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作者:照破山河
第七十九章

  ◇

  李成綺反而不忍心了。

  翌日。

  時正秋末,羣臣彙集太極殿時,東方稍明,太陽不過一線,於東方緩緩升起。

  早上有些冷,喘上一口氣便覺肺裏發涼,太極殿四角已燃上了銅爐,各處有兩個侍女守在旁邊,爲爐內放置香料,防止炭氣涌出。

  時辰還未到,羣臣尚沒完全站定,一面往裏面走,一面偏頭與身邊人說話。

  新政伊始半月,已有白銀源源不斷收歸國庫。

  不同與衆臣心中預想,新政只在底下小官中做做樣子,直指的竟是一方要員。

  在那樣的位置上,本就萬人豔羨萬人嫉妒,更不知多少人盯着這主政的位置,人方下獄,甫提清白無過的次一級上任,春風得意,卻也小心翼翼,辦事愈發謹慎。

  平日裏行事光明磊落者,或者無甚大錯者誰人不想官升一級?因此對於追繳陳欠一事更是上心,但也注意着分寸,怕落得個盤剝百姓的罪名。

  新政有效,平日裏行事不檢的官員無不提心吊膽,私下裏怨聲載道,此刻便有幾人低聲議論。

  宣親王李旒因舞弊案一事閉門謝客,與宣王府素有來往的官員這時候也見不到李旒,心中更是急迫。

  有些敏銳者卻發現了深處,銀錢上繳國庫,前幾日又傳了內宮的旨意在各地收糧,今年乃是豐年,無水旱災情,稻米小麥比往年多出幾成,價格日低,各地官府以歷年均價買入,若被發現以低價收,卻上報朝廷均價以中飽私囊,懲處照舊。

  穀賤傷農,官府以均價買入並不稀奇,然而朝中不缺糧食,爲何忽然買入?

  廣開銅鐵礦,徵召工匠又是爲了什麼?

  西境開市口乃是平常事,太平年景時邊境以茶葉絲綢換馬匹草藥交易常有。

  然而近幾年來邊境蠢蠢欲動,市口剩下不過二三,今又重開,馬匹購入比往年多了五成,又爲何?

  糧草、甲冑、戰馬、有心思敏銳者驚覺,這是要……開戰?

  整頓吏治與後續政策環環相扣,絕非一日所能想出,讓人不得不猜想,此事已籌謀良久。

  思量如此周全,很難讓他們相信,這是內宮中從未出現過的、少年皇帝的意思。

  倒像是謝明月的意思。

  不少人心中惴惴,以征戰討賊爲名權臣收攏軍權之事不是沒有,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謀反了?

  處於風口浪尖,在衆人心中即將竊國謀反的謝明月無知無覺地與身邊人說話,他笑容淡淡,語調溫和,宛如春風沐面般舒適。

  難以想象這樣的人,會有此等野心。

  王莽謙恭未篡時。

  有人看着謝明月的臉,在心中如此斷言。

  兵部尚書楚懷懋捋着長鬚聽謝明月說話,末了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陛下年紀尚小便有如此遠見,當真是萬方之幸,依我看,確有先帝之風。”

  只望,謝明月所說確實是皇帝的意思,而非其假借皇帝之命。

  倘若這一切爲新帝所籌謀,那當真是國之大幸。

  儀向臺內銅鐘響動。

  五更至。

  衆臣正要如常議事,忽聞外面有聲響。

  帝王依仗的聲響。

  “跪——”

  尚未來得及向外看,次第站在臺階邊的太監聲音已經傳來。

  衆臣俱驚,隨着人羣跪下。

  楚懷懋下意識看向謝明月。

  謝明月這是什麼意思?

  謝明月面上波瀾不驚,眼中亦閃過錯愕。

  陛下怎麼來了?

  衆人深深叩首,觸目所及,唯有帝王元青衣袍的下襬。

  大殿數十丈,少年脊背筆直,一步一步,走得極平穩。

  有人悄悄向上看,新帝神情平靜地坐下,冕旒輕輕晃動,半遮着他漆黑的眼睛。

  明明只是個少年人,身上的氣勢卻迫人非常,向上看的人忙垂首,恭謹叩拜。

  “衆卿平身。”皇帝啓脣,聲音是少年人的清越。

  一如十九歲登基那年。

  李成綺上輩子闔上眼前從未想過自己有再回太極殿上朝的那一日,看下方衆臣叩拜,心中有些感慨。

  他目光落在謝明月身上。

  謝侯並未擡頭,因而李成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故覺得有幾分遺憾。

  “起——”

  衆臣起來,藉着動作往上看。

  即便謝明月與他朝夕相處了半年,看向着朝服的李成綺都有一瞬間的怔忪,彷彿當真時光流轉。

  倘若那樣也沒什麼不好,當年謝明月畢竟年歲尚小,閱歷不深,心思手段都與而今浸淫朝局十幾年的老狐狸不可同日而語。

  如果成綺十九歲,而他正在此時,朝廷上的事情一定比當年處理得好上太多。

  大殿之上竟一時沉默無言,衆臣面面相覷,還有不少人將目光投到謝明月身上。

  新法受有些官員反對,對謝明月攻訐之聲不少,今日皇帝來,莫非是得謝明月授意?

  有人在心中冷笑,將少帝請來,難道就能證明他謝明月斷無私念,一心爲國嗎?

  一個十八歲的小孩能知道什麼?不過是個被人教好了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的傀儡罷了!

  謝明月確實好本事,能哄得小皇帝舍了竭力擁立他的叔叔,卻轉而相信一外姓人。

  幸而李旒不在,不然宣親王的處境可能無比尷尬。

  李成綺目光在謝明月的面上落了一瞬,脣角似有笑意,但馬上消失。

  連他自己都驚了驚,他何時是這樣公私不分的人了?

  此刻李成綺的想法若是被謝明月知道,謝侯恐怕會很是委屈,只不過笑了下。

  況且連謝明月自己都沒看清小皇帝對自己笑了,怎麼就成了公私不分?

  少年人斂容正色,帝王之威一覽無餘。

  衆臣只在新帝登基時見過皇帝一次,且是遠遠看着,只記得是個身量纖細的少年人,不知是安靜,還是嚇壞了,順從地隨禮官指引完成了大典。

  今日得見,殿中歷經兩代之臣無不驚愕,愕然於新帝與先帝之相似。

  容色並不十分像,上朝時下頜微擡,眉目冷然殊無笑意的模樣,確實像極了。

  容貌相似是因爲血脈親緣,那麼神態習慣相似,又是爲何?

  李成綺開口,“新政從始至今,已有半月,諸卿可覺有何疏漏待補之處,今日孤在,不如一併說來。”他似乎笑了下,但轉瞬即逝,卻叫衆人更加緊張,心不由得提了起來。

  大殿內一時靜寂,落針可聞。

  李成綺不驕不躁,不急不緩地等待着有人開口。

  縱然有人心中有千萬個不滿,去也說不出什麼來,新政利國,這點毋庸置疑,難道要和皇帝說,因爲您的新政,耽誤臣等收受賄賂了嗎?

  他們又不是找死。

  半個月前舞弊案流放的人犯還沒戴着鐐銬走到邊疆呢!

  “臣有奏。”有人從列中走出。

  有人看過去——蘭臺令,應遷。

  蘭臺在朝中並無太大實權,內有多風流學士,乃是清談之地,蘭臺中人目下無塵,崇靜厭動,可謂是朝中與新政最無關係之所在了。

  應遷向李成綺見禮,道:“陛下,臣蘭臺令應遷有奏。”

  殿中官員李成綺大多認識,還有小部分不認識的應該是在他死後拔擢的,他記得這個倔老頭,微一點頭,“講。”

  應遷道:“謝太傅博學,陛下爲太傅學生,想來知道古來君子重義輕利,聚珍寶財物,不知紀極,不加收斂,必爲百姓所厭,百年之後,爲史書所載,留斂財無度聲明,陛下覺得,如此,可算佳嗎?”

  他說的四平八穩,卻叫身邊衆人齊齊變了臉色。

  應遷這話說的極明白,直指皇帝新政不過斂財手段,必被臣民厭憎。

  說完,擡頭無所畏懼地看皇帝。

  少年人面上波瀾不驚,聽到這話竟不以爲忤。

  陳一白在廷試時見過少帝爲人,覺得他今日沉着冷靜,愈發有先帝當年之風,不明所以者卻以爲小皇帝被問的說不出話,無從反駁。

  這小老頭居然一點沒變。

  他心說。

  蘭臺令不收受賄賂,當然也沒有人會把賄賂送到蘭臺,蘭臺諸人自負行得正,罵起朝中其他官員自然毫不客氣,滿朝皆是爲利來利往的碌碌之輩,唯有他們纔是真正的君子。

  李成綺一笑,回道:“孤曾聽聞,蘭臺是風雅之地,今日見蘭臺令,果然名副其實,當真是「不論世事,唯雅詠玄虛之所在」。”

  應遷自負清流,能得皇帝這般評價本該高興,奈何他將話用在這怎麼都不像在夸人。

  “蘭臺令說,君子喻於義,下一句想來該是小人喻於利。”

  誰是君子?誰是小人?

  眼下因新政白銀源源不斷流入府庫,應遷所說的小人,豈不是在說皇帝?

  應遷硬邦邦道:“臣不敢。”

  他面上可沒有半點不敢的意思。

  殿中氣氛滯澀,有臣子驚訝地發現雖然同小皇帝說話的人不是自己,他的心卻砰砰直跳。

  “孤無怪罪之意,孤倒覺得蘭臺令說的很對。「聚珍寶,不知紀極」乃《晉書》所言,載一臣子,行事殘虐,斂財無數,爲百姓所苦。蘭臺令問孤,這樣可算佳嗎?此自不算佳,不僅不算,這樣的人不配爲官,高居廟堂之上,而新政之目的所在,便是革除此等貪官污吏,任用良臣,使地方太平,百姓和樂。”他語調中自始至終都帶着笑意。

  應遷本意是質問皇帝,不曾想皇帝拿他所言將他說的都堵了回去,且說的有理有據,不容反駁。

  “棄絕人事,守道不競,誠有古君子之風,然倘官員奢侈無度,世道廉恥不興,餓殍載道,十室九空,外有強敵窺伺國器,欲犯我朝,君子仍守節閉戶,蘭臺令,孤想問卿,這樣的人,可算君子嗎?”李成綺問的柔和。

  你應遷不是自負清流嗎?

  那如皇帝所說的,正是你所認爲的君子,你能在朝堂之上衆目睽睽之下承認,這就是臣恪守的君子之道嗎?

  應遷臉登時漲得通紅,一時竟什麼都沒說出。

  小皇帝的聲音從上傳來,“廟堂太高,望之即是碧空萬里,不妨低頭向下看看。”

  看看世間。

  看看人。

  老人白髮紅顏,低着頭慢慢走回人羣。

  這十幾日在朝堂上受了不少蘭臺官員暗諷的臣子忍不住小聲笑了出來。

  “衆卿若還有何見解,可同孤說來。”李成綺很是善解人意。

  見他方纔對談自若,有理有據,說得應遷啞口無言,即便有異議,誰還敢再開口?

  李成綺目光在羣臣身上劃過,在謝明月臉上多停留了一瞬,才收回目光。

  “惠帝年間,多有亂政,利竟交馳,致使民怨載道,國家衰微,平定變亂竟需向他國借兵,當年會盟之恥,而今不過十數載,衆卿大約沒忘吧。”

  當年會盟,周國力不濟,李言隱受師焉辱,堂堂一國之君竟被令爲其倒酒,君主若人臣。

  “至先帝時,大興改革,朝野氣象一新,先帝御極十一年,文治武功史書已言明,不需孤今日爲衆卿再講。”李成綺說起自己有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本紀是怎麼寫的,“孤爲先帝之子,自然要承先帝之志,新政勢在必行,孤心不可轉。”

  小皇帝的聲音不高不低,少年聲音沒有那麼低沉,卻氣勢逼人。

  羣臣下拜,齊言:“臣等必與陛下同心爲國。”

  “近日,孤亦聽聞,朝中對新政官員多有攻訐之言,無論是太傅,亦或者揚淮二守,他們行事,皆爲孤授命,換了任何一人,到他們的位置上,也會如此行事。”

  皇帝維護之意明顯。

  謝明月不曾料想李成綺居然會說這樣一句話,忽覺心緒複雜,百感交集。

  臣之責,在於爲君擔過。

  這話李成綺說過。

  他既然說,他就會這樣做。

  可今日李成綺種種,卻與他先前所說截然相反。

  包括今日上朝。

  小皇帝本不必出面,在此之前,無人會怨恨他,無人敢怨恨他,爲了給彼此留一餘地,還會竭力將小皇帝與新政撇開關係,稱其爲被謝明月蠱惑。

  但在今日之後,則……

  李成綺的話打算了他的思索,“若無其他事,便散朝。”

  衆臣叩拜,“臣等恭送陛下。”

  聲音迴盪在太極殿。

  李成綺上輦,先回長樂宮。

  他下朝之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換了件衣服。

  謝明月應他令回長樂宮時見皇帝已經換好了常服,見謝明月着官服進來,心裏居然有點彆扭,“換好衣服再來和孤說話。”

  謝明月看了看自己這身官服也不知道哪裏得罪了皇帝,有點委屈,“臣就不能一邊換一邊同陛下說話嗎?”

  李成綺點頭,“那你說。”

  謝明月實在不喜歡被人看着脫衣服還得和人說話,遂到後殿把衣服換好。

  待他換了從前穿的衣服進來,李成綺已經沒骨頭似地躺在牀上了。

  謝明月坐到他旁邊,握住了他的手。

  李成綺手下意識往回一抽。

  不怪李成綺戒備,實在是謝明月昨夜弄得過火。

  昨天晚上他同謝明月說不行,謝明月極聽話地停下,什麼都沒問,只拿一雙淡色的眼睛看他,而後輕輕親了他脣角一下。

  李成綺反而不忍心了,湊過去和謝明月說了緣由。

  他不說還好,說完方覺,謝侯看他的眼神,比方纔還不對勁,還要熾熱濃烈。

  好在少年人身體尚好,更好在並沒有做到最好,不然李成綺都要懷疑自己能不能從牀上爬起來去上朝。

  謝明月卻是神采奕奕,半點不見疲累。

  “陛下。”謝明月叫他。

  李成綺半掀開眼皮,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並不很像理會他。

  “陛下。”謝明月卻叫個沒完。

  李成綺往裏面給他讓出個地方,“何事?”他淡淡地問。

  謝明月要握他的手,他就故意不讓謝明月握,兩個人居然因爲拉手這點小事繞了半刻。

  最後謝明月扣着他的手放在膝蓋上,不讓李成綺拿開。

  李成綺實在懶得和謝明月計較,看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謝明月握着李成綺的手,輕輕道:“那天下了大雪。”

  李成綺懶懶道:“哪一天?”

  他與謝明月對視,那雙眼睛黯然了一瞬,似有悲慟。

  李成綺心中顫了下,陡然明白了謝明月說的是哪一天。

  “一尺雪,下了兩天一夜,天地皆白,”謝明月聲音低而輕,“景陽鐘響的那一刻,天下皆知國有大喪,此日,百姓閉市,無不涕泣。”

  紙灰與大雪交織。

  鉛灰遮空,未見天日。

  李成綺不知自己死後竟這般慘淡景象,無言片刻,忽地笑了。

  無論是那一日乍見燈市,還是謝明月告訴他,他死後羣臣百姓哀慟,都在無言地證明着,他是好皇帝。

  “爲君死後能這般,孤不枉此生。”他嘆笑道。

  作者有話說: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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