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作者:照破山河
第七十二章

  ◇

  連謝明月都不能免俗。

  秋雨冰冷,寒氣砭骨。

  崔穎儀慘白着一張臉被宣王府的下人扶出來,他目光呆滯,宛如遊魂一般,雨水滴入脖頸,順着脊骨淌下,冷得他一抖,面色驟變,喊道:“血!”

  宣王府管家驚愕地看着這平日裏風度翩翩的崔縣侯。

  崔穎儀以手一捻,揚到管家面前,“你看,血!”

  因爲他的動作,弄得他半身雨水,這樣冰冷潮溼的感覺令崔穎儀愈發驚恐。

  “縣侯,縣侯,”管家忙安撫崔穎儀,李旒匆匆走入宮,看他離開時的神情,恨不得將崔穎儀立刻捆到皇帝面前,管家不敢和崔穎儀多糾纏,“沒有血,”他一手給崔穎儀打着傘,還要哄他,他伸出手,給崔穎儀看,“您看,都是雨水。”

  崔穎儀脖子猛地一縮,看向管家的眼神幾乎有幾分哀求,但或許雨水太冷,夜風吹過,他如初夢醒般地看向管家,而後頭也不回地往外面走了。

  管家追不上,把傘塞到一腿腳麻利的侍人手中,“快去!”

  侍人踏着雨水跑出去。

  站在外面的崔府侍人要扶崔穎儀,被崔穎儀一把打掉了手,他上車太急,險些沒站穩,從上面滑下來。

  “縣侯?”車伕幾乎被崔穎儀嚇呆了。

  身上的寒意與馬車上的暖氣交攻,崔穎儀脣齒顫抖,哆嗦道:“去北苑。”

  雨聲太大,車伕並沒有聽清,剛回頭想仔細詢問,車簾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崔穎儀在裏面吼,“去北苑!”

  馬車疾馳,飛濺起大片水花。

  冰冷的雨水順着崔穎儀的頭髮淌下來。

  他控制不住發抖。

  事到如今,只有太皇太后,只有他姑姑能救他。

  崔穎儀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忘不了當年李昭對崔氏的所作所爲,他忘不了家中長輩提起皇帝時面上流露的恨意與恐懼。

  李昭已經死了,李昭死了。

  他在心中拼命地安撫自己。

  李昭死了,謝明月不會因爲這點事情開罪於崔氏,開罪於太皇太后。

  只要太皇太后願意救他!

  驚雷炸起,崔穎儀身體猛地顫了下。

  紫色閃電將馬車頃刻間照得猶如白晝一般,照亮了崔穎儀已無人色的臉。

  ……

  大雨瓢潑,長樂宮中有些說不出的潮溼。

  謝明月將髮簪從冠中拔-出,又輕輕取了發冠,擱到桌案上,長髮登時散落,被謝明月攏到手中。

  他從宮人手中接過牙梳,插-入李成綺順滑的黑髮間。

  兩人氣氛稍稍溫存,忽然天降大雨,雷聲震震,驚醒了意亂的皇帝。

  皇帝乘輦回來前還表情古怪地問:“謝卿,你說這可是上天對孤言而無信的懲罰?”

  被這種事擾了的謝明月沉默半晌,搖頭道:“毋寧說罰陛下,更像在罰臣。”

  李成綺極順手地拍了拍謝明月的肩膀,安撫着說:“縱慾傷身,節制養神,你已是近三十的人了。”

  這話本沒什麼,倘若李成綺和謝明月只是一對單純的君臣,謝明月或許還會對李成綺的關懷受寵若驚,然而他們不是。

  謝明月總覺得你已是近三十的人了彷彿意有所指。

  李成綺在鏡子裏與謝明月對視,朝謝明月一笑。

  謝明月垂首,繼續給李成綺梳頭。

  他動作輕柔,甚至說得上小心翼翼。

  李成綺還從未見謝明月這樣謹慎過,忍不住開口道:“先生,你便是扯下孤幾根頭髮,孤也不會罰你。”

  “臣謝陛下寬仁。”

  長髮繞過指縫,纏綿得驚人。

  李成綺發間有淡淡的香氣,彷彿是薰香沾染的味道。

  明明只是梳頭而已,卻繾綣得叫人不敢睜開眼睛看。

  長樂宮中人見謝明月待小皇帝如此親密,心中震撼不可言說,旁邊幾個立侍的宮人見謝明月的動作,不知爲何雙頰微微紅了。

  長髮垂落。

  謝明月溫和的聲音在李成綺耳邊響起,他道:“陛下的頭髮很好。”

  李成綺微微偏頭,有點疑惑地看他。

  發爲血之餘。

  這樣烏黑如雲的長髮,是多病羸弱的李昭所沒有的。

  謝明月垂眼。

  這是他第二次給李成綺梳頭,第一次,是在景陽鐘響的那日。

  長髮劃過手指,明明是再平常不過的觸感,謝明月卻不捨得放手一般,非要長髮如水般地劃過掌心才肯罷手。

  李成綺見他對自己的頭髮愛不釋手,正要開玩笑說要不孤剪一縷給先生吧,忽有人進來,跪地道:“陛下,宣親王請見。”

  謝明月自若地給李成綺梳頭髮,彷彿根本沒聽見。

  李成綺皺了下眉,但很快就舒展開來。

  “他在哪?”李成綺淡淡問道。

  “回陛下,宣親王跪在宮門外,親王說沒有陛下旨意,不敢入宮。”那宮人看着李成綺的臉色,猶豫了一下,道:“陛下,親王就跪在雨中。”

  李成綺往後一靠,翹脣笑了,卻是個冷笑的樣子,他溫和地問:“宣親王這是在做什麼?逼孤嗎?”

  那宮人聽他聲音驟冷了,慌亂地叩首,道:“奴不敢……王爺不敢,不對,奴不知道。”

  謝明月神情平靜地聽着,手下動作愈發輕柔,似乎害怕打擾李成綺似的。

  無心之過,雖過不罰。

  然而這樣的無心之過,再一,再二,不應當有第三次,李旒身邊那些人,他自己也當整治肅清一番了!

  李旒尚未弱冠時憑藉秋狩時那一箭得幸於李昭,之後皇帝有意令李旒分謝明月之權,對李旒行事多有縱容。

  但是這樣的縱容,還會持續多久?

  梳子穿過髮尾。

  李成綺實在太看重一個人有用與否了,他從不會憐憫棄子,在他逐漸信任謝明月之後,他又會縱容李旒到什麼時候呢?

  謝明月將梳子攏進袖中,安靜地站在李成綺身後。

  鏡中,倒映着謝侯平靜的容顏。

  李成綺笑意溫存,聲音卻陰寒,“他既然要跪,就到長樂宮外跪,莫要跪在宮門口,丟了李氏一族的顏面。”

  無論李旒來不來請罪,李成綺的怒火都不會平息。

  不過來,比不來好上太多。

  或許當今日皇帝出氣過後,便能想起他與自己這個血脈相連的宣親王的好,說不定,會不再追究。

  畢竟,李旒的錯誤是識人不明,這個罪行,可大可小可無。

  那宮人重重地磕了下頭,快步出去了。

  長樂宮中一片死寂,衆人皆垂首無言。

  爐中的香已燃盡了,謝明月過去,取了香舀入香爐中。

  他拿香匙的手指素白,遠甚府庫中所珍藏的白玉。

  李成綺起身就走。

  謝明月放好香,方跟上去。

  李成綺隨手抽了本書,面無表情地看。

  謝明月便跪坐到旁邊,無聲地看他。

  風雨愈大,李成綺甚至聽到了雨打窗櫺的響聲。

  “謝卿,”李成綺合上書,“有話就說。”

  謝明月眨了眨眼,以謝明月對李旒之成見與積怨,很可能說出一句臣無話可說,可他開口,卻道:“陛下,王爺畢竟是陛下血親。”

  那是什麼血親?

  血緣單薄得出了三代,當年若非謝明月權勢太盛,李成綺有意壓制,哪裏會有這樣一個血親。

  謝明月話說得極柔和,彷彿兩人從未有過舊怨。

  李成綺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謝明月茫然地與李成綺對視。

  李成綺放下書,意味深長地說:“謝貴妃,好賢德啊。”

  謝明月笑而不語,起身過去給李成綺倒茶。

  “謝卿,你就不怕孤聽了你的話,真想起孤同自己弟弟的舊日情誼,”李成綺撐着下頜,笑吟吟地問,只是他眼中半點笑意也無,“一時心軟將李旒帶入長樂宮,聽他說自己無意爲之,孤不做責罰,反而與他沒有齟齬了?”

  謝明月將茶推到了李成綺手邊,“陛下,水溫正好。”

  李成綺扣住了他握茶的手。

  “謝卿,還未回答孤。”

  要是李成綺能被幾滴眼淚,幾句悔恨打動,李成綺就不是李成綺了。

  謝明月垂眸,恭順回答:“一切全憑陛下的心意。”

  李成綺鬆開手,拿走了茶。

  他眼神冷然,方纔的笑容一掃而空。

  李成綺輕啜一口茶,道:“先生,出去告訴李旒,告訴他不必再來。”

  “不必再來?”謝明月問。

  他放在膝上的手無意間地收緊了一下。

  難道就只因爲是弟弟,便值得李成綺這般寬容?

  當年康王,李成綺可是半點沒留情面!

  李成綺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玄度,你從前可不會問這樣的話。”

  有些事,李成綺從不降明旨,需得臣下自己領會。

  謝明月道:“是,臣明白了。”

  他往外走,還未走到門口,立刻有宮人過去爲他打傘。

  謝明月接過傘,自己走出殿外。

  明瓦燈懸在宮門口,於暴雨中搖搖晃晃。

  李旒在外面跪得難捱,脣色青白,面無人色,他聽見聲音,近乎於驚喜地擡頭,卻對上了謝明月沉靜的面容。

  謝明月眼睜睜地看着李旒的眼中的喜悅褪去,只剩下驚。

  這個時候,爲什麼謝明月在長樂宮?

  李旒脣色愈發慘白,在雨中幾乎跪不住。

  謝明月道:“陛下請王爺回去。”

  水珠順着李旒的面頰滾落,冷雨中李旒幾乎睜不開眼,他聲音嘶啞,“我要見陛下。”

  “陛下已經歇下了。”謝明月語氣淡淡:“王爺渾身溼冷,想來也不願意這樣見陛下,將涼氣染到陛下身上。”

  他一席話冠冕堂皇,說得李旒啞口無言。

  雨水打溼衣袍,李旒分不清是身上更冷,還是心裏更冷。

  新帝行事,實在太像李昭。

  李旒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這時腦中竟然全是先帝蒼白冷豔的面容。

  竟,這般相似。

  那些被他親手掐滅的荒唐想法在心中瘋長。

  謝明月話已說完,朝李旒略一點頭,轉身進殿。

  袍角一轉,消失在他眼前。

  李旒顫抖地吸了一口氣,在漆黑石磚上深深叩首。

  他與謝明月之間的齟齬,或許在他第一次朝聖時便有了。

  那支李昭命人給他的箭,那份,從前只有謝明月有的榮寵。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過是李昭一枚用起來還算趁手,但是比不過謝明月的棋子。

  可他棋子做的盡善盡美,李昭待他,便日益親厚,有時候連李旒自己都分不清,李昭對他的好,究竟是對於臣下的讚賞呢,還是出於一個兄長對待弟弟的優容。

  帝王的寵信,宛如最令人上癮的毒-藥,既然嘗過,就絕不可能輕易罷手。

  他自然願意謝明月與他分庭抗禮,於是在皇帝面前,多有不利謝明月之舉。

  有宮人上前,欲扶李旒。

  李旒避開他的手,踉踉蹌蹌地站起來。

  殿中,謝明月道:“去太醫院尋最好的太醫到宣親王府上,務必,不讓今日淋雨傷及王爺身體。”

  青靄一愣,道:“是。”

  務必,不讓李旒有任何在李成綺面前裝模作樣的機會。

  謝明月踏入殿中。

  李成綺已經在認真看書了,燈下,他輪廓柔和了不少,看起來居然沒有那樣高不可攀,難易親近了。

  他平時的莊重自矜,與現在的隨意閒散形成了極致的反差,任誰見了皇帝這樣一面,都會覺得自己備受皇帝寵信。

  連謝明月都不能免俗。

  縱然他清楚這一切,並不能意味什麼。

  李成綺沒有開口詢問李旒之事,謝明月當然不會主動提起。

  書中內容彷彿很是有趣,李成綺看了一炷香的時間才擡眼,道:“先生燃得是降真香?”

  謝明月頷首道:“是降真香。”他語調輕柔,安撫着李成綺的心火,“臣閒時看書,看到此香燃之能引鶴降。”

  房舍屋宅倘有怪異,即燒之,可辟邪。

  作者有話說:

  週二更新可能不在零點,今天滿課,晚上才騰出時間碼字,不好意思。感謝在2022-05-1523:42:35-2022-05-1621:59:01期間爲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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