒有見到王爺送的那把劍。”
“王爺送的那把劍太冷了,”李成綺道:“把那把劍放到牀上孤怕着涼,”他手指忍不住劃過劍鞘,“先生,這是什麼材質?”
謝明月想了想,在李成綺期待的眼神中認真地回答:“臣不知道。”
李成綺往後一靠,目光審視一般地落到謝明月身上,“先生你今晚不會是特意來消遣孤的吧?”
謝明月笑得好不無奈,“臣其實是想來問陛下,要不要請一位劍術先生。”
李成綺眼前一亮,“可以?”
“可以。”他點頭。
他不知道想到什麼,又泄氣起來,“孤已經過了最好的練劍時候了。”
“不爲成大家,只爲強身。”謝明月反而勸他。
“那好。”李成綺三言兩語就被說通,“孤對百官不如先生熟悉,選人之事還要先生費心。”
“是臣分內之事。”謝明月頷首道。
平靜地接受了這句孤對百官不如先生熟悉,連辯解的意思都沒有。
外面雷聲震震。
李成綺往下看了眼,其實謝明月衣袍的下襬已經溼了,雨水氤氳出一片深色的痕跡。
大雨瓢潑,打得窗戶嘩啦作響。
李成綺不由得想,謝明月夜裏冒這麼大的雨就是爲了問他找個老師的事?
這點事,明日再提不也一樣?
“臣的話已經說完了,陛下好好休息。”謝明月道。
雨愈下愈大,已經快要遮掩住殿中的聲音。
他要走?
李成綺皺眉。
這種天出去,是不是瘋了?
他想了想,道:“外面雨太大了,先生在孤這留一晚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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