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
“這是支姻緣籤啊,文小郎君。”
已是初秋,天氣漸涼。
李成綺披着件單薄的外衣坐在窗邊悠然看書,一青年人頷首站在他面前,低着頭道:“陛下,謝太傅與王爺都覺得陛下所出的題目上佳,可以採用。”
李成綺翻過下一頁,“孤知道了。”
內治文德,外治武備。
這便是李成綺的題目,至於試卷細節,要送到蘭臺,由專人負責,除卻謝明月、李旒,幾位他們二人選中信賴的出題官員外,在廷試之前,無人知曉題目。
“臣告退。”青年見禮,悄然退出了房間。
陽光照在李成綺身上,溫度恰到好處,很是舒服,相較於盛夏,李成綺更喜歡夏初。
他看書看得太久,坐得疲倦,合上書,站了起來。
還未到辰時,天光早已大亮,樓下叫賣聲絡繹不絕,人來人往,不時有糕餅香氣飄到樓上來。
李成綺打了個哈欠,眼皮還有點腫,看上去有些睏倦。
他把書隨手一放,從水盆裏擰了一方帕子擦臉。
外面不比宮中,事事都要自己動手,李成綺雖在宮中久了,但還不至於到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地步,拿濡溼的帕子在眼上貼了貼。
即便已過了一天,李成綺想起謝明月的神情還是想笑。
帕子輕輕擦過雙頰。
謝卿。
他心說。
若謝明月不那麼喜歡插手干涉一些不該他干涉的事情,李成綺大約會覺得此人無甚缺點。
謝明月不願意讓他出宮,卻也更不願意他同李旒一起出宮,最後李成綺「勉爲其難」地折中提議,“既然先生事務繁忙,王爺亦爲國事夙興夜寐,那孤也不好強人所難,這樣如何,先生尋個穩妥人陪孤一起出宮,怎麼樣?”
很顯然,無論是李旒還是謝明月,都不在李成綺的考慮範圍之內。
謝明月沉默片刻。
李成綺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眼神中似有希冀。
李昭行事在面上總能留出餘地,明明謝明月答不答應他,他都會得償所願,還要擺出副懇求期待的模樣。
謝明月的回答是:“請隨陛下心意。”
李成綺擦過臉,正要穿好外衣出去,忽聽外面傳來篤篤的叩門聲。
奉謹一早上能有什麼事?
李成綺取了腰帶過來,還未繫上,外面的敲門聲卻愈發急促,一人道:“劉兄,怎麼還不起來?”他推門而入,“不是說好了今日一起去……”
李成綺繫腰帶的手一頓。
說話聲也一頓。
李成綺偏頭,見兩青年男子站在門口,皆是身材頎長,說話那人雙眼微帶桃花。
即便懶洋洋的,眼中仍舊好似含着笑意,另一人樣貌溫和俊秀,雖素,卻並不寡淡,面上有幾分無奈。
二人看見李成綺俱驚。
奉謹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二人身後,李成綺輕輕搖頭。
比一道風更輕的禁軍副統領頷首,無聲退下。
那青年人口中喚着劉兄,顯然是相熟之人,不期一夜之後同窗變成了個漂亮的少年人,神情頗尷尬,撓了撓頭,道:“這位姑……”少年人身形秀麗,宛如剛剛抽條的柳枝,容色驚人的豔麗,因爲年紀還不大的緣故,透出幾分雌雄莫辯來,“這位郎君,可見過劉長旭?”
李成綺挑眉。
少年本就美貌逼人,這樣揚眉看人,更是奪人心魄。
他將腰帶繫好,轉過身道:“劉長旭?我不曾見過。”
與那青年同來的人溫聲道:“我等失措,叨擾郎君了。”
李成綺朝他笑了笑,道:“無甚打擾,我昨天晚上纔到這,這位……”
青年人道:“鄙姓秦。”
第一個說話的青年接話道:“我姓顧,叫顧無隅,字慎言,”他拍了拍身邊人的肩膀,“秦博約,小郎君叫他秦毋意就行。”
這個話多得聒噪的青年竟字慎言,李成綺深感爲他加冠之人的用心良苦,忍不住笑道:“兩位郎君,我昨天晚上纔到客棧,方纔顧郎君說你們的朋友昨日還與你們約好,想來走的匆忙。”他向外走了兩步,“阿謹,昨日你來收拾時,可碰到過什麼人嗎?”
兩人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不知何時,就在他們身邊竟站了個人。
兩人對視,皆在對方眼中看見了驚愕。
叫秦博約的青年人掩飾得極快,再看李成綺,神情已然如常。
奉謹第一次聽到阿謹這個稱呼差點給皇帝跪下,奈何皇帝問要不然孤叫你奉謹奉統領,卿覺得如何方接受了這個叫法。
奉謹差點張口就是一板一眼的回陛下,畢竟要一個天天稱李成綺爲陛下的人有朝一日突然以郎君稱呼,實在過於比彆扭。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一般,道:“我訂房時掌櫃的說過一句,說原來住在這的劉郎君家中來信,不知什麼事,劉郎君收到信便退房走了,他走前說,若有人來尋他,只答他無礙,是好事。”
“好事?”顧無隅放下心後更放鬆,笑道:“什麼好事,竟叫劉兄廷試之前回鄉去了。”
秦博約溫溫和和道:“多謝小郎君。”
李成綺看不出年歲,但總比他們兩人小得多。
顧無隅朝李成綺一拱手,“多謝郎君,郎君貴姓?郎君幫了我們個忙,不知早飯可用過,不如隨我們一起,我請郎君喝酒。”
秦博約的神情看起來更加無奈了,接口道:“若是小郎君不嫌棄。”
李成綺目光在他們身上略一頓,頷首道:“好,多謝兩位郎君。”
顧無隅不曾想李成綺會答應,他有些驚訝地看了眼李成綺,笑容愈發真摯了,道:“好,我與……”
“姓文,單名昭。”李成綺道。
足見李成綺對文這個字多麼執着。
李昭的大名是崔愬取的,字是李言隱之前選的——“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他的字很好聽,但從未有人叫過。
誰有資格這樣叫一個皇帝呢?
百年之後,這個字也不會留下來。
秦顧二人見他年歲尚小,以爲他尚未弱冠,便沒有追問字。
秦博約做了個請的姿勢,請李成綺先下。
李成綺朝秦博約頷首,先下樓。
顧無隅與他並排站着,抻着脖子去看李成綺。
饒是秦博約這樣的翩翩公子,看起來都很想給顧無隅一腳,讓他消停消停。
他們二人一動一靜,性格反差顯然極大,不知道是怎麼相聚到一處,還關係頗不錯的樣子。
他們下樓之後,秦博約又去掌櫃那問了遍,確認劉長旭走時真滿面喜色後才徹底放心。
掌櫃的一面答話一面擦放在架子上黑得發亮的酒罈,笑道:“昨日那劉郎君走時您沒看見,笑得嘴都合不攏,小人若不是知道廷試在五日後,還真以爲劉郎君廷試上被點了第一呢。”
秦博約禮貌地同掌櫃道謝後纔過去。
顧無隅已經口若懸河地和李成綺介紹起了這客棧什麼好吃了。
秦博約無言地坐下,先給李成綺倒了杯茶,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
顧無隅不滿地看着他,忍不住拿起空杯把底展示給秦博約看,“我的茶呢?”
秦博約淡淡道:“是我誤會了,我以爲慎言你說的這樣多,是不會口渴的。”
顧無隅瞪了秦博約一眼,把秦博約的茶杯搶過來了,對李成綺抱怨道:“若非臨走之前,他爹拉着我手聲淚俱下地說,無隅啊,我家博約不會說話,在外面就是個悶葫蘆,我怕他在外面受欺負,你和他在一處,我才能稍稍放心。我纔不同他在一起,去鄉三千里,文小郎君不知我這一道是怎麼過來的。”
李成綺笑眯眯道:“去鄉三千里?顧郎君秦郎君家莫非在邊境?”
秦博約又給李成綺倒了一杯,好聲好氣地解釋道:“文郎君莫信他,我與慎言都是景州衡秀人。”
這客棧本就彙集了天南地北來參加廷試的士人。
廷試才三年,因爲李昭駕崩,又停了一年,時間還未有定數。
周第一年廷試一甲第一當年就住過這間客棧,客棧大堂南面留着一首他所題的詩,蒼勁有力。
自這位狀元郎之後,春風樓聲名大噪,不少士人爲了個彩頭,也會住在這。
“衡秀,”李成綺笑道:“果真鍾靈毓秀之地,人傑地靈,衡秀在我朝出過數位丞相,今日見兩位,說不定凌煙閣上能再多二人。”
顧無隅朝李成綺拱拱手道:“說實話,我也這麼覺得。小郎君哪人?”
李成綺羞赧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因爲這種原因出來,“京中人,家裏先生喋喋,我不堪其擾,就跑出來住幾天。”
奉謹站在一邊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不存在。
喋喋?
要是他沒猜錯,這個家裏先生指的是謝明月吧,謝明月喋喋?
秦博約看起來更想踹顧無隅了。
李成綺喝着茶笑而不語,看得奉謹膽戰心驚。
陛下竟這樣毫無防備地將茶喝了?!
秦博約也飲了口茶,不着痕跡地打量着李成綺。
少年人舉止有禮,泰然自若,面對兩陌生人毫不拘謹,即便對着顧無隅種種放縱舉動也殊無反應。
顧無隅隨口問道:“文小郎君也是準備參加廷試的貢人?”
李成綺點點頭,他還未說話,顧無隅已一拍桌子,激得桌子上茶水一陣亂抖。
李成綺心說,孤只開文士科,是不是狹隘了?
多年以後,周朝文武並舉,但就算顧無隅怎麼想破腦袋,也不會猜到,李成綺開武人科的靈感來自於今日差點被他震倒的茶杯。
秦博約看了顧無隅一眼。
顧無隅無知無覺,激動地誇讚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文小郎君年紀輕輕,便同我們一起參加廷試,當真令我等汗顏,小郎君今年有十七了沒?”
顧無隅看起來句句漫不經心,想到什麼說什麼,實際上把李成綺姓名年紀籍貫都問了出來。
李成綺笑得愈發粲然,“十八。”
他雙頰泛紅,連連擺手道:“非是英雄出少年,只是蒙祖上蔭封,得了貢士出身。”
他說的詳細,只差沒把家裏因什麼蒙蔭說出來了,顧無隅望着少年笑得毫無心機面容,難免有點心虛尷尬。
這少年人以誠心待他們二人,他們卻多試探之舉。
熱騰騰的面端了上來。
縱然顧無隅說的天花亂墜,恨不得將這裏的飯菜說的宛如龍肝鳳髓一般,李成綺仍舊不會在早上喫太油膩的東西,酒更不會空腹喝。
李成綺吃麪,秦博約要了份混沌,桌上還有二三開胃小菜,其餘三個都是熱氣騰騰的肉食,誰點得不言而喻。
奉謹看得眉頭直跳。
顧無隅看了眼站在一旁看着飯菜不移目光的奉謹,誤會了他眼神的意思,道:“那什麼,小郎君,你這侍從喫過沒?要不要一起?”
李成綺拿起筷子,轉向奉謹,“喫嗎?”
奉謹斷然道:“我不餓。”
李成綺不好意思地笑了,“家裏規矩繁多,讓兩位見笑了。阿謹,我香帶落在樓上了,給我取下來了吧。”
離開李成綺上二樓?
奉謹面露難色,“郎君,先生說了,不要我離開您半步。”
顧無隅已經在吃了,聽到他們二人兩次提到先生,奇道:“京中的習俗是把爹叫先生?”
秦博約在桌下狠狠踹了顧無隅一角。
李成綺搖頭道:“先生就是先生。”
他拿勺子舀了一口湯,誠如顧無隅所說,春鳳樓的菜做的很好,湯香而不膩,湯色乳白,上面飄着綠油油的蔥花,他喝湯,擡眼眼中微帶笑意地看着奉謹。
奉謹猶豫半晌,在謝侯與李成綺之間斷然選擇了李成綺。
爲了這事得罪謝明月,李成綺不會卸磨殺驢,還能保他一保,若是得罪了李成綺,即便是聽命於謝明月行事,結果尚不可知。
奉謹大步上樓。
李成綺夾了口面喫。
秦博約注意到即便是吃麪,這個少年人的動作都很漂亮,那是一種家教甚嚴的漂亮。
他喫的不多,湯喝了小半。
顧無隅還從未見過比李成綺喫的更少的男人,忍不住又往他耳朵上看了看,剛收回目光,面色忽地漲紅了,不可置信地看向秦博約。
秦博約收回踹他的腿。
李成綺狀似無知無覺,喝茶漱口。
顧無隅含含糊糊地問:“小郎君等會可有什麼安排嗎?”
李成綺放下茶杯,看向顧無隅。
顧無隅嚥下嘴裏的肉,“帶礪寺內曾有高僧坐化,據說求籤多靈驗,既要廷試,何不去看看?”
帶礪寺名出自:使河如帶,泰山若礪,國以永寧,愛及苗裔。
李成綺當時聽到就很疑惑,既然出自此句,爲何不乾脆叫永寧寺?
琯朗無言片刻,問:“殿下,難道不覺得永寧這個名字非常平常俗氣嗎?”
李成綺點頭,“但是吉利。”
李成綺似乎有點驚訝,盤中一整隻燒雞被顧無隅撕下大半,“顧郎君還信佛?”
“時而信,時而不信,”顧無隅道:“比如現在到廷試結束,我就是信的。”
李成綺笑,“原來如此。”
“小郎君家在京中,想來帶礪寺不知去過多少次了,”秦博約溫和道:“文小郎君若有其他安排,我們絕不勉強。”
“沒有。”李成綺一笑,他彎眼睛,秦博約才注意到他眼瞼上有一點紅痣,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豔麗,“實不相瞞,我雖長住京中,但從未去過一次帶礪寺。”
顧無隅訝然道:“哦?”
連秦博約都有點驚訝地看他。
帶礪寺聞名國內,就算不信佛,去賞景看花也是好的。
李成綺卻沒解釋。
待顧無隅喫完,三人悠悠閒閒地向帶礪寺走。
禁軍跟得悄然無聲。
寺在半山,山不高,青樹翠竹,腳下石頭早已磨得殊無棱角,邊緣處泛着墨綠。
“中州內平坦,這是唯一一座山,”顧無隅一邊往上走一邊和李成綺介紹,他雖沒生在京中,但比李成綺對這還熟悉,“據說是寺中僧人感動上天,天降山,帶礪寺便在山中。”
李成綺頷首道:“原來如此,我第一次知道。”
畢竟他從前知道的都是他高祖大興土木,這座山是先前修玉池,挖出的土堆的矮山。
秦博約給了顧無隅一個你適可而止的眼神。
山不高,三人爬得輕易。
帶礪寺就在眼前。
這是一不大不小的寺廟,也並沒有因爲享譽各地而格外奢華,相反,只是常見的紅牆黑瓦,嫋嫋煙香從院中升騰而出。
因爲廷試將至的緣故,遊人比往常還多。
三人往裏走。
顧無隅過來就是爲了求籤,別的看也不看,直奔籤筒,他把籤筒拿在手裏,往秦博約手中一塞,道:“毋意,請。”
秦博約疑惑道:“求什麼?”
“自然是求功名。”顧無隅理所應當道。
秦博約搖頭一笑,“倘若三兩竹籤便可斷人此生,我等寒窗苦讀數十載又有何意義,你若要求,你自己求。”
顧無隅把籤筒拿了過來,顯然已經習慣了秦博約,點了點自己腦袋,說:“書都讀死了。”他拿籤筒隨便一晃,“即便盡人事,更需聽天命。”或許是因爲過於用力,竹籤竟然直接被他晃得飛了出去。
李成綺站在旁邊看他狼狽地蹲下撿飛出去的一堆竹籤,忍不住笑了出來。
秦博約找了另一個乾淨的籤筒遞給李成綺,道:“文小郎君可要試試?”
李成綺本想說我亦不必,他身爲皇帝,於名位一事已加無可加,只能在諡號上以示區別了,然而他忽地想到了什麼,接過籤筒,道:“多謝。”
他晃也不晃,從中隨意抽了一支出來。
這樣抽籤,令顧無隅都大開眼界。
李成綺翻過來,唯見四字:宗廟饗之。
秦博約含笑道:“見之大吉,我在此提前恭喜文郎君了。”
李成綺點頭一笑。
顧無隅口中喃喃道:“宗廟饗之?”
他口無遮攔,開玩笑一般地對李成綺道:“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是上上之籤,然於仕途一門上有限,上代之福衍於本代,尤其惠於情,”他接過李成綺手中的竹籤,擲入筒中,“這是支姻緣籤啊,文小郎君。”
作者有話說:
上章加了13k。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