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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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細嫩不見光的皮肉被磨了個遍。
行宮建於半山。
山勢嵽嵲,千嶂環抱,雲截山腰。
行宮四處懸琉璃燈,遠遠望去,雲霧之間宮室連亙,飄渺曠然,其中燈火點點如星光,千星連片,浩如雲漢。
因地勢太險,出入行宮唯有一條路可走。
路開于山中,只夠二馬車並行,爲防止山石滾落,俱修高牆,將路兩邊高高環起,高牆一丈寬,每隔五十步設置一崗。
這條名爲建安道的長路一直延伸到行宮前數裏,復開闊。
黑甲守衛站在高牆上,漆黑的甲冑幾乎要與黑夜融爲一體。
他低頭,見衆臣車駕緩緩駛入其中。
夜風在耳邊呼嘯,即便隔着面甲,仍然感受到徹骨寒意。
戌時一刻,宴始。
李成綺位面正南,謝明月與李旒分坐兩側。
冕旒之下,帝王神色平靜,即便不過一未弱冠的少年人,卻早有了迫人威儀。
帝座太高太遠,除卻近臣,無人看得清,也無人敢擡頭看。
若是細看,當能看出皇帝平靜下竟有幾分難言的倦意。
他脣瓣不知爲何被弄得紅腫,脣角處有兩個裂口,稍微舔一舔,即有火辣辣的痛楚,彷彿先前哭過了,薄薄眼皮亦有些腫。
“叩——”
衆臣跪地叩拜。
李成綺開口,“衆卿平身。”
嗓音沙啞,不復白日清亮。
山中比山下冷得多,衆人只當是小皇帝着涼受寒,有好些對新帝滿腔熱忱的臣子還在暗中擔憂皇帝身體是否有恙。
衆臣落座。
李成綺怎麼坐都不舒服,平日裏細嫩不見光的皮肉被磨了個遍,雖然上過藥,但傷處的疼癢與藥的清涼交攻,更是難受,因而面色愈發冷淡。
看得靖爾陽提心吊膽,幾乎起了退縮之意。
你怕什麼?
他在心中唾罵自己。
那是你從小看到大的外甥,就算當了皇帝也還是你外甥,你怕他做什麼?
他艱難地吞嚥了下,舉起酒杯的手猶在顫抖。
重新洗過的長髮還微微溼着,李成綺雖不願意,卻也不得不洗。
方纔狼狽不堪,面頰頭髮都被侵染,不重新洗無論如何也見不得人。
李成綺拿起酒杯。
靖爾陽的目光一瞬間鎖定在他身上。
酒液斟得很滿,稍有不慎或許就會淌到手上。
李成綺忽然開口,“滿空來。”
站在旁邊的青年人聞言擡頭,冷色在他眼中一閃而逝,即刻便做驚懼,他小心翼翼地上前。
李成綺晃了晃酒杯,幾滴酒液潑出,染溼了他的手指。
他看也不看滿空來,朝坐立難安的靖爾陽笑問道:“舅舅怎麼一直在看孤?”
靖爾陽沒想到李成綺會突然注意到自己,大驚失色,慌亂地起身答話,“因爲,因爲臣,”他腦中一片空白,忽地想起方纔有人低聲議論陛下是否着涼了,斂了斂心緒,“臣聽陛下聲音有些沙啞,擔憂陛下可是受寒了。國事雖要緊,身體更要緊,爲千秋計,請陛下一定保重身體。”
聲音沙啞?
李成綺笑容粲然地碰了碰自己喉嚨,“啞嗎?孤自己倒沒覺得。”
瞭解他的人卻無端看出了一種陰陰測測的味道。
混賬東西。
李成綺在心中冷冷地罵。
始作俑者坐得端正,神情無辜,彷彿這一切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
靖爾陽躬身,卑順道:“是臣想差了。”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在自己外甥前卑躬屈膝,靖爾陽自從入京以來就再沒嘗過這樣屈辱的滋味,臉青白交織,還要裝得謙恭,忍得額角青筋直跳。
李成綺頷首一笑,“孤多謝舅舅關懷,來人,把孤的酒給舅舅。”
滿空來霍然擡頭。
靖爾陽面色瞬間白了。
皇帝賜酒何其榮耀?
一個想法忽地竄入靖爾陽的腦海,他如遭雷擊,險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向皇帝請罪。
莫非,皇帝已經知道了?
不不不,他做的隱祕,皇帝不會知道,眼下請罪……他似乎能感受到謝明月那一貫溫和得春風般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瞬,心頭狂跳,幾乎要從喉口躍出。
他請罪,就算皇帝念在舅甥情意上放過他,謝明月也一定會把他千刀萬剮!
他滿背冷汗,強笑着道:“臣無功,不敢受陛下的酒。”
靖爾陽之跋扈朝廷皆知,今日如此謹慎謙恭,諸臣面面相覷,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有人微微皺眉,看向靖爾陽的神情中有幾分懷疑。
謝明月柔和的聲音在殿中響起,彷彿能撫平人心中焦躁似的,“既是陛下所賜,國舅何必推脫。”
然而靖爾陽沒有任何如沐春風之感,乍聽他的聲音膝蓋一軟,強撐着沒跪下。
他在心中大罵謝明月多事,還未想出如何反駁,便聽李成綺擺弄着酒杯笑道:“國舅這般惶恐,彷彿孤賜的是鴆酒一般。”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大半目光俱投向皇帝。
他說的如此明顯,靖爾陽已經要笑不出了。
李成綺疑惑似地看了衆臣一眼,似乎驚訝爲何衆人因爲這一個玩笑話有這麼大的反應,“把酒,給國舅。”他道。
不容置喙。
酒杯平穩地落到案上。
杯底有些殘酒,在案上留下一圈淡色痕跡。
滿空來眼睛死死盯着那杯酒,他心中狂跳,耳邊隆隆作響,此刻幾乎已聽不清李成綺在說什麼了。
他眼前唯有那杯酒。
那杯,下過牽機的酒。
酒杯在眼前放大,最終成了一片黑乎乎的影子。
那股人肉被燒焦的惡臭又一次襲來,滿空來竭盡全力才能剋制着自己的顫抖,他好像重新回到了蘭居之役時,他一個人在雪夜裏逃竄,滿腔血腥氣,大雪中,每走一步都是刀割一般的痛楚。
然而他不能停下來。
他不想變得和倒在地上被燒焦的屍體一樣。
彷彿一百年,實際上,只過了一瞬間。
他低下頭,走上前,拿起了那杯酒。
他不知道李成綺爲何要給靖爾陽賜酒,然而讓他奉酒,或許大有深意。
他大可賭一把,賭皇帝用意單純。
然而費盡心思到李成綺身邊,除了在行宮,哪裏還找得到這樣好的機會?
再等一年他活着與否還未可知,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
万俟瀾黯淡無光的渾濁藍眼在眼前一閃而逝。
滿空來穩穩端起酒杯,轉身向下走去。
李成綺看了眼滿空來,又看了眼在發抖的靖爾陽,深覺無趣。
他這個舅舅不要說和當年的崔愬相比,便是連滿空來都比不得。
靖爾陽看着滿空來,想起那東西的藥效,心中已趨於絕望。
在那一刻,變故突起。
滿空來陡地轉身,從袖中抽出一物,轉睫之間已向皇帝刺去!
不過一剎那,衆人甚至來不及反應。
但見數道影子閃過,只聽咔地一聲脆響,聽着叫人牙酸,竟是骨頭碎裂的聲音。
須臾內,局勢驟然倒轉。
滿空來手腕被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彎着,右手無力,手中之物驟然墜地。
那東西上沾了血,愈發顯得鋒利可怖。
衆人心頭一緊,呼聲卡在喉中,向上一看,皇帝相安無事。
靖爾陽眼見那杯酒墜地,心中不由得一鬆,最先喊道:“有刺客,護駕,護——”
侍衛從殿外衝了上來。
御座周遭早被着豔色衣袍的護衛團團圍住。
是欲侯。
欲侯少在明處出現,今日爲何會在殿上,莫非皇帝早早預料到會有刺殺?
有人大愕。
心剛一提起,還未放下,刺殺就已結束。
衆人心頭狂跳不止,皆有心有餘悸。
李旒站在原地,張了張嘴,對上李成綺冷漠的眼神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滿空來被扭斷了雙臂壓在地上,他臉緊緊貼着地面,被這用力一砸砸得眼前發黑,他口中滿是血腥氣,艱難地擡頭,尊崇無匹的少年居高臨下地睥着他。
那種陰寒的眼神,滿空來第一次在小皇帝眼中見到。
他確定,李成綺一定會殺了他。
因爲,他傷了謝明月。
明明那麼近,明明只差一點,謝明月出現得卻那麼快。
他那一刻不可置信至極,不可置信謝明月一文臣,反應得竟能那樣快。
於是慌不擇路地朝謝明月的刺去,堪堪劃破手臂。
“快,快傳御醫!”有人喊道。
帝王起身。
滿空來竭力擡頭想要看清這個人。
當年万俟瀾懷着天大野心,最終不過是死於火中。
而今他想殺當年那位帝王的侄子,落得結果或許還不如万俟瀾。
然而李成綺卻沒有向下走,而是快步走到謝明月面前,本想抓着謝明月的手腕看一看他的傷勢,奈何上面血糊糊一片,看起來尤其駭人,他碰哪都怕碰到謝明月傷口,欲要斥責。
但見其失血發白的面頰,混賬堵在口中,一把抓住他沒受傷的那隻手。
太醫疾步跑來。
李成綺乾脆拉着謝明月坐下。
衆臣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那是……皇帝的位置!
就算謝明月忠心護主,皇帝顯示恩寵,也不該讓人坐到那。
謝明月亦驚了,辭不受的話還未說出口,就被李成綺按住了肩膀,往下一壓,被迫坐下。
太醫頭也不敢擡,趕緊給謝明月處理傷口。
李成綺面無表情地看他。
那一瞬間,他心中之驚懼,只有自己知道。
謝明月坐着,就偏頭,柔軟的長髮蹭過李成綺的掌心,彷彿在討好。
混賬怎麼也對着謝明月罵不出,李成綺冷着臉,轉頭往邊上看。
“此人生得異族面目,必然與西境有關!”有人從座位上起身跪下,“臣必將真相查出,請陛下放心。”
滿空來聞言冷笑。
斷刃近在咫尺,他艱難地向前蹭了蹭,一口咬住了刃。
刃鋒利無比,吹毫立斷,甫一咬住,便將脣角割得鮮血直流,染紅了身下磚石。
身邊護衛以爲他要自盡,正欲奪刀,他卻用盡全力,將刀刃狠狠甩了出去。
刀刃破風,鏘地一聲落地。
半張臉都被血染紅了蒼白青年人大笑,因爲傷了嗓子,只能聽見沙啞聲音從喉中發出。
青靄撿起斷刃,雙手奉上。
刃斷處隱隱有字銘刻。
“是以昆悅文刻的万俟。”謝明月輕聲道。
是万俟瀾的劍。
當年,這把劍就插在万俟瀾被燒焦的屍體中。
滿空來能認出兄長,全靠這把斷劍。
時間倉促,他連收屍都做不到,只能拔出斷劍帶走。
李成綺冷冷道:“閉嘴。”
謝明月可憐巴巴地閉嘴,面色蒼白,愈發顯得楚楚可憐。
李成綺頓了頓,不看謝明月。
謝明月抿着脣,或許是因爲疼,忽然輕嘶一聲,想起李成綺讓他閉嘴,聲音戛然而止。
李成綺忍了片刻,最終輕輕道:“孤方纔話說重了。”
這是帝王第一次向旁人低頭。
謝明月剛要開口,李旒卻已起身,向李成綺跪下。
“臣有要事秉陛下。”
謝明月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作者有話說:
萬字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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