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
燈下,帶着幾乎奪人心魄的繾綣。
北郊狩園。
日光明媚,微風柔和,時值盛夏,狩園各處碧色如煙,綠蔭正濃。
李成綺認真道;“小侯爺可知道狩園的來歷嗎?”他眸光專注,看得與之對視的謝澈怔然,“這裏原本是高祖潛龍之時外宅,高祖登基後將狩園翻修,後經幾代帝王休整擴建,便有了而今的規模。”
謝澈點點頭,“臣知道。”
李成綺順手摺了一朵魏紫,道:“你看。”
謝澈定定地看李成綺手中的花,他自襯是個俗人,除了覺得這朵花挺好看之外什麼都沒看出來。
“看花。”李成綺道。
謝澈:“……”
他忍了忍。
他忍了又忍,在小皇帝把目光投到芙蕖池時終於忍不住道:“陛下打算什麼時候上馬?”
李成綺聞言一臉驚詫,“孤什麼時候說要上馬了?”
謝小侯爺手裏正攥着繮繩,旁邊,是一匹安安靜靜咀嚼着魏紫的馬,似乎感應到了氣氛不對,名爲明日歸的黑馬茫然地擡頭,眼睛大而溫潤。
“那您,叫臣牽馬出來做什麼?”
謝澈不得不承認,在小皇帝讓自己陪他出去,且不帶一隨從時,自己的心情,確實有點說不出的雀躍。
這份雀躍在牽着馬陪小皇帝在芙蕖池附近逛了小兩個時辰後緩緩地消失了。
李成綺卻問:“小侯爺是不願意和孤一起?”
謝澈愣了一下,馬上回答:“當然不是,臣……”他察覺到自己回的太過焦急,而李成綺的神情看起來他只是想開個玩笑,“臣不敢。”
李成綺摸了摸明日歸漆黑如墨的鬃毛,笑眯眯地誇道:“好乖。”
謝澈怎麼聽都覺得很不對勁。
明日歸用耳朵蹭了蹭李成綺的掌心。
小皇帝笑得眼睛都眯起,顯然很是受用。
明日歸是謝澈特意挑的馬,馬匹通身純黑,唯有四蹄純白,宛如踏雪一般,長得威風凜凜,性格卻極爲溫馴,只不過實在太安靜,所以並不很愛親近人。
“小侯爺,”李成綺手捧着那朵魏紫喂明日歸,偏頭苦笑着對謝澈道:“孤不會騎馬。”
謝澈頓了頓,從上到下地掃視了一圈李成綺,神情中有幾分懷疑。
小皇帝在沒登基之前怎麼說也是平王世子,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再怎麼嬌生慣養,也不可能不會騎馬,他又不是身體有恙,況且又是個喜歡到處遊玩的跳脫性子。
謝澈表情中的不信太明顯,李成綺嘆了口氣,“孤真不會,”他腦中浮現的卻是當年被李言隱命人用絆馬索絆倒,險些摔斷了腿,高燒不退數日的場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孤之前騎馬摔下來過,摔得半年不能走路,家中人見了,”他這話說的極溫和,“再不敢讓孤騎馬。”
謝澈聽他這樣說,怎麼可能再逼他,只輕輕地問:“那陛下秋狩的時候怎麼辦?”
先帝孱弱,多走幾步都能虛弱得喘息咳嗽,大典能避則避,甚至還出過讓攝政王代爲祭祀的事情,弄得朝中一時人惶惶,紛言陛下百年之後欲立弟,到了秋狩時卻令謝明月主持大典。
“秋狩……”李成綺隨口道:“往年如何辦,今年就如何辦,三年無改父志是爲孝,正好讓旁人看看孤的孝心。”那他祭祖的時候豈不是還得管自己叫爹?
謝澈不語。
先帝在時的最後一年……卻是李旒主持大典。
而前幾年都是謝侯。
周朝帝王祭祀這塊一直都是筆爛賬,崔愬專權時囂張跋扈,代李言隱行天子之權,到了李昭時,皇帝身體實在太差,讓他行幾個時辰的祭祀,和要弒君謀反沒什麼區別了,而新帝時,謝澈沉吟,新帝爲李旒所立,李旒又是新帝名義上的叔叔,於情於理,小皇帝都應該更親近李旒。
“都是小事,”李成綺把手中的殘花抖了抖,順手抓了謝澈牽繮繩的手,拍了拍,“船到橋頭自然直,何必提前爲孤擔憂。”
“臣……”
小皇帝一笑,兩邊圓圓的酒窩好像盛着糖水,“不是擔憂孤?”
謝澈順着他的話說下去,“是擔憂陛下。”李成綺的手近在咫尺,細白得謝澈都怕他手中的繮繩弄傷李成綺的手掌。
陛下好像,很喜歡碰旁人的手?謝澈不由得想。
沒有任何目的,像是經年養成的小習慣。
不管是對他,對原簡,還是對任何人。
李成綺卻不知道謝澈心中翻涌的是何種複雜的情緒,哪怕他知道,他也並不在意。
做了十幾年皇帝,李成綺深知自己一言一行都會令他的臣下,他的隨屬千般小心,有萬種猜測,竭力揣摩他的心意,李成綺不會明言,相反他還會有意無意地利用這點,法不可知,則威不可測。
“小侯爺,教孤騎馬。”李成綺道:“孤要騎回去。”
李成綺先前看他們騎馬時的颯爽英姿但不很羨慕,他身體羸弱,如非必要,絕不會主動騎馬找死,今時不同往日,能騎爲何不騎?
他剛纔確實躊躇,奈何明日歸實在乖順親人,李成綺很是喜愛。
就算李旒送匹溫順的馬都比送那個光會氣人的鳥強。他心說。
若李旒在,恐怕會覺得十分委屈。先帝從不騎馬,他送匹馬,倒好似是諷刺一般。
“什麼?”謝澈以爲自己聽錯了。
李成綺輕輕拍了拍明日歸,“騎回去。”他重複了一遍。
小皇帝什麼都喜歡碰一碰,摸一摸,拍一拍,謝澈懷疑,這時候要是給小皇帝牽條狗過來,李成綺摸狗的姿態和摸人都不會有任何區別。
謝澈收斂了心中異樣情緒,擔憂地看了眼少年被衣袍遮掩下的雙腿,“無事嗎?”
“經年舊傷,”李成綺漫不經心地笑道:“今日若是不提,孤都要忘了。”
他言談隨意,笑容明朗,眼睛清亮如水,不帶半點血腥氣。
謝澈卻覺得有點微妙。
這神情他很熟稔,他常常在,在誰臉上看到過?
“陛下能自己上馬嗎?”謝澈回神,自然地回李成綺道。
李成綺嘆息,“小侯爺,孤若是自己能上去,孤便帶青靄他們出來了。”
若能騎術驚豔過人,李成綺也絕不會只帶謝澈。
謝澈笑。
小皇帝瞥了他一眼,少年人笑容收斂不少,然而李成綺還是能看出其中的戲謔來。
謝澈轉過身,仔細檢查了一遍馬鞍,而後才虛帶着李成綺站到明日歸旁側。
謝澈手按在前鞍橋上,側身對李成綺道:“陛下左手抓住這處,右手,”他點了點後鞍橋,“這處。而後腿上施力,”話音未落,小侯爺已利落地翻身上馬,“手不要鬆開。”
“陛下明白了?”謝澈騎在馬上問。
李成綺沉思片刻,“看明白了。”
謝澈輕鬆地從馬上下來,繞回到李成綺身邊。
李成綺:“……”
他伸手,抓住了前鞍橋。
上次騎馬,不算他死的時候都過去了十幾年,當時情勢太急,容不得他思量,騎馬時情狀不怎麼記得,只記得摔下馬時滿眼鮮紅。
然後,他抓緊,學着謝澈的樣子,左腿施力,試圖將自己支起來。
謝澈在下面輕輕一扶他的小腿,李成綺順勢坐到了馬鞍上。
然後,他想,謝明月來了。
他連近處的謝明月都看不清,卻好像看見了遠在皇宮的李言隱的神情。
他滿身的血和塵,模模糊糊地聽見守將驚恐跑來的腳步聲,謝明月想扶他起來,他那時好疼,疼得神智都恍惚,竟對謝明月露出一個笑,顫抖着拍開謝明月玉琢一般的手,低聲說;“玄度,我身上髒。”
他不要謝明月扶,掙扎着起來,眼前卻驟然黑了下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李成綺抓緊了繮繩。
謝澈道:“陛下?”
李成綺表情立刻變了,他僵硬地扭脖子,對謝澈笑得好不勉強,“小侯爺。”
謝澈無奈,“陛下,您可以動。”
李成綺僵直地呆在馬上,好像剛纔面無表情是被嚇到了。
謝澈牽着明日歸,慢慢往前走。
李成綺在馬上一顛一顛。
“陛下,可要回去嗎?”謝澈問。
已經中午了,暑氣漸漸上來,即使站在樹蔭中,仍有些燥熱。
李成綺估摸着謝明月事現在應該還沒忙完,他倆碰到的可能性不太大,便點點頭,“好。”他嘗試着動了下,彎腰對謝澈道:“小侯爺,孤聽說行郊附近有野市,與民方便,朝廷命不得騷擾禁止,其中不設宵禁,極是熱鬧,今夜可隨孤同去嗎?”
謝澈故作疑惑,“既然這樣熱鬧有趣,陛下何不自己去?”
“孤喜歡熱鬧。”李成綺道。
謝澈心說非是喜歡熱鬧。
而是他自己沒法出去。
即便帶着宮人護衛,在謝明月眼中和孤身一人出去沒有任何區別,有謝澈在,李成綺出去的正大光明。
況且逛集市,帶衆多隨從又有什麼意思?反而不能自在行事。
謝澈並不戳破,只道:“好,臣酉時二刻去陛下那。”
李成綺手指點了點額頭,“小侯爺午膳和晚膳不若過來同孤一起用。”
謝澈雖然很想,卻不能,苦哈哈道:“臣叩謝陛下恩德,只恐怕不能,家父好不容易得了半日閒,來前便告訴臣,今日中午要問臣的課業。”
李成綺看得想笑,“先生教子真是用心。”他就手拍小侯爺的肩膀,“這般拳拳愛子之心,當真令人豔羨。”他眼中的幸災樂禍不加掩飾。
“多謝陛下。”小侯爺的表情更苦了。
謝澈送李成綺回行宮。
正殿內在不礙事的地方擺了五缸冰,外面暑熱難耐,甫一踏入正殿,頓覺寒氣撲面。
小皇帝先進裏面換了身衣服。
青靄從冰桶中拿出一條被濡溼的帕子,將水擰得半乾,半跪下給李成綺擦手。
許是握繮繩握得太緊,李成綺掌心中留下了幾道紅痕,青靄用力極輕,低聲道:“陛下,可要去傳太醫?”
李成綺疑惑地看了眼自己的手,看見上面幾條淺淡傷口後不由得好笑,“不必。”
“先生是什麼時候走的?”李成綺問。
“回陛下,太傅知您不在,只在這喝了一杯茶就走了,”青靄動作愈發小心,“謝太傅還說,伏天用多了冰受寒反而比平常更傷身,陛下用冰需節制。”
冰涼的帕子擦過指縫,“知道了。”小皇帝不在意似的回答。
李成綺午膳喫的不多,喫過略看了半個時辰書便睡下了。
殿中,煙香嫋嫋。
檀香消暑祛溼,用在夏天擱了冰盆的殿中再合適不過。
李成綺在車上本就沒睡好,今天同謝澈出去了一上午,中午睡得時間便比之前長上不少。
待他睜眼,窗外天空已泛紫。
小皇帝按了按太陽穴,道:“小侯爺可在殿外嗎?”
“回陛下,小侯爺不曾過來。”有宮人回答。
李成綺疑惑地嗯了一聲。
這個時候,謝澈也應該到了。
莫不是謝明月的功課還沒問完?
李成綺晃了晃因爲睡得太久有點疼痛的頭,啞聲道:“更衣。”
謝澈不來,他找去就是了,再派人同謝明月說一聲他同自己遊園,謝明月不會反對。
謝氏父子住的地方離行宮不遠,輦車走了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
庭院深而安靜,若非侍衛站在院外,李成綺甚至要懷疑這裏是不是早就荒廢無人了。
侍衛見禮。
李成綺大步踏入。
宮人剛要來迎,小皇帝擺擺手,“不必打攪先生。小侯爺在哪?”
宮人請小侯爺過去。
這處庭院看起來普通,內裏大有乾坤,李成綺跟着拐了幾次,放到書房前。
裏面更是安靜,李成綺心說這簡直是一處修仙所在了。
連琯朗的吞星臺都不一定有這清淨。
宮人將成綺領到書房門口,無聲地躬身下去。
房門沒關,入目卻不見人影,書房陳設極簡單,多寶格上擺着幾部不會有人翻看的書,還有幾樣顏色素淨的花瓶擺件。
李成綺走進書房,拐到內間,方見內間與外間以屏風爲隔斷,隔着屏風,隱隱看到個跪坐着寫字的人影。
李成綺心說這孩子該不會被他爹罰了吧?
自他登基以來,小侯爺日日往宮中跑,真有什麼功課,大約也落下不少。
李成綺往後屏風邊上一靠,沒骨頭似的,調侃道:“怎麼還在這枯坐着,莫非是不要和孤一道出去了嗎?”
屏風後的人影提筆動作一停,彷彿在思索似的。
沒等李成綺問出第二句,“出去?”他便疑惑地開口。
這聲音極動聽悅耳,李成綺心中卻悚然一驚,“謝……先生?”
這不是謝澈的書房?
他難道剛纔說的不是來見小侯爺而是來見侯爺嗎?!
李成綺快速地回想了一番,他沒說錯,他口口聲聲說要見小侯爺,結果見到的居然是謝明月。
李成綺恨不得拔腿就跑,但還硬着頭皮礙着禮節和謝明月說話,“孤不小心走錯了地方,不曾想是先生在這裏,打擾了先生孤心中慚愧,他日一定等先生閒下來時再登門致歉,孤這就離開,先生不必送孤,不必理孤,就當沒看……”
話音戛然而止。
他眼睜睜地看着謝明月起身,繞過屏風。
李成綺近乎於絕望地閉了下眼睛。
謝明月已經到了走到了他面前。
李成綺睜開眼,見謝明月着皊色鶴氅,眸如秋水,神清骨秀,削刻的手腕在寬大的袍袖下顯得有些嶙峋,手腕上一道豔色,彷彿是不經意將朱墨蹭到了手腕上。
李成綺怔忪一瞬。
謝明月眼中笑意倦倦,在燈下,帶着幾乎奪人心魄的繾綣。
“去哪?”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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