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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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確實是在盡力忍耐了,聲音從嗓子裏發出,悶且低沉。
李成綺心情不大好。
任誰冒着暑熱從長樂宮到長寧殿心情都不會太好,況且——謝明月不在。
謝明月竟然不在。
但謝明月不在長寧殿才應該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因爲少帝年幼,難以主事,謝明月纔會在宮中處理公務。
李成綺若有所思,幾個月的時間不長不短,已足夠讓他適應謝明月在宮中,反而因他不在而頗感驚訝。
長寧殿正殿中值守官員如常忙碌,李成綺示意不必打擾,徑直走到後殿去。
後殿殿門緊閉,見皇帝來了,忙有宮人爲李成綺開門。
李成綺踏入。
謝明月不在,今日要看的文書自然都在謝府,桌案收拾得乾淨,筆墨紙硯規規矩矩分門別類地擺着,單調整潔而無趣……嗯?
李成綺走到案前,拿起案上這隻圓頭圓腦的筆擱,顏色是暖洋洋的橘黃,腦圓嘴大,正做着猛虎咆哮的姿態,可惜這小東西過於圓潤了,張着大嘴自以爲很兇,實際上卻一點都不嚇人,不像老虎,反倒像是一隻大貓。
筆擱以陶瓷制,用料並不十分精細,邊角有些粗糙。
李成綺看了眼底,下面並沒有落任何款。
這不是宮中的東西。
李成綺腦海中突然想到了一可怕的猜測,這不會是,謝明月自己拿來的吧?
他揉了揉虎頭。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李成綺心說。
這小玩意大約是謝澈帶過來的。
他將筆擱放回原位,又將筆擱上的筆放上去。
筆是再普通不過的竹管筆,只是尾端有一二凹痕,彷彿是用牙咬出來的。
這房中沒什麼可看的東西,不過存着些經年的奏摺和文書,李成綺頓覺無趣,走了出去。
若無事務,其實在宮裏呆着是件很無聊的事情,長日漫漫,打發時間的事情也不過幾樣罷了。
李成綺慢悠悠地踱進畫房。
畫房宮人久不見皇帝,迎接時難免有些慌亂。
李成綺悠悠閒閒地擡頭看畫。
畫房中名家作品如雲,李言隱的畫掛在其中竟一點都不遜色,李言隱尤擅山水,望之使人如臨其境,似空山鳥語,蟬鳴靜林便在眼前。
李成綺輕輕嘆了口氣,將身邊如履薄冰陪着他的宮人嚇了一跳,差點跪下。
宮中人都說新帝不比先帝寬和,動輒打罵,便是打死人也是有的。
故而毫無防備地乍見這小皇帝,心裏忐忑不安,怕的要命,還要擠出笑容陪着,現在聽李成綺一聲嘆息,深恐他有什麼不滿意。
若是不做皇帝,李言隱定是足以名篆青史的大家,雖然他現在名字也在史書上,但于山水一門登峯造極的大家大約比過大於功,一生無甚建樹工業的皇帝好上太多。
李成綺往裏走。
李言隱在位時,畫房光景盛極,其中不乏大家伴駕,畫房宮人的地位也遠勝於其他宮人,只要能與畫房內地位高些的宮人有所關聯,那便等同於有了能直達天聽的能力,李言隱實在不願意上朝時,朝臣只能賄賂畫房宮人,委婉勸諫皇帝。
連皇后崔桃奚都見不到的皇帝,畫房宮人卻能輕易日日得見。
所以之後崔桃奚很厭煩畫房李成綺能理解,他要是崔桃奚,恨不得李言隱死了之後把這個地方燒了。
李成綺輕車熟路地從匣子裏翻出個精緻的匣子。
他沒有讓人接手的意思,宮人便不敢動。
打開匣子,內有發黃的畫紙數十張。
李成綺隨手拿出一張,畫上所繪的是一支花朵含苞待放清澈含露的梔子花簪子,他繼續往下翻,剩下的簪子樣式都極清麗脫俗,不帶一點人間煙火氣,美則美矣,但只有女子所戴的樣子。
李成綺不得不承認,李言隱畫得比他強上太多。
李言隱什麼都會做,唯獨不會做個好皇帝。
當年崔愬或許就是看重了這一點,纔會力保李言隱爲帝。
李成綺放下畫稿,更覺萬分索然。
這地方沒登基時常來,因爲李言隱要他過來寫字畫畫,他登基後,十幾年不來幾次,偶爾幾次還是來找幾幅稱心如意的字畫掛到自己書房去。
李成綺將畫紙往匣子裏一扔,轉身離開。
宮人們頓覺如釋重負,齊聲道:“恭送陛下。”
青靄站在輦車旁,恭順地垂首。
李成綺按了按眉心,“回長樂宮。”
待至長樂宮,他先前吩咐的木料已經送來了,李成綺說的籠統,府庫官員不解皇帝用意,乾脆開了庫房,將名貴木料都送了來,每樣都削成七寸長三寸寬兩寸厚的木條,按照李成綺的意思放在桌子上,整整齊齊堆了半張桌子。
李成綺隨手拿起一塊顏色發褐的,木頭遇熱隱隱發出香氣,有點像檀木,卻又有不同之處。
李成綺坐到桌前,與玄鳳烏溜溜的眼睛對視。
玄鳳見到李成綺下意識炸毛,已經做好了啄他數口的準備,不曾想李成綺的手比往日老實得多,竟沒有動它的意思,一時緩緩放鬆下來,自顧自地去喝水。
李成綺想了想,把給玄鳳喂水的瓷盅拿走了。
玄鳳眼睜睜地看着這隻爪子拿走了自己的瓷盅,怒不可遏:“嘰——”
站在旁邊的宮人見李成綺所作所爲,毫不懷疑若這不是玄鳳的瓷盅,而是哪個小孩的茶杯,他們的陛下能當着人家的面把杯子裏的水喝乾淨。
玄鳳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種我要是有氣性就一頭碰死在這裏的悲憤。
暴君!
昏聵!
人人得而誅……李成綺剝了一鬆子送到玄鳳口中。
玄鳳頓了頓,將這松子一口吞了進去,而後狠狠別過腦袋,不理會李成綺。
然後又一枚剝好的松子送到玄鳳面前。
玄鳳瞪大了烏溜溜的眼睛,猶豫片刻,又將這狗皇帝手裏的松子吞了。
打個巴掌給個甜棗李成綺太擅長了,三顆松子下肚,玄鳳想了想,彆彆扭扭地拿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李成綺的手指。
李成綺拍了拍手上的碎殼,拎起一塊木頭。
木料紋理細密,觸手光滑。
他那廣寒宮簪顯然不適合拿木頭做出來,宮室要以金掐絲鑲嵌寶石纔好看,宮中的肥兔子可以拿羊脂玉製作,嵌在其中。
以木做簪,素淡比繁雜好看得多。
不能做他想要的廣寒宮簪,反而做個素淡的款式,那是給誰做的?
李成綺另一隻拿刻刀的手一頓。
那也是給孤做的。他心想。
許多花樣在他腦子裏過了數遍,卻沒有一樣合李成綺的心意。
無論是梅花,祥雲,還是其他什麼花紋,都配不上……他穿白衣的樣子。
李成綺思緒不受控制,心中亦煩躁,拿着刻刀,面無表情地向下一插。
入桌子二寸!
李成綺一愣,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
是這麼多天他練劍發揮了作用?
李成綺絕口不提這把刻刀有多鋒利。
要是他上輩子也有這麼大的力氣,面對下面喋喋不休義正詞嚴道貌岸然的臣子也不至於只是把奏摺扔下去,他能直接把桌子掀了。
李成綺伸手,嘗試着推了推桌子,沒推動。
但他沒有氣餒,甚至有點美滋滋的。
他相信他堅持練劍,總有一天能徒手掀了這桌子,拉開五石硬弓!
李成綺放下木頭,滿懷雄心壯志地去拔刻刀——沒。
他自覺從不勉強自己,做不來就去找別人,畢竟他當皇帝也不是爲了事必親躬的,皇帝知人善用足以,事事自己做,會活活累死。
不過他今日心情不同以往,撩起袖子,深吸一口氣,在宮人驚恐的眼神中伸出手,握住了刻刀刀把。
李成綺用了十分力氣,但可能是他手心中有汗水,弄得刀把太滑太溼,臉因爲憋氣漲得通紅,刻刀卻紋絲不動。
須臾之後,李成綺鬆開手。
他癱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道:“來人。”
宮人道:“陛下。”
“。”李成綺道。
刀把還是太滑了,李成綺思索着要不要讓人先擦擦刀把,然後……那看起來高高瘦瘦的小太監伸手,一隻手就將刻刀從桌子裏拽了出來。
李成綺長久無言。
這小宮人還是太年輕,不知道這個時候做戲假裝把自己累得要死,才勉勉強強拔出或者乾脆拔十中之九,剩下說實在拔不動,讓皇帝自己更能得皇帝歡心,奈何他只以爲李成綺着急要刻刀,一把將刻刀拔了出來。
宮人拿絲帕擦乾淨刀上的木屑,雙手捧着送到李成綺面前。
李成綺心緒複雜地接過了。
突然就,不想練劍了。李成綺不由得想。
他這次拿刻刀就老實多了,再也沒有幹過拿刀插桌子的事,可憐這張楠木桌已歷經四位帝王,桌面絲毫無損,到了他這代用刀戳出個縫隙。
李成綺從一堆木頭中挑挑揀揀,終於尋得一塊自己稍微滿意的木料。
顏色漆黑如墨,若是插在發間,幾乎能隱藏在烏黑的長髮內。
木料的香氣源源不斷地縈繞在李成綺的鼻尖。
李成綺思量二刻,心中有了打算,並不先在木頭上繪製圖樣,直接拿刻刀於表面勾勒形狀。
他先前確實做過簪子步搖,但都是他畫出圖樣,送到宮中匠人那裏打造,自己做支木簪卻是第一次,不過先前他見過工匠如何動手,照着記憶,平穩下刀。
刻刀鋒利,落在木頭上並沒有太大的阻力。
博山爐中煙香嫋嫋,山中大霧。
手中木料漸漸出現了雛形。
李成綺刻了二三時辰,隨意吃了口晚膳,喝了些茶,便繼續回到桌前,頗有些廢寢忘食之意。
桌上的燈換了幾次。
或許是因爲用刀的時間實在太久,李成綺手痠疼得厲害,一時竟沒拿穩刀,刀尖在掌心內倏地劃過。
李成綺疼得嘶了一聲。
血登時從掌心中沁了出來。
李成綺方纔就被劃了幾次,不過每一次都眼疾手快地躲了大半,手指手背上留了幾個細小的口子,傷得見血卻是第一次。
李成綺握着刻刀,刻上了簪尾的最後一筆。
輪廓已十分清晰。
一支再素淨不過,半點花紋也無的簪子。
李成綺放下木料和刻刀。
那盞已經暗淡的燈又一次被換走了。
衣衫擦動,那人彷彿很焦急似地躬身在李成綺面前。
是那個,戎人。李成綺心想。
滿空來身份成謎,來歷不明,他雖將自己描述得無辜,然而爲帝多年,要李成綺輕易地相信一陌生人已是難如登天,他留下滿空來,無非是因爲這人的眼睛。
他需要一個能扮演神的傀儡。
安靜,無用,聽話。
滿空來仰頭,藍色眼睛中是不加掩飾的擔憂。
李成綺看他,青年人的喉嚨一覽無遺,曲線脆弱,傷口猙獰,只要再深一點,就可能讓他身首異處。
滿口來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急得厲害,他自從清醒就被教了規矩,然而這時候卻不知道該不該守規矩。
李成綺順着他焦急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正在流血的手。
於是他朝滿空來伸出手。
滿空來愣了愣,點點頭,忙拿出乾淨白帕爲李成綺擦手。
李成綺看也不看,任由他擦着,漫不經心地翻閱先前作爲參考的首飾圖譜。
滿空來擦得小心,生怕弄疼李成綺一點,又怕將血蹭得哪裏都是,動作愈發謹慎小心。
李成綺手上的傷口雖然長,但並不深,血不多時便止住了。
滿空來將手帕收起,手帕上繡着開得宛如煙霞一般燦爛的桃花,血污了桃花,顏色反而更加豔麗。
這該是一條女孩子的手帕。
見血止住,滿空來面上似有欣喜。
那雙藍色的眼睛望着他,彷彿在等待一句誇獎。
從滿空來的自述中可知他在昆悅部中地位極其低下,部族被滅後,成年男子大部分都會被殺,他能活着,除了因爲這雙藍眼,還有他柔弱的美麗。
他是昆悅部的俘虜,一個奴隸,一樣物件,一份財產。
比花房中豢養的鳥兒更聽話,比狩獵時所帶的獵狗更馴服。
滿空來表現出來的姿態,正是如此。
李成綺終於把目光稍微落到他身上一點。
那原本期待着誇獎的青年人肩膀顫了顫,猛地低下頭去。
他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自己不應該觸怒他現在的主人。
西境二十九部,天生一雙藍眼的寥寥無幾,李成綺所知,不過五人罷了,其中四個已作古,還有一出身極高貴的少女,甫一生下來,便被尊爲雪山聖女,接受信衆朝拜。
有這樣一雙眼睛,李成綺並不相信,滿空來的身份單純。
可他也不在意是否單純。
他只在意,這個青年人能不能爲他所用。
滿空來跪伏地上,瑟瑟發抖。
青靄進來便看見這樣的場景,吃了一驚。
李成綺俯身,吹滅了燈,朝裏面走去。
青靄看了一眼滿空來,快步跟上李成綺,斟酌着開口道:“奴有罪,這戎人規矩還未學好,便送到陛下身邊伺候,是奴的缺漏,請陛下降罪。”
“他很好。”李成綺道,他在桌前坐了一下午,早就累得腰痠背痛,“不必罰他,一切照舊便可。”
“是。”
李成綺待下寬和,方纔卻任由滿空來跪伏在地而不發一言,這本身不能說是一種滿意。
但在這闔宮中,最致命缺點的除了蠢,便是好奇。
青靄欲言又止。
“講。”
青靄道:“太后那似乎因爲陛下帶回來個戎人不大高興,”他小心看了臉李成綺的臉色,“國舅也是。”
“帶個戎人回來有違宮規?”李成綺哼笑一聲問道。
青靄斟酌道:“也有這般緣故。”
那就是滿空來貌美纖弱了。
謝明月同小皇帝出去一趟,帶回來個貌美的男人,這事情很難不讓人猜想這男人是不是謝明月送來,或者謝明月授意所送。
帝王有男寵無關緊要,但眼下李成綺畢竟年歲還小,後宮空乏無人,有個這樣貌美的男人日日夜夜在身邊,頗有引誘皇帝沉迷聲色之嫌。
最最重要的是,這人不是李旒送來的,而是似乎謝明月送來的。
所以這事還要記在謝明月頭上。
他第一次覺得謝明月無辜。
李成綺聽青靄支支吾吾無法明說便一下猜測到了靖嘉玉靖爾陽到底爲何而怒。
他這時候忽地想到,這點捕風捉影的小事就值得生氣,那若謝明月真不顧忌二人身份,做了什麼折辱君王之事,他們兩個會不會氣瘋?
雖然這個臆想中被折辱的可憐皇帝是自己,李成綺還是不由得笑了。
他隨意道:“將這事告訴季氏,她明白該如何做。”
青靄道:“奴知道了。”
滿空來美則美矣,可惜柔弱太過,美得很有世俗氣,不是俗氣,而是世俗,這種美麗輕易便可觸碰到,司空見慣,尤其對於李成綺作爲一個皇帝來說,如此柔弱的美人比比皆是。
所以他不喜歡,更很難喜歡。
李成綺往牀上一躺。
青玉案就擱在牀邊,同樣枕着他的枕頭。
李成綺以手指敲了敲青玉案,滿意地聽得其發出一聲清越聲響。
“睡吧。”他笑道。
……
翌日。
謝先生照舊講課,還額外讓他們抄一頁書。
李成綺剛要拿筆,便被謝明月制止,“陛下不必寫。”
原簡低頭寫字,謝澈忍不住看了眼李成綺,那眼神彷彿在問,陛下您又做了什麼?
謝明月是不顧忌私情的人,讓他特別對待絕對不是好事,這是謝澈的經驗之談。
李成綺手上有傷,昨日又握了太久刻刀,手指疼得厲害,能不寫,自然樂得清閒。
謝明月的目光似乎在他的手上了落了下來。
李成綺不明所以,朝謝明月粲然一笑。
兩個時辰過的很快,謝明月開口,溫和地發問:“陛下之後可有什麼事嗎?”
李成綺不假思索,“沒有。”
謝明月頷首,“既然陛下無事,稍後不妨隨臣去長寧殿。”
剛要開口邀小皇帝的謝澈一頓,將想說的都嚥了下去。
去長寧殿,去做什麼,什麼時候回來謝明月全然不提,以往見了謝明月如同耗子見了貓似的李成綺居然也沒有反駁,點頭道:“好,叨擾先生了。”
自從出宮一趟,謝明月和李成綺身上彷彿有點說不出的東西,旁人看不懂,摸不透,更插不進,如同十幾年同心戮力的熟稔與默契。
謝澈又想起了那天晚上。
他以爲自己都要忘了,實際上清晰得恍若還在眼前。
謝明月,真的會縱容一個喝醉了的人躺在自家膝上一整夜嗎?
李成綺先起身出去,謝明月跟在他身後。
謝澈同原簡都站起來相送。
或許是謝澈的情緒在李成綺和謝明月走後外露的太明顯了,原簡忍不住道:“小侯爺可有心事嗎?”
謝澈抿了抿脣,搖頭道:“沒有,多謝原公子關懷。”
今日有些陰,清風吹過,反而驅散了不少暑氣,兩人緩步朝長寧殿走去。
謝明月不大喜歡乘輦,之前李成綺也給過謝明月入宮乘輦的恩寵。
不過能入宮乘輦的除了得李成綺喜愛且掌有實權的皇族王室,便是七老八十的老頭子,謝明月拒絕的理由是招搖太過,李成綺卻覺得他可能是嫌輦車顛簸。
兩人一路無言,卻半點不尷尬。
李成綺滿腦子都是自己沒做好的簪子,謝明月則安靜地在他身後走,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李成綺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卻沒有和謝明月對視。
謝明月今日發冠間插着一支藍田玉簪,末尾似乎有一朵雲,這圖案太小,李成綺看不大清。
“陛下。”謝明月出言提醒。
李成綺心說你比孤爹還在乎孤的儀態。
他不聽,變本加厲地轉過來,一下收斂了步伐,若非謝明月突然停下,險些撞到他身上。
“陛下?”謝明月似乎輕輕皺了下眉。
李成綺輕嘖一聲。
他現在是越來越看不懂謝明月在想什麼了,如果謝明月真喜歡小皇帝,那麼同自己喜歡的人親近不是人之常情,可爲何李成綺稍微做點逾越的事情,謝明月便要出言制止?
倘若不喜歡……李成綺不覺得謝明月能僅出於君臣名分而對小皇帝這般上心。
李成綺面上流露出幾分天真的疑惑,“孤很不解,先生爲何一直要離孤那樣遠?”
永遠在那個位置,甚至連並行都不曾有過。
“陛下,此條記在周律中,陛下若是有興趣,臣回長寧殿後可以找出來呈給陛下看。”
又是周律,這玩意除了搬起石頭砸他的腳到底有什麼用?
李成綺點點頭,忽地一笑,“先生可真是恪守君臣之禮。”
謝明月平靜道:“君臣之間,本該如此。”
有人會對自己喜歡的人如此冷淡嗎?
李成綺心中疑惑,可他分明沒有想多。
一定是謝明月喜歡人的方式有問題。李成綺篤定,他又轉了過去。
謝明月目不轉睛地看着少年人的背影,輕輕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長袖下,攥緊的五指緩緩鬆開,因爲握得太緊,指尖泛着白。
兩人之後直到走進長寧殿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李成綺像回自己書房那樣熟悉地走入長寧殿後殿。
他忽地想起那隻老虎筆擱,目光不自覺地去尋,桌上卻只有一堆文書與筆墨。
黑與白之間那抹唯一的亮色不見了。
李成綺想了想,更加篤定那是謝小侯爺放在這的了。
也不謝澈是在哪裏買的。
那筆擱做的雖然沒那麼精細,但姿態可愛,他也想在書房放一個。
李成綺坐到自己以往的位置上,道:“孤昨日也來了,先生卻不在。”
“臣知道。”謝明月回答:“昨日未能及時面聖,請陛下降罪。”
謝明月最好的地方在於他能給足人面子,如果他想的話。
謝明月沒有直接坐下,往裏面走,從架子上拿了個木匣過來。
李成綺點點頭,只道:“孤昨日來,看見先生的筆管上似有印痕,若是舊了,不妨換新的。”
謝明月握着盒子的手似乎緊了下,但馬上鬆開,回答道:“是,臣知道了。”
他走過來。
李成綺微微傾身,想看看謝明月拿過來了什麼。
莫非是那幾個家僕的口供?
不對,這點東西不必特意放着,除非其中牽涉巨大。
李成綺心中微沉,不由得危坐,等待着謝明月。
謝明月將匣子放桌上,打開匣子,然後……取出了一個圓圓的小盒。
李成綺一愣。
謝明月打開小盒,一股清亮卻濃郁的藥香一下子便溢了出來。
這是,藥?
謝明月拿着這盒藥,走到李成綺面前。
居高臨下。
“先生?”
謝明月道:“臣見陛下手上有傷。”
這勉強算是個解釋,只不過……謝玄度你這是什麼意思?李成綺心說:要爲孤上藥嗎?
他剛纔,是不是纔想過謝明月矜持冷淡?
李成綺頓了頓,道:“孤自己來就可以。”
話一出口,兩人都靜默了須臾。
這句話,在溫泉別苑那晚,李成綺也說過,然後被謝明月抓着腳踝,強行擦乾了雙腿。
聯想到那日,李成綺深覺自己的拒絕於謝明月而言可能並沒有什麼意義,謝明月想,他便可以做。
既然拒絕無用,李成綺也懶得再重複一遍放肆你敢你居然迫孤這樣的話了,乾乾脆脆地把手送到謝明月面前。
謝明月站着,李成綺坐着,這樣上藥也許不太方便,所以謝明月撩了一下衣袍,自若地跪下。
李成綺差點沒因爲他這個動作彈起來。
謝明月注意到了他的反應,彷彿有些奇怪地看了李成綺一眼。
李成綺悻悻閉嘴。
他跪坐着,謝明月也跪坐着,兩人對着跪坐,似乎沒什麼不對。
真的沒什麼不對嗎?
謝玄度你……
冰涼的手指沾着藥膏,貼上了李成綺發燙的掌心。
太涼了,涼得李成綺猝不及防,差點打了個哆嗦,好像是怕李成綺把手抽走,謝明月另一隻手握着他的手腕,並不用力,是一個虛虛的禁錮。
但是李成綺知道,倘若他要抽開手,一定會在手腕抽離之前被謝明月握住。
這一定是條蛇!
謝明月多年執筆,偶爾也拿過劍,指腹上有一層薄薄的繭子,並不明顯,然而指腹貼着少年人細嫩的掌心,觸感就十分清晰。
癢,藥膏擦過傷口,帶起一陣涼而辣的疼。
李成綺並不是很能忍疼的人,自從死了一次之後就愈發無所顧忌,這感覺彷彿有小螞蟻在骨頭縫裏爬似的,他沒忍住,悶哼一聲。
但他確實是在盡力忍耐了,聲音從嗓子裏發出,悶悶的,有點低沉,並且很急促,李成綺在意識到自己出聲之後便立刻忍住了,口脣緊閉。
謝明月爲他擦藥的手停了下,指尖似乎極無意地在李成綺掌心已經結痂的傷口上輕輕擦過,而後平靜自若地爲他將藥塗勻。
謝明月長長的睫毛垂着,專注認真地看着李成綺掌心內的傷口。
“莫要沾水。”藥塗好,謝明月毫無留戀地鬆開手。
冰涼的手指在李成綺掌心劃了下。
冷得要命。
謝明月拿起一塊手帕,仔仔細細地擦手上殘留的藥膏。
李成綺靜坐片刻,道:“先生,那幾個家僕的事情可問出結果來了?”
謝明月一手將放在桌案上的幾張紙推給李成綺。
李成綺頷首,接了過去。
他看東西很快,且不需用心便能記住其中內容,餘光瞥向謝明月,見他還在擦手,精細得彷彿在擦傳家寶一樣,頓時心頭有些火起,開口道:“-先生爲何不用玉綿給孤傷藥?”
這樣豈不是不會碰到李成綺的掌心?
謝明月擡頭,很誠懇地解釋道:“臣這的玉綿用盡了。”
李成綺被噎了下,“那今日讓太醫院的人再送來些,玉綿價廉,比不得絲帕昂貴。”他道。
謝明月彷彿沒聽出他話中帶刺似的,“是。”
李成綺繼續看。
這是那幾人口供,李成綺看得很快,內容無非是邊境的一陳姓官員,回京述職時通過中間人牽線與王府管家有了往來,聽管家說王府中新來了數個西境美人,想要投李旒所好,討其歡心,纔在邊境人市上費了大價錢買了滿空來,送到京城。
不想這滿空來長相柔弱,卻極烈性,幾次逃跑,都被這位陳大人抓了回來,乾脆毒打一頓,打得動彈不得,扔上馬車帶走,一路走一路養傷。
在路上滿空來仍想過跑,並且成功過,若非隨着來的這陳姓官員的長子發現及時,人或許已跑遠了,他心中惱怒,便讓人將滿空來拿繩子拴住,拖在馬後走,想給他個教訓,不曾想再野市碰見了李成綺謝明月一行人。
下面還有畫押。
幾個家僕並不知道太多細情,好些話都是陳府那位大公子說的。
李成綺折上口供。
表面看來,與李旒半點關係也無,充其量是治家不嚴。
他將口供放下,一時沒有出聲。
謝明月接過口供,放回原位。
“這份口供臣先前看過,覺得無甚疑點,”就算有謊話,也不是有意的謊話,而是說謊的人,或許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說謊,他話鋒一轉,“他在宮中,亦比從前好上許多。”
這個他,“滿空來?”李成綺疑惑道。
“春雪滿空來,”謝明月點點頭,“好名字。”
李成綺看了謝明月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謝明月這話有點古怪。
又不是他起的名字,不必當着他面誇滿空來的名字好。
李成綺想了想,懶得把所想說出來,下意識以手撐下頜,想起手上有傷,只得換了一隻手撐着。
謝明月見他不語,更無言。
整個長寧殿後殿安靜得彷彿空無一人似的。
李成綺得到了想知道的,欲要起身告辭,尚在思索離開理由。
謝明月將藥膏放入木匣中。
李成綺看過去,在匣子叩上之前,忽地見到匣內邊角有一打開的小瓷盒,內擺着數根玉綿棒,擺得整整齊齊,密密匝匝。
謝卿,你把這些,叫沒有?
李成綺忍了忍,忍不住開口道:“先生。”
謝明月看他,目光坦蕩清澈。
李成綺有那麼一瞬間甚至以爲是自己看錯了。
“陛下?”謝明月開口。
李成綺靜默片刻,道:“無事,多謝先生將口供來過來給孤看,”他起身,朝謝明月點點頭,“若是先生無事,孤便先回去了。”
謝明月聞言動作一停,他望向李成綺,似乎有話想說,但最終只是道:“臣送陛下。”
李成綺剛要制止,謝明月已站了起來。
李成綺只得住口。
謝明月跟在他後面,輕聲道:“陛下,臣的簪子。”
李成綺只覺得掌心又開始作痛,他故作滿不在意,轉過頭,臉上流露出些許尷尬的歉然,“先生再等等,孤不日就命人送到府上。”
謝明月無言片刻。
他聲音比方纔更輕,“陛下忘了?”
李成綺沒聽清,轉過去道:“先生說什麼?”
長寧殿外,宮人皆垂首站着等李成綺,明明是相似的膚色,滿空來在其中卻無比顯眼,他身體雖然比先前好上太多,但臉色仍然透着沒有血色的蒼白,炎炎夏日即便不在廕庇裏,面上卻一點汗水都沒有,宛如冰刻的美人。
可他的眼睛在看見李成綺時卻一瞬間亮了起來,明媚得使人想起李成綺書房外的白梅樹。
在梅花盛發時,李成綺亦喜歡命人折一瓶放房中。
謝明月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
李成綺對謝明月笑道:“先生不要再送了,再送就要陪着孤回長樂宮了。”少年人笑容粲然,忽地想起自己沒聽到謝明月說的話,“先生方纔說什麼?孤沒有聽清。”
謝明月溫聲道:“臣說,臣突然想到有些事還需陛下裁定,請陛下,先不要回長樂宮。”
你方纔說的一定不是這句。
李成綺想。
謝明月騙他騙得明晃晃,李成綺笑得彎起了眼睛,“可孤今日實在累了,”他亦不配合,眼下軍國大事都要經過謝明月批閱定奪,能給李成綺看的定然不是大事,他不以爲意,“不若明天吧?明天孤來找先生。”
謝明月睫毛似乎顫了顫,像是黑漆漆的蝴蝶無力地扇動起了翅膀。
李成綺怔然一瞬。
謝明月這樣子像是傷心,又像示弱,弄得人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覺得堪憐的同時又後怕,怕蛇藏在暗處,隨時準備着給膽大包天的人喉嚨咬上一口。
李成綺張了張嘴,他心裏明知道蛇正露着毒牙等自己上鉤,準備推拒的話卻怎麼也沒法直接說出口,他想了幾息,聽到自己說:“什麼事?”
是臉的緣故。
李成綺在心中對自己說。
爲美色動搖,此是人之常情。他義正詞嚴。
“事關,”謝明月知道說什麼李成綺一定會留下,比如說,他那個名義上的好弟弟,“攝政王,臣需問過陛下意思,才能做決定。”
和李旒有關?
李成綺被美色蠱惑的腦子一瞬間就清醒了不少,“好,那進去說。”
謝明月闔了下眼,竭力將眼中氤氳起的晦暗壓制下去。
事關李旒,便能讓李成綺留下。
便能讓,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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