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
所有禮法自制拋之腦後,所求不過一夕。
翌日,太極殿。
數百貢士站在分列於殿中,無不靜穆肅然垂首而立,不敢擡頭直視天顏。
傳臚寺官展開名卷,衆人皆屏息凝神,縱然沉穩如秦博約,也免不得心頭狂跳。
“元和元年九月二十五日,策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一甲第一,”報名的傳臚寺官員聲音極洪亮有力,穿透大殿,太極殿本就空曠,聲音迴盪,加之衆人緊張,乍聽之下竟覺耳邊隆隆作響,“景州衡秀秦博約——”
突如其來的喜悅令秦博約有些頭暈目眩,有太監引他出列,到殿中跪下。
他深吸一口氣,這時候順勢擡頭望帝王。
丹陛之上,少年人亦在看他,漆黑一片的眼中似有讚許笑意。
秦博約不期與皇帝對視,忙垂下頭。
若非親眼得見,秦博約很難相信,一尚未弱冠的少年人竟能有如此沉着威嚴的眼神。
一甲第一,何其顯耀!
秦博約素有才名,廷試時沉穩應對,鎮定自若,能爲一甲第一,在衆人意料之中,投到他身上的目光無不豔羨,間有深深妒忌。
盧姓貢士聽到秦博約的名字面色微白,卻擡頭迅速地看了眼正在笑着,顯然真心爲秦博約高興的顧無隅臉上。
他在廷試看見策卷與自己所準備的不同時早就大失分寸,腦中一片空白。
一時之間竟什麼都寫不出,過了一刻心情方稍稍平復,落筆卻寫不出什麼,莫說是一甲,便是二甲都難指望!
“一甲第二,中州花顯——”
中州內無縣無鎮,只有京中與城郊之分,因而籍貫只稱州,而無其他。
太監將一青年領出,他生得白皙,眉眼俊秀,激動之下雙頰微微泛紅,卻並無失態,看上去是個極安靜沉默的人。
“一甲第三,景州衡秀顧無隅——”
顧無隅考試前便聲名大噪,在諸貢士中可謂風頭無兩,他性格雖不驕狂,卻也鋒芒畢露,半點不知藏鋒,陳一白喜其才學。
但恐他性格不夠穩妥,年少得意太過,於日後無益,乾脆點爲第三。
顧無隅出列叩拜。
這三人中,最意外的莫過於顧無隅。
他在見到皇帝容顏後迅速平復心緒,想着就算要三年之後重考也沒什麼。
但今年所考策題正是他往年想說,便是拿不到名次,也要直抒胸臆。
不期皇帝竟渾然不在意他的無禮,將他點爲一甲第三。
名字剛剛念出,人羣中忽地傳來一陣聲響,李成綺看去,有人竟面無人色地摔到在地,豆大的汗珠順着臉頰不住往下流淌。
正是那盧姓貢士。
他旁邊也站着這段時間與他私交甚篤的貢士,奈何他先前與顧無隅打賭的事情人盡皆知,他出身又不算太高,家中早就敗落,誰都犯不着爲了這麼個無名小輩得罪明擺着受皇帝青睞的顧無隅。
況且御前失儀可是重罪!
誰敢這個時候扶他一扶?
盧姓貢士眼前黑一陣白一陣,他眼前多重圖景晃晃蕩蕩,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真的跪拜到帶礪寺的場景,想想新科進士春風得意,備受豔羨,而自己受盡恥笑,漫說其他,便是家中嚴父那關便過不得!他父親一貫教他爲人謹慎,若是知道他與人打了這樣個賭,在他跪之前,大約就要把他吊到房樑上打死。
若是跪了,即便他名列二甲,今後仕途也毀了,若是不跪,亦聲名狼藉!
後悔憤恨交織,逼得他竟眼前一黑,撲通一聲跪到在地。
傳臚官看向皇帝,得到皇帝示意,高聲道:“三甲第四十五平州安靖盧尚誓,御前失儀,奪功名,永不錄用!”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就算盧尚誓在御前失儀,也不至於罰得這樣重,何至於剝奪功名,永不任用?
其中緣故,連先前一直與李成綺在一起的顧無隅和秦博約都不知道,秦博約細細思量,心中有了個猜測——舞弊。
雖他失儀在先,但即便他沒有異常,李成綺也不會留下他的功名,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了。
盧尚誓不想自己竟也有名次,且這名次在他眼前被剝奪,只覺血氣上涌,險些當廷痛哭。
兩甲士上殿,將盧尚誓拖了出去。
有個穿得奼紫嫣紅的官員看向李成綺。
李成綺看了他一眼,沒有任何命令,收回目光後朝傳臚官點頭,示意他繼續念。
那官員身上袍服下襬繡着粲然的平仲葉,竟有數百片之多,花樣次第,隨着他的行動而映出光澤,他朝上首一拜,大步走了出去。
這人來時悄無聲息,走時滿殿之人皆彷彿看不見似的,有貢士心中納罕,此人究竟是誰。
“叩——”
三人向李成綺下拜,拜過後被領回人羣。
二甲與三甲不再單獨叫出下拜,名字按次序唸了下去。
上午念過名後,下午便是瓊林宴。
不少人心中雀躍,將盧尚誓這個小小的插曲拋之腦後。
三甲全部唸完。
殿中一時安靜。
李成綺突然開口道:“顧無隅何在?”
顧無隅心中一提,滿殿士人的目光盡數落在他身上。
他從人羣中走出,朝皇帝下拜,“陛下,臣在。”
冕旒之下,皇帝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聽得他的聲音,“孤見你策卷中有責令地方,將陳欠賬目全部收歸戶部,孤且問你,若是官員推諉,當如何?”
顧無隅擡頭,鎮定回答,“將收陳欠列入官員考覈,好則褒獎,不好則罰。”
“陳欠積年,一時難以收上,當如何?”
“回陛下,當以三年爲期,可有兩種考覈,一種見三年總數,一種見每年所收上之數,根據當地實情,選擇不同考覈之法,均爲優者獎,平者不獎不懲,下者罰,最次者免官論罪。”
李成綺微微一笑,彷彿滿意。
顧無隅還未放下心來,忽聽皇帝又道:“顧探花,”這聲探花彷彿有些調侃,依稀讓顧無隅如見當日的文昭,但又馬上反應過來,“倘若地方官員爲了三年考覈,盤剝底下百姓又當如何?”
將陳欠收回國庫,本是利國利民之舉動,可倘若地方欺下瞞上,盤剝百姓,弄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又如何?
顧無隅一愣。
青年並非世家出身,然而其家在地方亦不是小戶,至少家資在當地中上,其父長袖善舞,與地方官員私交都尚可,雖不算得同氣連枝,但彼此互相都存些顏面。
李成綺所說的盤剝,自然不是指盤剝鄉紳。
這樣的對待,只會落在最下層,求救無門,連反抗都不知如何反抗的百姓身上。
死時悄無聲息,比車馬疾馳揚起的沙塵更不如。
而正是這樣的人,纔是周朝統治的根基。
民爲水,再強盛無匹的王朝總有覆滅的一日,卻終究不廢,萬古江河。
顧無隅叩拜,這次比前兩次更爲真心實意,他道:“是臣思慮不周。”
“你且思量,有了結果再來回孤。”李成綺答得漫不經心,卻讓其他進士眼都紅了。
李成綺的意思是,顧無隅日後還會有面君的機會。
時日差不多了,太監高聲道:“拜——”
衆人叩拜。
待皇帝離開,方在太監的指引下起身離開。
一出太極殿,李成綺維持着的表情瞬間土崩瓦解。
他覺得疼,被磨破了的疼。
被磨破了細嫩皮膚捱上衣料一蹭,疼得這身體甚至有些發抖,天知道李成綺有多剋制,纔沒掉眼淚。
“陛下,”青靄小心地詢問:“可要去長寧殿?”
聽到長寧殿,李成綺在輦車上霍然低頭,看向青靄。
謝明月那個混賬!
混賬東西嘴上說着遵從聖意,不該乾的卻一件都沒少幹!
點點痕跡,俱是被謝侯一口一口嚐出來的。
青靄被他嚇了一跳,正要跪下,被李成綺一把按住了肩膀,“不必,”皇帝的聲音裏彷彿有幾分咬牙切齒,“回長樂宮。”
那種燙,好像還殘存在皮膚上。
李成綺不允,謝明月自不勉強,卻在別處找了回來!
到最後小皇帝雙目含淚,連拒絕都不那樣堅決,謝明月卻沒有趁虛而入,好像在等李成綺開口求他。
李成綺自覺皇帝威嚴在謝侯面前已經不剩什麼了,然而卻不甘心最後一點都沒有,再渴慕也只是恨恨咬着謝明月嘴脣泄憤,一聲不出。
最後是用……李成綺掩住眼睛,彷彿看見了何其無法入目的場景。
見謝明月昨夜的表現,他怎麼敢因爲自己喝酒就打他掌心!
以謝侯對於縱情的評判標準,昨天晚上又算什麼!
李成綺閉上眼。
連他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此身剋制至極,男子女子顏色於他而言沒有任何可貴之處。
然而昨日,李成綺指下用力,差點沒把自己眼珠扣出來,他居然真的與謝明月在長寧殿,做了諸多不可言說之事。
李成綺用力按了按眉心。
所有禮法自制拋之腦後,所求不過一夕。
尚未做到最後,尚未真切地感受到那種纏綿入骨的滋味就已如此,倘真做了什麼,李成綺不知自己還能否有理智。
李成綺往後仰靠,“明日後日,”他頓了頓,“這半個月,若是孤想去長寧殿,都阻止孤。”
青靄微怔。
皇帝心情之善變簡直無法預料。
但馬上,青靄就道:“是,奴明白。”
本就是怡情之事,需加以節制。
凡事過猶不及,過則傷身。
李成綺這樣想。
至少他現在是這樣想的。
……
瓊林宴本是廷試之後的謝恩宴,因安排在瓊林苑,而得名瓊林宴。
值此時秋色大好,初綻,與苑中平仲交輝。
苑有層樓,高數七丈,分五層,爲觀景之用,站在上面,清風自湖而來,沐面醒神,苑中景象一覽無餘,金碧相射,花縈鳳舸。
瓊林宴就設在平仲林中。
李成綺居首。
旁側正是宣親王李旒。
衆人心中納罕,爲何今早讀卷時謝明月不在,下午設宴時謝明月仍舊不在。
皇帝再三令衆人不必拘束,加之謝明月不在,瓊林宴赴宴進士面上俱喜氣洋洋,看上去頗爲放鬆。
至少看上去放鬆。
李成綺偏頭與李旒說話。
李旒廷試那日便知題目與皇帝命人送來的不同,然而廷試題目本就到了最後一刻方能確定,故而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李成綺晃了晃杯中酒,笑吟吟地看着正在同自己說話的李旒。
他這個弟弟不是不聰明,相反有時候他就是太聰明,太圓潤,誰都不肯得罪,誰都不會得罪。
於是朝臣交口稱讚,且對於李成綺母家崔氏,李旒更鼎力相助,且極有分寸,不令李成綺覺得反感。
崔氏對李旒印象甚佳,連帶着太皇太后都知李成綺這個弟弟。
而當年李成綺詢問李旒緣故時,宣親王答得誠惶誠恐,稱無非想令太后稍稍歡悅。
爲臣爲弟如此貼心謹慎,李成綺沒有理由不寵信李旒。
然而,誰都不肯得罪,就意味着誰人都可依附李旒。
欲識其人,先觀其友。
李旒身邊這些人算不得他的朋友,卻也可以通過這些人瞭解李旒行事一二。
李成綺慢悠悠地喝了口酒。
李旒在李成綺含笑的注視下慢慢收口,“陛下?”
李成綺將酒杯放下,搖頭笑道:“孤無事。”
如李旒之圓滑,還是謝明月之強勢,都不是李成綺所想見的。
他按了按眉心,目光在滿空來身上一落,便起身而去。
青靄忙拿着披風跟上,不忘拽着滿空來。
皇帝不令他陪着,他就不能陪着。
李旒看了眼青靄,自始至終,青靄都不曾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李旒舉起酒杯,方覺瓊林宴一時安靜下來,他一笑,道:“諸位自便。”
不知爲何,李成綺今日走得比往常慢上好些,但他行步悠閒,彷彿只是想慢悠悠地走,而不是因爲受傷。
滿空來的視線忍不住往李成綺的後頸上看,他餘光瞥向青靄,忍不住捻了捻手指,就在這時,忽有穿林聲響。
一道亮色身影從不遠處過來,這人腰間掛一塊暗紅魚符,旁邊懸着把漆黑的短刀,刀鞘形狀極奇怪,歪歪扭扭的,猛地看,看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
戎人生長在終年寒涼的草原上,所處環境比中原惡劣不知多少,各部混戰不休,不同與中原漢人王朝少年人所學詩書禮儀,如何活下來是他們所學的第一課,也是畢生都要學習的一課。
或許是因爲他過分顯眼的眸色和髮色,那人目光落在他身上一瞬。
那種,帶着探究與殺意的目光。
滿空來脊背緊繃,他低下頭,乖乖站在李成綺身後。
那青年人走到李成綺面前,雖不穿戎裝,見的卻是軍禮,他脣角一道傷疤,即便收斂了笑容,這樣看來,仍彷彿帶着笑一般。
若是這裏有一個老臣,都會驚愕萬分。
此人正是天子內衛首領章逐藪。
李言隱時,正因爲李成綺控制禁軍,方能逼其父退位。
自李成綺登基後,仍重用禁軍,卻另闢新軍,稱之爲內衛欲侯。
欲侯行事獨立於六部之外,連官服都與諸臣不同,爲着就是行事一眼可看出其身份,首領爲李成綺直接任命。
章逐藪便是這一任欲侯首領。
李成綺揚手,讓章逐藪起來回話。
章逐藪起身,直接道:“陛下,已經盡數招了。”
李成綺微微頷首,“同宣親王,可有聯繫嗎?”
青靄與滿空來俱驚。
章逐藪據實回答,“王爺並不知。”
治家不嚴,識人不明。
這樣的缺點並不算大,然而放在李旒這樣身份的人身上,便是天大的疏漏錯處。
李成綺皺眉不語。
章逐藪無聲地站在李成綺面前。
他無需考慮李成綺在想什麼,也無需考慮李成綺要做什麼,他要做的,只有執行皇帝的命令。
作爲依靠皇帝信任而活的機構首領,章逐藪效忠皇帝,也只效忠皇帝。
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如他們這樣的刀,結果就只有死路一條。
但是,章逐藪忍不住看向李成綺的臉,感嘆血脈相近竟如此神奇,神奇到他第一次被新帝召見,見新帝時,如見李昭。
李成綺彷彿很快就想通了,眉宇舒展開,道:“去叫秦博約來見孤,地方就在……”風吹在身上有些涼,他想了想,“就在暖閣。”
位置最近,說話也更方便,況且暖閣於亭臺之上,看景視野絕佳,下方筵席,可一覽無遺。
青靄忙回身命人吩咐過去。
章逐藪知道這裏沒自己的事了,等着皇帝讓他告退。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李成綺身後那戎人。
陛下養的小狗,可真有些不一樣。
李成綺慢悠悠地往暖閣走。
暖閣內,謝明月聽宮人爲難地同自己陛下要來,且要秦博約一道來,十分善解人意地命人拿起文書,給皇帝騰出暖閣——騰出外間。
他居內。
作者有話說:
萬字完成。
週日零點沒有更新,不需要等啦。
週日還是日萬。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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