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
“謝明月,你放肆!”
不對勁。不對勁。哪裏都不對勁。
李成綺腦中警告聲轟鳴。
謝明月那雙眼睛溫柔地,繾綣地望着他,即便是被奉爲狼神的戎人也不會有這樣一雙清涼的眼睛,清晰無比地,倒映着李成綺警惕的面容。
不像泉,卻似海。
即便看起來平靜溫和,卻彷彿在下一刻便能狂風四起,鯨濤鼉浪。
萬流歸同。
李成綺快速地看了謝澈一眼。
出去!
這是李成綺的意思。
謝明月注意到了李成綺的小動作,他微微偏頭,順着李成綺的目光看過去。
謝澈站在那,因爲過於着急,跑過來時衣飾委地,明明滿面焦急,卻礙於兩人身份開不得口。
你在看他嗎?
爲什麼要看他?
謝明月便彎了彎眼睛,轉過頭來,輕輕問:“陛下,怎麼回事?”
李成綺張了張嘴。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李成綺方纔那些沒消的異樣火氣與現在被這般溫柔,實際上卻是質問的語氣激起的怒火混在在一起,燒得他眼角都有些發紅。
孤怎麼回事同你謝明月有甚麼關係?
你是誰,你也……
那些噴薄而出的怒意還未發泄出,謝明月的睫毛輕輕顫了顫。
脆弱得彷彿一隻瀕死的蝴蝶。
謝明月伸出手,好像小心翼翼似的,貼上李成綺滾燙的臉頰。
謝明月實在太冷,冷得李成綺差點在他掌心下顫抖。
他以一種輕柔,對待易碎珍寶,卻不容置喙的力度,將李成綺的臉錮着,迫使李成綺同他對視。
李成綺的眼睛漆黑一片,但有他的倒影。
其實謝明月覺得自己本該滿足,李成綺就在他面前,眼睛裏還有他的倒影,他從前想都不敢想李成綺能同他離得這樣近,被他箍在懷中。
李成綺猛地反應過來,沉聲道:“謝澈,出去。”
謝澈這兩個字彷彿一根針刺在謝明月的眉心,他眉宇顫了下,淡色的眼眸中氤氳着幽暗的鬱氣,“陛下。”他道。
他彷彿不明白爲什麼李成綺不回答他。
掌下的力道在緩緩縮緊,壓得嬌生慣養的少年人皮膚邊緣隱隱泛紅,像是一道傷口。
謝明月的眼神……
在這種受制於人的情況下,李成綺聽到自己吞嚥口水的細微聲響。
謝明月與他不過一步之遙。
潔白的,素淡的,高不可攀的,月亮。
他心頭狂跳,憤怒與不知名的亢奮讓他耳邊嗡嗡轟鳴,什麼聲音都聽不見。
不能讓謝澈看見。
這是一息尚存的理智拼命告訴他的。
“謝澈,”李成綺聲音冷而厲,陌生得像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出去!”
直到聽到門砰地關上,李成綺才稍微放心,謝澈此刻一定心緒複雜,但此刻李成綺一句沒法去關心了。
謝明月低下頭,一指之距,嘴脣便可貼上他的額頭。
“怕他看見?”謝明月輕輕地問。
以前有人說過,玉京侯樣樣都好,清輝朗月,如沐春風,哪怕是聲音,都宛如玉碎泉鳴。
此刻,卻是啞的。
李成綺被錮着臉頰,遭強迫擡起頭。
謝明月的眼中似有紅色,陰暗,沉鬱。
李成綺從未見過他這幅模樣。
這幅再也維持不住冷靜自若,大局盡在掌握之中的模樣,李成綺從中偷窺一角,內裏全是瘋狂。
說出去可能誰都不會相信,李成綺自小身邊美人環繞,父母姊妹親族,出盡了樣貌上等之上的美人,他是掌天下權的皇帝,見過不知多少豔色,卻只在看見這張臉時,腰腹滾燙緊繃得不能自控。
“孤有什麼怕他看見的,”幾種情緒交織刺激得人理智全無,“孤當然不怕他看見孤如何,孤是爲了先生着想,小侯爺爲先生所養,一向視先生如父,若是被他看見自己最崇敬,最高潔不過的親長當着他面做出這種事……”他沒說完,便覺天旋地轉,竟是被謝明月直接摜到了牀上,他猝不及防,幸而牀鋪柔軟,沒有撞到頭,李成綺半撐着坐起,“謝明月,你放肆!”
這句怒斥,李成綺想說的太久了。
天子一怒,本該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可只在這一丈內,卻連一個人都阻止不了。
他踩在牀鋪上,膝蓋支起,恰好撐起了他與謝明月之間的距離。
李成綺方纔起來的太急,足衣還未來得及穿上,腳趾踩在牀鋪上,整條小腿都緊緊地繃着,形成了條流暢而勁瘦的曲線。
那種冰冷得宛如被蛇纏繞的目光順着他的小腿蜿蜒而上,一直落到他臉上。
“陛下,”謝明月俯臨着他,真摯地,疑惑地發問,“您夜不回宮,宿在臣的臥房,地上冰冷,”他字字句句,冠冕堂皇得可記入史書,“臣盡地主之誼,怕陛下着涼,故而讓陛下坐在牀上,”他看了眼李成綺眼下的姿態,“哦,不對,是躺在牀上,陛下,爲何要說臣放肆?”
謝明月素來只有溫厚的賢名,然而若論言辭鋒利,朝中無人出其右。
“你……”
謝明月柔聲道:“陛下,氣大傷身。”
這四個字宛如一道雷在李成綺腦海中轟然炸開,在他還是李昭時,爲國事所惱怒,謝明月便會撿起被他丟到地上的奏摺,溫言安撫,陛下,氣大傷身。
李成綺驟然擡頭。
他的眼神太鋒利了。
謝明月不着痕跡地皺了下眉。
即便知道李成綺在他面前展現出的溫馴柔軟都是假的,可謝明月還是不可避免地沉浸其中。
“至於陛下所說之事,”李成綺臉上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傳到他手上,掌下紋理細膩,宛如握住了一塊溫熱的軟玉,“謝澈未必敬臣如父,陛下不必擔心。”苦澀的藥香灌滿了李成綺的鼻腔,“陛下若是不信,我們可以把謝澈叫進來,讓他看着。”
李成綺猛地掙開謝明月的手,“你瘋了。”皇帝冷冰冰地吐出這三個字。
“哦?”謝明月眨了下眼,冰冷的手指沿着少年的下頜線下移,李成綺偏過頭,想避開謝明月的手,反而因爲動作,將喉嚨暴露得更加徹底。
這隻手,便輕輕地落在李成綺的喉嚨上,拇指向下,在滾動的喉結上捻過。
薄薄的繭子帶來難以言喻的麻癢,被扼住了喉嚨,李成綺驚得脊背陣陣發寒,然而那種緊繃感覺卻揮之不去,反而愈演愈烈。
謝明月用力不重,只爲將李成綺禁錮在他掌間。
李成綺恍惚間彷彿看見了豎瞳。
蛇將獵物錮在身體間,並不立刻吞喫,緩緩施力,絞碎獵物的每一塊骨頭。
成年人身量高大,何況謝明月身材本就高挑頎長,俯起身的陰影,便足矣將少年人籠罩其中。
李成綺後背貼着冷冰冰的牆,退無可退。
那些苦澀又無端熾熱的藥香源源不斷地襲來,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
“孤,”李成綺自覺明白了謝明月緣何如此,想想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冷情如玉京侯,也有喫醋的一天嗎,何況謝澈還是他養子,如此荒唐!“孤與小侯爺素無牽連。”
方寸之間,謝明月佔盡了優勢,李成綺不是不識時務的人,在形式不利於他時,他很會見風使舵。
別的都是小事,他真怕謝明月這個瘋子真在牀上把他掐死!
李成綺喉結滾動。
他突然發現自己瘋得與謝明月不相上下。
縱然此時,李成綺發現自己興奮不減,反而愈演愈烈。
孤一定是發燒燒壞了腦子!
“素無牽連?”謝明月輕柔地重複,他低頭,脣角差點便與李成綺捱上。
這張面容毫無徵兆地在眼前放大,李成綺下意識地看向謝明月顏色淺淡的嘴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孤真的有當昏君的潛質。李成綺分心挫敗地想。
“謝澈聽到這話,應該會傷心。”謝明月道。
李成綺艱澀地嚥了下涎水。
素無牽連?
謝明月朝李成綺笑得好不開懷。
陛下啊陛下。他想,您在殺崔愬的前一天晚上還親自給崔相倒茶批衣。
他站在李成綺旁邊,李成綺面色蒼白,手短暫地與崔愬一貼,苦笑着道:“舅舅的手比我還冷呢,眼下母后病了,父皇不問朝事,舅舅一定要保重身體,”他還未說完便咳嗽聲陣陣,“說句最最無天下的自私話,哪怕是爲了侄子。”
第二日,崔愬血染長庭。
李成綺將崔愬佩劍拋下,平靜斷言,“他該死。”
崔愬是您的好舅舅,您能與戚不器秉燭夜談,對他毫不設防,宿眠那個三姓家奴投奔到您身邊竟也能得您庇護數十年,李旒蒙您賜名,得您授予權柄,與您不過寡淡血緣,在您口中,與同父同母兄弟無異。
您口中有幾句真,幾句假?
縱然人間帝王,秉性不可知,威深不可測,難道都會這般玩弄人心,踐踏真意嗎?
經年累積的怨與欲,終於在今日噴薄而出。
謝明月垂下眼,脆弱而無辜,彷彿被抵在牆邊的人是他,而非李成綺,“臣實在愚鈍,分辨不出,您口中是真話還是假話。”
手指劃過李成綺有些乾澀的嘴脣,他微微用力,壓得脣瓣發白。
“臣,不明白。”
指下脣瓣飽滿,輕輕摩擦,便能感受到主人在輕輕顫抖。
以李成綺之巧言善辯,心機深沉,他說的話,大多不必放在心上,哪怕說的再動聽,哪怕他說要做一對令後人豔羨的萬古君臣,也不過是收斂人心的手段。
這張嘴會撒謊,再荒謬的謊言經他一說都會變得合情合理,不知有多少人願意爲了他一言而赴死。
然而反應無法騙人。
謝明月的視線,落到了李成綺的嘴脣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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