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
品嚐茶點似的,卻難得淺嘗輒止。
李成綺聽完那瞬間還以爲自己耳朵出了什麼問題,他不由得看向謝明月。
謝明月抿着脣,乖乖巧巧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成綺忍不住按了按太陽穴,他以爲謝明月會問李旒的事情,就算不煽風點火,也不會熟視無睹,然而謝明月卻問出了一個完全超出他預期的問題。
到底是孤有毛病還是謝明月有毛病?
李成綺想了想,最終篤定,一定是謝明月有毛病。
這玩意是誰的很重要嗎?不都能穿?
李成綺手指拽了拽謝明月的長髮,迫使謝明月低頭看他。
李成綺板着臉,失望至極地教訓謝明月,“玄度,孤原本以爲你是心中唯有國事,不想,竟也被這些兒女情長束縛了心志,是誰的如何?”
如果五年前有人和他說,陛下,謝侯其實是個在小處極斤斤計較之人,面對心上人時尤甚。
李成綺大概會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這人,苦口婆心地說,不必參謝侯私事。
這點捕風捉影,不對,捕不着風也捉不着影的事也值得拿到他面前說?況且謝明月能有心上人?誰?傳國玉璽嗎?
但現在,李成綺疑惑地掃過謝明月的臉,這人真是謝明月?而不是在溫泉行宮時就被那處的精怪掉包了?
謝明月垂眼,睫毛顫着,看起來很委屈。
李成綺頓了下。
當年要是謝明月在他倆私下相處時總這樣,那麼謝侯大約此刻真是謝貴妃了……謝貴太妃。
“不會是,”謝明月聲音低低的。
李成綺卻聽清了,他聽見後神情凝滯一瞬。
“你……”
謝明月看他,等待着李成綺的下文。
李成綺由衷道:“真敢想。”他被這個回答氣得想笑,“玄度,你整日裏到底在想什麼?”
謝卿,你這個想法,很大逆不道啊。
他起來,啾了謝明月脣角一口,見他耳垂慢慢染上紅色,方滿意地躺會到他膝上。
謝明月的反應,簡直完美契合了李成綺幻想中的那種正人君子,不經逗,親上一口都會害羞,被撩撥狠了神情無奈隱忍,耳尖通紅通紅,好像看他一眼都不敢。
但即便如此羞澀,也沒有妨礙謝明月掐着他喉嚨親他。
“孤的。”在謝明月開口之前,李成綺道。
謝明月愣了下。
李成綺現在穿這樣的衣裳並不合適,如果要穿,只能是從前。
“料子太單薄,孤穿過一回便命人收起來了。”李成綺手指捏上謝明月的耳朵,指尖在耳垂上留下一個印子,“玄度,可滿意了嗎?”
指下愈燙。
李成綺看着謝明月的眼睛,不躲反迎,捏着下巴親了一小口,品嚐茶點似的,卻難得淺嘗輒止。
謝明月定定地望着他。
李成綺喃喃道:“溫泉內有硫磺,應該不生蛇纔對。”
謝明月低頭,極溫和地看他,“陛下說什麼?”
李成綺迅速往邊上一滾,“孤說,孤方纔騙你的。”
謝明月半跪在牀邊,“真是騙臣的?”
李成綺笑着抱住被,拍了拍身側的位置,“謝卿,好好在孤身邊睡一夜,明早孤告訴你是真還是假。”
……
宣親王府內,李旒安靜地坐靠在牀邊。
他回府後,雖沒有發燒,然而仍覺身體不適,昏昏沉沉,又不願意開口同旁人說話,便躺在牀上捱着,一面捱一面想今夜在長樂宮種種,愈發艱難。
幸而太醫及時到了,小心翼翼爲他把脈開藥。
對上李旒希冀的眼睛,太醫垂下頭,喏喏道:“是太傅要臣來的。”
李旒從嗓子中擠出一聲啞笑,道:“替本王,謝過太傅。”
他喝過藥,身上熱度散了,就覺得冷,卻分不清是身上冷還是心裏冷。
李旒疲倦閉上眼。
在他第一次於秋狩得皇帝寵信時,宗室中便有人妒忌,稱他這樣的身份,不配立侍皇帝左右,還有人說,他那日所得的優容本來都是謝侯的。
李旒閉上眼,就想起秋狩那日,他狩獵來的,被視爲祥瑞的白鹿。
那頭白鹿……
如果沒有那頭白鹿,他或許此刻是個碌碌無爲,毫不起眼的宗室子。
從一開始,就是偷來的。
可他,可他還是心裏藏着點奢望,可他終究不甘心。
“王爺,王爺。”隔着牀帳,管家聲音放得很輕,“趙上行大人來過了,聽說王爺身體不適,便沒有過來。”
趙上行?
李旒按了按欲裂的眉心。
趙上行來找他做什麼?
……
翌日一早,兩人皆去了長寧殿。
有謝明月將文書潤色過,李成綺聽舞弊詳情時面色比昨日稍微好了一些。
待文書全部整理完,謝明月剛要開口問昨夜的事情,青靄卻突然急匆匆地進來,看了眼坐在李成綺旁邊的謝明月,猶豫了下,低聲和李成綺道:“陛下,太皇太后來了。”
此言一出,李成綺與謝明月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驚訝,但心中旋即有了猜測。
我娘居然來得這般不聲不響。這是李成綺覺得最值得驚訝的事情。
“陛下。”
李成綺擺擺手,隨手將文書擱到一邊,“孤自去,先生便不必同往了。”
謝明月將他隨便擱置的文書放到該放的地方,頷首道:“是。”
李成綺上輦,回長樂宮。
方入庭院,已覺長樂宮內外氣氛緊繃,衆人大氣都不敢喘。
季氏與李成綺碰上,屈膝見禮,無聲地往裏面看了一眼。
這倒,一點變化都沒有。
李成綺心道。
他快步走進內殿。
從他登基之後,他與崔桃奚一年尚且見不上一次面,母子之間冷落至此,兩人卻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早就習以爲常。
然而畢竟是死而復生後再見,饒是親緣單薄,李成綺心緒都有些複雜。
李成綺入內殿,只見一高挑的女子,還未看清臉,便下拜道:“太皇太后。”
新帝乃是先帝侄子,又與太皇太后一貫不親近,第一次見面便行跪拜禮,使衆人不由得一驚。
有心思活絡者已經在想,太后若是知道這事,會不會又心有不滿。
新帝既然願意跪,崔桃奚也十分給他面子地親自去把小皇帝扶了起來,“陛下不必多禮。”然而張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這話她說的十分敷衍。
李成綺被扶着站起,兩人在他擡頭時,對視一息,竟俱沉默。
崔桃奚發間紅寶流光耀目,尋常人帶這般豔麗的首飾恐怕會被珠玉喧賓奪主,而崔桃奚容色太美,氣勢太盛,明珠寶玉盡數成了她的陪襯,襯得她本就明豔不可方物的容顏更尊貴逼人,歲月似乎對這個美麗的女人格外優容,她面容上沒有半點蒼老蒼老的痕跡,唯有一雙眼睛,泄露了她並不年輕的事實。
這是一雙深沉的、冷冽的、看盡了一切卻沒有看倦的眼睛。
此刻,這雙眼睛正看着李成綺,眼中亦有驚訝,驚訝於小皇帝與李昭的肖似。
李成綺沒有開口解釋的打算,畢竟要人接受一個人可以死而復生這件事太難了,很容易被當成瘋子,況且崔桃奚並不很在意這件事。
彷彿沒有誰,她都能活得很高興。
崔桃奚開口,聲音中帶着點微妙的笑意,“我聽人說,李旒選了個與李昭很相似的小孩當皇帝,我從前還不相信,今日見你,方覺流言淺顯,”她眼睛彎了彎,是個笑的樣子,“你真不是我那兒子的滄海遺珠?”
崔桃奚說的直接,她也是唯一一個能毫不顧忌地說小皇帝與李昭長得相似的人。
李昭五官並不十分像崔桃奚,然而他眉眼中的豔色,卻盡數源於崔桃奚,任誰見了他們倆,都會一眼看出他們的血脈親緣。
而李愔因爲與李昭有些相似,連帶着甚至有些像崔桃奚。
李成綺沒想到崔桃奚見到自己第一句話說的就是這個,他摸了摸鼻子,彷彿不知道怎麼回答,迎着崔桃奚略有探究的目光,他好像個臉皮薄,易害羞的年輕人那樣有些尷尬地回答:“大概不是的,年紀對不上。”
李愔要是李昭兒子,那得是李成綺十二歲時生的。
還有,李旒和李昭。
這兩個稱呼縱然李成綺早就習慣,但還是被噎了一下。
在他娘心裏,他的地位居然和李旒這個遠得不能再遠的宗室子沒什麼區別。
崔桃奚聞言輕輕嘆了口氣。
以李成綺對崔桃奚的瞭解,太皇太后絕不是在對他早死惋惜,而是感嘆他沒用。
李成綺:“……”
他都死快三年了,他娘居然一點變化都沒有,當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他的慶賀十分真摯,沒有半點陰陽怪氣之意。
當真。
滿空來過來端茶。
崔桃奚輕啜一口,驚訝地哦了一聲,她放下茶杯,似笑非笑道:“你真與李昭沒關係?”
李成綺面上流露出些恰到好處的驚疑,“孤,孤是先帝的繼子。”
崔桃奚望着他的臉,輕輕笑了一聲,茶水倒映着她的容顏,她道:“喝茶的口味卻是一模一樣的。”
女人聲音裏難得沒有那樣多的漫不經心,其中似乎藏着真意,李成綺聽得怔然一息。
自從同謝明月狼狽爲奸後,李成綺也不需在謝明月面前裝模作樣,乾脆將長樂宮的茶全都換成了自己從前愛喝的那種。
崔桃奚與李成綺之間親緣單薄得幾乎可謂沒有,李成綺不曾想過崔桃奚竟能記住自己喝得是什麼茶。
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但他不過須臾之間便笑容如常地回答:“先生說這樣的茶先帝喜歡,孤既然是先帝的繼子,處事品味都該是一樣的。”
崔桃奚聽完淡淡道:“這樣的茶要日日喝,你受委屈了。”她將茶杯往外推了推,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所以您是嫌茶難喝啊?
李成綺端杯喝茶,藉此掩飾住自己不知道怎麼放的嘴角。
崔桃奚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展顏一笑。
在李成綺還沒放下茶杯的時候,她又道:“我今日來,不是爲了來看你。”
李成綺心說兒臣可知道。
崔桃奚連他死前都沒過來,現在能親自過來看個和他樣貌相似的小皇帝,絕對不是爲了看看他倆到底長得有多像的。
李成綺很理解,畢竟要是他兒子逼自己丈夫退位,又殺了自己親哥,從小到大沒見過幾次,李成綺就算心再寬也不會和自己兒子有多深感情。
能維持表面上的體面,已是這對母子竭力剋制的結果了。
李成綺放下茶杯,笑眯眯地說:“太皇太后,請講,孤洗耳恭聽。”
他眼尾微微上揚,笑起來時就更加明顯,眼瞼上一顆紅痣豔麗奪目,宛如一漂亮精怪。
“昨天晚上,我族侄崔穎儀來北苑找我,你可知曉嗎?”
李成綺對上女子含着笑意的眼睛,他從前就知道,在這個女人面前撒嬌賣乖沒有任何意義,於是開誠佈公,“知道。”
“那你知道,他爲什麼來我嗎?”
昨夜李旒跪在長樂宮請罪,崔穎儀從宣親王府敗興而歸,急往北苑,李成綺怎麼可能不知道爲什麼。
“因爲,”他手指擦過杯子上精巧的描金,那處停着一隻鳳蝶,翅膀極絢麗,幾乎於它所停留的花朵一色,“舞弊案?”爲顯恭順謹慎,他在問,不是在說。
太皇太后的眼中終於流露出星點滿意。
對於皇帝的滿意。
她收斂了幾分那逗弄少年郎的輕佻,“不傻。”崔氏的貴女如此評價李成綺。
李成綺又摸了摸鼻子,羞赧道:“父子相似,孤自然是有幾分像先帝的。”
崔桃奚點點頭,“你卻當真像他。”
她說的應該是厚顏無恥。
李成綺垂下眼睛,想着謝明月在他面前故作恭謹的模樣,他聲音輕輕,“敢問太皇太后,有何見教?”
長長的護甲輕輕地,敲了下桌,發出了咔地一聲。
崔桃奚說:“如果我說,崔穎儀是我侄子,我愛其如珍寶,要你不追究,你會如何?”
李成綺靜默一息。
“科場舞弊,所參與者絕非穎儀一人,所牽連者凡幾,法不責衆暫且不提,且只說處置這些人所流的血,便足夠染紅半個長街了,其中的血,也不必非要多穎儀一個。”崔桃奚平靜地,冠冕堂皇地同李成綺說着這樣的話,“穎儀是本代崔氏唯一弱冠的男丁,他若有事,我百年之後九泉之下,也無法向祖宗交代。”
她說完,朝李成綺粲然一笑,“小皇帝,你說呢?”
長樂宮中安靜下來。
李成綺擡眼看她,只看見女子璀璨奪目的笑意。
崔桃奚好像並不着急得到一個答案,她慢悠悠地等待着,等待着李成綺迴應。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更新不穩定,因爲疫情原因所以提前一個半月放假,各科都在瘋狂加課。
對不起,我存稿還是存的太少了。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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