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

作者:照破山河
第一百零五

  ◇

  “婚期訂在下月十四。”

  琯朗面前的書籍堆積如山,他一面翻看,一面嘴裏小聲唸唸有詞,偶爾在紙上寫上幾個字。

  李成綺也不着急,坐在琯朗對面看奏摺,要緊的就令人在他批完後發回去,不要緊的且先放着,還有一些皇帝要留下詢問一下其他臣子的看法。

  琯朗半眯着眼,神情嚴肅,好似已經進入了渾然忘我的境界。

  他一身青色道袍,滿頭如雪長髮拿白玉發冠斂起,面無表情地跪坐着看書,其實當真頗似化外仙人。

  如果他沒有時不時悄然看李成綺一眼,就更像了。

  要他算日子,且是自己親自來,說明皇帝十分在乎同謝明月的婚事。

  那究竟是挑個早點的日子以全皇帝心願,還是找個晚點的,顯得十分鄭重呢?

  琯朗放下書。

  李成綺卻還沒看完,等了有半盞茶的時間,李成綺放擱下硃筆,“國師看好了?”

  琯朗突然道:“陛下知不知道陛下,其實與先帝長得很像?”

  李成綺擡眼,似笑非笑地望向自己這個名義上的皇叔。

  倘若他不是李成綺,聽到這話大約會十分惱怒,找死也不該是這麼個找法。

  難道琯朗活得太久,終究不想活了?

  琯朗看着李成綺眉眼含笑的樣子就覺得涼颼颼,立刻連連擺手,“臣絕無挑撥陛下與謝侯關係之意。”

  “哦?”李成綺笑眯眯地看着琯朗,“那國師是何意?”

  你要是李昭,那日子就訂早點,畢竟等了兩世,都挺急的。琯朗心說。

  “臣,就是,”琯朗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尖,他現在很是佩服新君的臣子們,因爲面對這樣一個皇帝撒謊,一定是件非常艱難的事情,“臣有點,好奇。”

  李成綺看琯朗的表情裏有幾分疑惑。

  對於一個皇帝來說,遇見一個純粹想要死的人很稀奇。

  琯朗忍着縮脖子的慾望,儘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神祕莊嚴,“其實,這也跟算婚期有關係,譬如說,陛下,”琯朗迎着李成綺的目光,發現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所以您知道嗎?”他乾脆破罐子破摔。

  李成綺眨了下眼,笑着反問道:“你覺得孤知道嗎?”

  這個毫不震驚的反應,那一定是知道了。

  如果皇帝知道自己同李昭長得像還不是李昭,這種情況下還願意同謝明月成婚,琯朗不知道是該誇皇帝真愛謝明月,還是閉嘴不摻和的好。

  琯朗道:“臣覺得,陛下一定是,一定是知道的。”

  李成綺還是笑眯眯的。

  琯朗立刻將寫好了字的紙雙手奉上,忙道:“陛下,紙上都是今年的好日子,事事皆宜,在這些時日成婚,陛下同太傅必然琴瑟和鳴,白頭偕老,兒孫……”他頓了下,但還是繼續說下去了,“兒孫滿堂。”說完了又覺得不對,萬一皇帝哪個日子都不滿意,他這樣說和找死有什麼區別,當下又快速補充,“不在這些時日成婚,以陛下和太傅的福澤深厚,定然也會如此美滿。”

  李成綺笑着問:“那國師以爲,孤爲何要找國師挑婚期?”

  圖你朝孤要的錢多嗎?

  李成綺接過紙,掃了一眼便訂在下月十四。

  最近的日子。

  皇帝成婚所用一應在登基時就備好,只有少部分需要額外添置。

  像李昭那種一輩子沒用上的到底還是少數。

  拿硃筆一圈,還給琯朗。

  琯朗看了眼,誠摯地讚美道:“陛下當真是人中之龍,慧眼如炬,一眼就看中了這十幾個日子裏最好的一個。”

  “那卿先前何不言明?”李成綺笑問他,“特意考孤眼力嗎?”

  琯朗乾笑兩聲,心說他怎麼比李昭還難伺候。

  “陛下,日子已經挑好,”琯朗儘量讓自己的要求看起來委婉一點,“您看,您是……”

  直接把錢給了呢?還是等一會再給呢?

  李成綺若有所思,“孤其實一直很好奇,國師乃是化外之人,要那麼多錢財有什麼用?”

  琯朗一下坐直了,眼神瞬間警惕一息,但馬上就變成了像從前那樣小心翼翼且諂媚無比,“臣……吞星臺上上下下數百人,用錢的地方多如牛毛,況且您,您先前不是查過吞星臺的帳了。”吞星臺的開支比李言隱時少了幾十成,比李昭時還少,雖仍然寬裕,但比起先前能拿白玉鋪地的富貴程度,蕭條了不知多少。

  “孤只是有些好奇。”李成綺道:“就像卿好奇孤知不知道自己同先帝長得像一樣。”

  琯朗生怕換條規定說出國家正是多事之秋,用錢之際這樣的話,但又不甘心到嘴的鴨子就這樣飛了。

  像算大婚時日這種事情,如果謝明月活得很長,君臣之間沒有齟齬的話,那麼很可能幾十年就這一次。

  所以您是記仇了嗎?

  琯朗輕輕地嘆了口氣,忍着肉痛,想說要不然陛下給臣一半就行,但實在張不開嘴。

  多難得的一大筆錢啊。

  少一半對於此刻的琯朗來說,就是天文之巨了。

  “臣,不好奇了。”

  “可孤很好奇。”李成綺道。

  李成綺是個幾乎沒有好奇心的人,作爲一個皇帝他接觸的事情太多了。

  如果每件事都好奇,他好奇不過來,他雖然奇怪琯朗的錢到底幹嘛去了,但不會刨根問底。

  琯朗沉默半晌,“您想問什麼,不妨直接問吧。”

  李成綺撐着下巴,“孤可什麼都不想問。”

  這個神情,琯朗要是和李成綺相處的時間足夠長,大概會意識到,眼前人,正是李昭。

  可惜李昭來吞星臺的時候太少了,倆人根本沒見過幾面。

  琯朗知道,要是自己錯把眼前人認成了李昭,恐怕此事不會善了。

  這是讓他猜的意思。

  琯朗想了想,道:“臣這雖然看起來是無本萬利的買賣,其實每算一次,都要減壽數年,所以,錢臣都拿來買延年益壽的丹藥了。”

  李成綺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不說李成綺不信,琯朗自己都不相信。

  一般來說,丹藥不能延年益壽,喫丹藥的帝王活得久的宛如鳳毛麟角。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

  “臣要是說了,您能保證您不殺臣嗎?”琯朗問。

  李成綺挑眉,“卿,是在同孤談條件?”

  琯朗垂首。

  那一瞬間他腦中有無盡的想法,然而到最後,他卻只笑了一下,“陛下,您對臣未免有點不近人情了。”他嘆息嘆得十分刻意,但語氣謙恭,“臣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臣勉強也算得上陛下叔叔。”

  此言一出,整個茶室瞬間安靜了下去。

  琯朗沉默着,等待着李成綺的回答。

  以當年謝明月對李昭之心,他想象不到,謝明月會同另一個人成婚。

  即便,這個人長得與先帝相似。

  謝明月對新君太用心了,放着那麼好的機會居然一點謀反的想法都沒有,當年謝明月面對李昭都不願意低頭,怎麼會那樣柔順地對待一個李昭的替代品?

  除非,是久別重逢,失而復得。

  李成綺忽地笑了,“既然國師知道自己是孤的叔叔,也不必在孤面前過於緊張。”

  他這是,承認了的意思?!

  琯朗心中之震驚無可言說。

  他張了張嘴,立刻直起腰身,鄭重其事地拜了下去,“陛下。”

  李成綺虛扶了一下琯朗,示意他不用一直這樣,“國師多禮。”

  琯朗順勢起身,苦笑道:“臣有眼無珠,竟一直沒認出陛下。”

  他終於徹底確認李成綺想問什麼了。

  “在陛下崩逝後,謝太傅找到臣,詢問臣,是否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法子。”琯朗一五一十地言明,“縱然臣自以爲得窺天命,也只能告訴謝侯,並沒有這種逆天之法。”

  李成綺靜靜地等待琯朗說完。

  “只是還有另一種法子,”琯朗想起當日場景,仍覺得心有餘悸,“但臣不能確定,是否有用。”

  更不能確定,李成綺到底會在哪裏醒來,能否醒來。

  況且,就算能醒,謝明月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

  他認得出嗎?

  “此涉臣所學禁忌,請恕臣不能明言。”琯朗伏地道。

  李成綺道:“孤只想問,這樣的法子,是否暗含天理循環?”

  琯朗立時明白李成綺所說,搖搖頭道:“太傅不會有事。但如果您不醒,便難說了。”

  在那七百多個日夜裏,謝明月便靠着這點說出來都荒謬至極的希望,等待着。

  李成綺無言片刻。

  有時候想想,其實謝明月反問李成綺爲何不賜死臣時根本沒在賭氣,李成綺要是下令讓他殉葬,於他而言,必然比這兩年的煎熬好上太多。

  可李成綺沒有。

  他要平衡朝局,要爲新帝鋪路。

  所以,謝明月不能死。

  李成綺突然想起自己剛醒來時,白先生說謝明月讀老莊。

  但他沒有相信,因爲自他再見謝明月後,謝明月一次都沒讀過。

  只是因爲他醒了,所以謝明月再不讀。

  李成綺短暫地閉了下眼。

  “孤竟不知,國師和謝玄度來往如此密切。”他好似在開一個玩笑。

  琯朗摸了摸鼻子,“有您的事,就算從前殊無往來,也往來密切了。”

  李成綺頓了頓,“孤還聽聞,謝玄度先前殺過三位儲君。”

  “是殺過。”琯朗頷首。

  這不是傳聞。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您與宗室關係素來不睦,”李成綺作爲一個將宗室各項開支消減甚多,並且革除多位宗親爵位,並明令要求宗室無大功,不得封爵的皇帝,宗室同他關係不好,該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那三位都是宗室選出來的,對您,也並不十分尊敬。”

  加上李昭後來和謝明月離心離德人盡皆知,對李成綺的不滿有五分,在謝明月面前,也會添油加醋地說成十分。

  當時李成綺剛駕崩數月,指望謝明月能平靜地面對對李昭的詆譭,恐怕不可能。

  連琯朗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爲對先帝不敬而被殺三人,之後一年的時間裏,宗室都沒有提出新的人選,謝明月當然不會向宗室低頭,乾脆從外地藩王子嗣中挑選新帝,巧的是,李愔因爲同李成綺長相五分相似,而被李旒看重,送入京中。

  在登基爲帝后,小皇帝暴虐兇頑,被靖嘉玉罰跪,淋雨高燒,不治身亡。

  李成綺卻悠悠轉醒。

  少了其中任何一步,謝明月與李成綺都不會那樣早相見。

  李成綺點點頭,站了起來。

  琯朗也馬上起身,“臣送陛下。”

  李成綺道:“不必。”

  琯朗樂不得,想了想,又小聲問道:“那,”

  可皇帝已經走出茶室了。

  有宮人進來將奏摺捧回去。

  琯朗往後一仰,坐了回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抹臉上的虛汗,手指和臉上都一片冰冷。

  他雖活的久,但還沒活到嫌命長的程度。

  不確實李昭尚可,確定之後,那種壓力非但沒有因爲李昭同他的關係而降低,反而愈加上升。

  琯朗忽然想起,在李昭小時,崔愬曾帶他來過吞星臺。

  李昭七八歲的年紀,漂亮得宛如雪魄一般,容顏看起來雖尊貴而冰冷,在崔愬身邊卻赧然羞怯,比起儲君,更像是一普通人家的孩子。

  琯朗卻覺得疑惑,疑惑一個不似人的精怪,爲何要學着人的舉止?

  崔愬看玩笑一般地問琯朗:“我這個侄子,望之可似人君?”

  琯朗不確定,崔愬到底是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還是否定的。

  他仔細地爲李昭算過,搖了搖頭,回答,“做不得。”

  崔愬笑容不變,問他爲何。

  琯朗卻回答天機不可泄露。

  他算得李昭太過無情。

  作爲君主誠該如此,可若半點人情人慾也無,於百姓而言,便是滅頂之災。

  玉人一樣的孩子撲進崔愬懷中,軟軟地伏着。

  琯朗從未見過宮中的孩子比李昭更嬌氣,更愛撒嬌,按成例,這麼大的男孩,已經開始要面子了,不會再在外人面前這樣輕易地示弱。

  崔愬就哄他,說再多留一刻。

  在琯朗印象裏,李成綺同崔愬應該很親近,幾乎將崔愬視爲父親。

  所以他聽到崔愬死的時候太震驚了。

  震驚李成綺居然會真的殺了崔愬,震驚那看起來柔軟無害的多病儲君手段如此狠絕。

  想起了十幾年前的讖語,琯朗只覺渾身冰冷。

  所以當時,伏在崔愬懷中的孩子,在那時,到底是真的把崔愬視作可親可近的長輩,還是那時,已經開始作僞了?

  琯朗不清楚。

  那李成綺對謝明月,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

  一如他當年對崔愬表現出的無害,只等待着親手殺了崔愬的那一刻,還是……

  這樣的人,真的會有真心嗎?

  琯朗合上書。

  長樂宮內。

  謝明月正背對着李成綺看書。

  李成綺悄然走過去,在後面環住他的腰。

  謝明月早就聽到聲響,但是想起李成綺不出聲,或許就是不想他回頭的意思,便裝着沒聽見。

  “陛下。”謝明月柔聲道。

  李成綺從後面抱着他,將頭墊在謝明月肩膀上,突然開口,“婚期訂在下月十四。”

  作者有話說:

  挑了個今年十一月的日子,農曆十月十四,宜嫁娶。

  成綺怎麼醒過來的沒仔細寫了,寫了恐怕要變成仙俠。

  本來說下章就結婚,沒寫到,我一百零六章一定寫的到!

  好想寫小成綺和謝明月撒嬌啊,可惜了,謝玄度比成綺年紀還小。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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