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作者:何大仁
但凡被狗子吸過血的人,沈尋就能完全控制對方的思維和行動,當初剛遇到熊滿山的時候這個能力就在對方身上使用過。

  發現自己突然動不了也說不出話之後,沈十安很快回想起這件事,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也會有被狗子控制的一天,更糟糕的是,恐怕連沈尋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嘗試過掙脫,丹田內的靈力瘋狂運轉,想趁着事情徹底不能轉圜之前從這種身體不受控制的狀態中掙脫出來,然而沈尋的咒法顯然比他預想的還要靈驗許多,僅僅是一句隨口的“不要動”“別說話”就果然讓他動不了也說不得,甚至連意念也無法傳送過去。

  許久之後,臥室之中重新平息下來,沈尋蹲在牀邊甩着舌頭想要求表揚,等了好幾分鐘也沒得到迴應,這才察覺到不對勁。

  沈十安重新獲得了身體的控制權之後,看也不看滿臉慌張的狗子,撿起睡褲筆直走進衛生間。

  冷水從蓮蓬頭猛烈噴灑出來,一遍又一遍自身體沖刷而過,涼意沁寒刺骨,然而片刻之前發生的一切依然如烙印一般,帶着難以承受的灼熱深深刻在腦子裏。

  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是他從未想過的,自責、憤怒、羞愧以及某種隱隱約約不敢深究的感受交織成一團刺球,沿着五臟六腑來回翻滾,教他如芒在背如錐刺股。

  這個澡足足衝了半個多小時,重新穿好衣服,沈十安繞過蹲在衛生間門口忐忑不安的大狗,直接走進更衣室開始收拾東西。

  沈尋急忙跟過去:“安安你要去哪兒?”

  “我去另外找間臥室,”沈十安低垂着眼睛並沒有看他,“以後這裏你一個人睡。”

  “不行!安安睡哪兒我睡哪兒,我要跟安安在一起!”沈尋急了,攔在衣櫃前面不讓他收拾,“我知道錯了,安安你原諒我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是因爲我說的話所以纔不能動,我還以爲你是太舒服了所以……”

  “沈尋!”沈十安急聲打斷他,耳根通紅,臉上染了一層薄怒:“……你閉嘴!”

  沈尋委委屈屈閉上了嘴巴,然後開始用意念傳音:“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幫安安,讓安安不要那麼難受而已,根本沒想過要控制安安,對不起,我保證以後這種情況再也不會發生了好不好?”

  沈十安擰着眉心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沈尋眼睛一亮:“那你是不是就不搬了!”

  “不行,必須要搬。”

  沈尋記得跳腳:“爲什麼!”

  “因爲你對我做的事情……是不對的。”

  “可安安不也幫過我嗎?爲什麼我幫安安就是錯的?”

  “我幫你那是因爲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如此,但你不是。”沈十安眉心皺得更緊,“尋尋,這種事情,是隻有最親密的伴侶之間才能做的,但我們並不是這種關係。”

  “那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沈十安一時語塞,竟想不出合適的定義。

  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

  父子嗎?當然不是。

  主人和寵物?也並非如此。

  隊友?夥伴?家人?

  似乎每一個關係都對,但每一個關係又都不夠全面。對他而言沈尋既是隊友,也是夥伴,更是無法割捨的家人。

  他們倆之間的相處看起來似乎是沈尋更粘着他,但只有沈十安知道他對沈尋的依賴絲毫不比對方少。生平第一次,他在除了姥姥姥爺和母親之外的人身上投注了所有的信任和關懷,並且從對方那裏得到了同樣的回饋,也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對他承諾:安安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自己死在你前面。

  可即便如此,他跟沈尋的關係無論如何也稱不上伴侶啊。

  相比較他的糾結,沈尋想的就要簡單得多:“我最喜歡安安,安安也最喜歡我,安安幫我讓我舒服,我也想幫安安讓安安舒服,這到底有什麼錯?”

  沈十安有些頭疼,感情的事情最複雜不過,他自己都是一知半解紙上談兵,又要如何去跟一個心理年齡還是青少年的異獸解釋?

  “我們先分開冷靜一下,給各自一點獨處的空間行不行?等過段時間再……”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沈尋又氣又急又委屈:“我都說了我不是故意的,安安你爲什麼要丟下我?你保證過只要我不願意就絕對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

  沈十安腦子裏亂糟糟一團亂麻,被他這麼一鬧也鬧出火氣來了,東西一摔轉身就往外走:不收拾就不收拾,反正空間裏的東西多得是。

  沈尋立刻衝到門邊將門口堵住:“不許離開!”

  沈十安氣笑了,聲音立時冷了下來:“如果我非要離開呢?你要怎麼阻止我?再次控制我的身體嗎?”

  毫無溫度的目光讓沈尋渾身一抖,隨即生出一股無法抑制的恐慌:“我沒有,我不會的,我保證過我不會的……”

  不等鬧彆扭的兩人爭論出什麼結果,遠遠地從宿舍樓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鬨鬧聲,聲音嘈雜吵鬧不休,似乎是起了什麼爭執。沒多久有人慌慌張張跑到別墅門口,又過了幾秒,陳南過來敲門:“沈哥,你睡了嗎?”

  沈十安當然沒睡,還被大狗堵着不能出去呢。聞言一把抓住沈尋的後頸皮將他拖開,打開門問陳南:“發生什麼事了?”

  “好像是路哥跑去宿舍樓那邊跟人打起來了,咱們要不要過去看看?”

  路修遠跟人打架?

  沈十安皺眉,披上大氅之後往外走。

  晚上生日宴辦得熱鬧,大家喫得多,這個點都還沒睡,聽到動靜之後紛紛走出來,除了許歌留下來陪童童以外,都換上衣服鞋子跟在沈十安後面。

  沈尋快走兩步擠開離沈十安最近的熊滿山,將毛茸茸的狗頭低下來往他身上蹭了蹭。沈十安沒理他。

  熊滿山莫名其妙被拱一下也不介意,自覺換到另一邊跟劉方舟並排走到一起:“這天寒地凍大晚上的,好好的跟誰幹仗啊?”

  劉方舟攤攤手:那我哪兒知道。

  越接近宿舍樓鬨鬧聲越大,遠遠就能瞧見樓前的小廣場上圍了一大片人,不時還有加油叫好的。等眼神尖的看見沈十安來了,立刻閉上嘴巴老老實實分站成兩排,正好將最中間扭打成一團的兩位主角完全曝光在路燈之下。

  說扭打其實也不恰當,準確來說是路修遠單方面對渠朔進行攻擊,他像是受到了什麼刺激,目光兇狠表情猙獰,拳腳暴風雨般朝渠朔襲去,但全被渠朔一一閃躲化解。

  當初渠朔斷了一條腿的時候,不用異能僅憑拳腳的話路修遠就打不過他,如今他的斷腿被陶源重新再生出來,經過數月的訓練恢復之後實力重回巔峯,只跟着陶源學了幾個月皮毛的路修遠在近身搏鬥上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偏偏路修遠也不知道是因爲好面子還是因爲其他什麼原因,咬緊了牙關就是不用異能,拳腳舞得看起來兇猛,其實實打實落在渠朔身上的寥寥無幾,而且就這寥寥幾下也明顯都是人渠朔讓着他。

  渠朔正好面朝着別墅的方向,因此也看到了沈十安等人,一邊躲閃一邊壓低聲音對路修遠道:“別打了,隊長來了,有什麼事情我們冷靜下來好好談不行嗎?”

  路修遠眼中狠色愈濃,一記直拳朝着渠朔臉上狠狠砸過去:“談你麻痹!老子跟你這種兩面三刀、只會背地裏亂嚼舌根的無恥小人有什麼好談的!當初就應該在加油站裏把你弄死算事!”

  渠朔莫明被打又捱了一頓罵,心中惱怒,一把攥住路修遠的拳頭讓他動彈不得,“你要是再不停手,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這句話對於路修遠而言無疑是徹底的羞辱,因此他擡腳就往對方下三路踹過去,動作狠辣毫不留情。

  渠朔臉色一冷,身形一閃迅速躲開這道攻擊,同時以五成的力道一拳捶向路修遠小腹處。

  路修遠被打個正着,喉嚨口胃酸上涌險些吐出來,捂着肚子踉蹌後退幾步差點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站穩了咬着牙還要再往前衝,被趕到的沈十安一把抓住肩膀:“停下。爲什麼打架?”

  肚腹處傳來的疼痛翻江倒海,但路修遠站得筆直,扭頭啐了口唾沫,望着渠朔獰笑一聲:“爲什麼打架?你問渠教官啊,他背地裏做了什麼他自己清楚!”

  說完在那站得整整齊齊的兩排隊員身上掃了一圈:“我路修遠算不上什麼好人,但是敢作敢當從不縮頭裝孫子,有什麼想說的當着老子面說,只敢背地裏指指點點罵罵咧咧的,老子知道一個打一個!”

  說完對沈十安道,“我知道團裏嚴禁鬥毆,該有什麼處分你儘管罰吧,我都接受。”

  然後轉身頭也不回沖進了夜色當中。

  隊伍中隱隱響起幾道嗤笑聲。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明顯都是針對路修遠的。

  沈十安什麼話也沒說,站在原地將視線從每個人臉上巡視了一遍。背後金色的刀劍徽紋在夜風中輕輕拂動,激起凜冽的鋒芒。

  瞬間,彷彿有刺骨的寒意席捲而出,所有成員下意識繃緊身體屏住呼吸,眼觀鼻鼻觀心再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沈十安的聲音冷冷響起:“今天晚上所有出來看熱鬧的,明早多跑五公里。解散。”

  然後看向渠朔:“你跟我來。”

  渠朔跟在衆人身後走向別墅,許歌帶着童童等在前廳的壁爐旁,看到他臉上的傷口嚇了一跳:“這是怎麼搞的?”

  劉方舟湊過去小聲報告:“路哥打的。”

  林阮拿過來一個藥箱,從裏面取出藥棉和碘酒:“喏,擦擦吧。”幸好路修遠是用左手揍的,他的右半邊身體全是病毒,要是不小心擦破了皮,搞不好就得上演一出大變喪屍。

  衆人走到客廳坐下來,渠朔沒敢坐:“路先生顯然是以爲我暗中做了什麼,但我的確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不用着急,”沈十安朝他點點頭:“先坐下來吧。”然後將硬湊過來的狗頭往旁邊推了推,但是沒用,沈尋瞬間又黏過來了,腦袋就是要搭在他腿上死活不走。

  渠朔依言坐下簡單處理了傷口,很快就明白了沈十安所說的“不用着急”是什麼意思。

  彷彿有陣疾風從身邊竄過,他只覺得眼前一花,劉方舟身邊原本空蕩蕩的位置瞬間坐了一個人。

  沈十安看向突然出現的熊滿山:“打聽到了?”

  熊滿山速度快,如果將速度提升至極致可以在完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從對方眼皮底下經過,用來打探消息再合適沒有。

  熊滿山點點頭:“打聽清楚了,也沒花多少功夫,宿舍樓那邊全在就這事兒嘮嗑呢,事情是這樣兒的:不知道是誰把路修遠以前冒名頂替隊長你的救援名額這件事給抖露出來了,說他貪生怕死,一身的軟骨頭,爲了自己活命背棄同學,不配待在利刃。”

  事情的確是真事,路修遠呢當初也的確是不地道,但話未免說得太過難聽了點兒。末世剛開始那會兒誰不慌誰不怕,路修遠做錯事不假,但他也付出代價了啊,而且相處這麼長時間他的改變和成長大家有目共睹,哪次任務不是拼盡全力保護其他人?爲了以前的一樁錯誤那也不能把人直接給釘死了啊,還不帶人將功補過怎麼着。

  路修遠冒名頂替沈十安這件事利刃當中知情的人並不多,核心隊員跟他早就相處出感情了肯定不會往外說,也難怪他會懷疑跟他有過節的渠朔了。

  渠朔當即鄭重表態:“我以人格發誓,當初之事我絕對沒對任何人說過半個字。”

  他對路修遠有愧,算起來路修遠還救過他一命,這種事情打死他他也不會做。

  被許歌摟在懷裏的童童忽然道:“他說的是真的。”

  哎?

  熊滿山有些好奇,“童童你咋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那啥,渠隊長你別在意,並沒有說你是在撒謊的意思哈。”

  劉方舟道:“因爲童童有異能啊,她能分辨出來別人是不是撒謊。”

  熊滿山驚了:“……啥?!童童有異能?什麼時候的事情?”

  “咦,熊哥你不知道嗎?童童一直有異能啊。”

  熊滿山懵了:“草,咱們中間只有你能看出來別人有沒有異能,你又沒跟大家說過,誰能知道……不是,等會兒,”熊滿山環視了一圈隊友們的表情,更懵了:“你們都知道啊?”

  沈十安點點頭:“方舟告訴我的。”

  林阮:“隊長告訴我的,上回招聘助手的時候還請童童幫忙審查了呢。”

  許歌:“童童自己告訴我的。”

  陶源:“我猜到的。”

  得嘞,合着這麼長時間就他一個人矇在鼓裏。

  熊滿山閉嘴,摟過兇兇開始自閉。被暴暴爬到腿上咬了一口。

  可既然渠朔說的是真的,路修遠當初冒名頂替一事不是他背後傳出去的,那真正的源頭到底又是誰?

  找到真正散播消息的人並不難。

  第二天一早,研究樓新請的三名助手之一,原H市醫科大沈十安同班同學的曹爽小心翼翼敲開了小書房的門:“隊長,你找我有事?”

  這間書房和主要用來開團體會議、衆人公用的大書房不同,是沈十安作爲隊長的專屬辦公室,閒雜人等嚴禁進入,設了一道暗門和隔壁的臥室連通,起臥休息都很方便。辦公室內按照他個人的喜好進行裝飾,風格簡潔大氣,窗外就是低緩的草地以及草地盡頭微波盪漾的人工湖。

  私人書房比大書房小一點,因此也就顯得趴在地毯上依舊比人高的狗子更加兇猛駭人。

  曹爽下意識離大狗遠了些,動作越發拘謹。

  明明一年之前,他跟沈十安還是平起平坐的同班同學,偶爾還能以“冰山美人”稍作調侃,哪知道才一轉眼,就已經是天翻地覆般的變化。

  沈十安從書桌後站起來,請他在沙發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在利刃的感覺怎麼樣,還適應嗎?”

  曹爽半欠着身體接過水杯,連聲道謝:“很好,林先生和棠先生都是特別博學特別厲害的人,跟在他們後面我學到了很多。”

  “那就好。”沈十安坐在沙發上又倒了一杯水,薑黃色的毛衣袖口隨着動作縮上去一小截,露出瘦削的腕骨以及腕骨上那串墨綠色蓮花佛珠。

  明明模樣還是那個模樣,穿衣風格也沒發生過多大改變,可整個人看起來就是和一年之前截然不同,眼底些微的鋒芒都能教人屏息凝神不敢直視。

  曹爽匆匆掃了一眼,立刻又將視線垂落下去。

  然後不等沈十安開口,主動道:“隊長今天找我來,是爲了路修遠的事情嗎?”

  “你有什麼想要坦白的嗎?”

  曹爽捏緊了拳頭,似是鼓足勇氣般擡起眼睛和沈十安對視:“沒錯,他當初冒名頂替你的名額跟隨救援隊一起撤離這件事,是我說出去的。隊長,病毒爆發之後,是你和那兩位保鏢先生冒着生命危險把我們送到了水上小禮堂,我們那七八十人才有可能活下來,要不然恐怕早就被喪屍給吃了。你對路修遠有救命之恩,可他不光不感激,還趁着你不在的時候頂替了你的名額跟着救援隊先跑了,救援名額就是命啊,他這跟背後捅你一刀恩將仇報到底有什麼區別?隊長你可千萬別被他現在裝模作樣的架勢給騙住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這種人能背棄朋友第一次就能背棄朋友第二次,這種人怎麼能讓人信任?怎麼能放心和他一起戰鬥,放心把後背交給他?”

  曹爽越說越激動:“他這種忘恩負義又貪生怕死的人,根本就不配加入利刃,更不配住進別墅!”

  沈十安安靜地等他說完,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一直等對方將滿腔義憤全都發泄出來,這才輕聲道:“你之所以這麼憤怒,有多少是爲了我抱不平,又有多少隻是因爲當初那個跟着救援隊一起走的不是你呢?”

  曹爽一怔,尚未散盡的憤慨僵在臉上。

  沈十安繼續道:“我打聽過,當初救援隊離開小禮堂的時候,除了作爲第一波救援目標的教授們以及路修遠被帶走了,被迫留守在湖心島的總共有五千多人。這五千多人足足等了半個多月纔等到第二波救援,而最終成功抵達京城基地的,不到二分之一。你也說了,救援名額就是命,那麼如果當初這份機會放在你面前,只要頂替我的名額就能跟着救援隊一起離開,你會這麼做嗎?”

  視線擡起來看着曹爽的眼睛:“不要在我面前撒謊。”

  曹爽沉默良久,眼底有濃郁的晦暗洶涌不休。許久之後纔再次開口:

  “……你根本就不知道,和五千多人一起擠在湖心島上,食物不夠,水源有限,苦苦等待救援的那半個月究竟是怎麼過來的。”他直直盯着沈十安:“你說的沒錯,我的確嫉妒他,我嫉妒爲什麼能跟着救援隊一起走的是他不是我,那是因爲我承受過被拋下的絕望,我知道留在那裏到底會經受多少痛苦!憑什麼痛苦的是我不是他!”

  沈十安搖搖頭:“你這話不公平。末世之後,沒有人是一帆風順的,所有人都是飽經磨難才能存活到今天,你經歷過痛苦,路修遠同樣經歷過痛苦,甚至他所經歷的遠遠超乎了你的想象。如果困守湖心島對你來說當真那麼難以忍受的話,爲什麼不嘗試着突圍呢?病毒剛爆發後喪屍的動作很慢,而且輕易就能被其他動靜所吸引,當初我們八十多人都能從解剖室走到湖心島,留下來的足有五千多人,爲什麼不嘗試着自主尋求生路呢?”

  “你將生的希望寄託在救援隊身上,選擇了留守等待,卻又將因爲這個選擇而產生的苦難歸根於路修遠,認爲是他奪走了你的機會,進而生出憤恨尋機報復。你覺得你是在主持公道,讓所有人看清楚路修遠的真面目,其實也不過是以正義爲名行泄私憤之實罷了。”

  沈十安的聲音逐漸冷了下來:“於私,路修遠當初頂替的是我的名額,我纔是受害者,不管是選擇原諒還是對他恨之入骨都是我的權利,和你毫無關聯。”

  “於公,我是利刃隊長,我錄用誰、信任誰、將誰視爲隊友,你哪兒來的權利置喙?路修遠無論資歷還是團隊貢獻都遠高於你,你又是哪兒來的膽子敢背後中傷?”

  曹爽臉色倏地慘白,許久之後露出苦澀:“……我是要被趕出利刃了嗎。”

  沈十安沉默片刻。

  然後放緩了語氣:“你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話我覺得很有道理。但這並不代表人不能犯錯,也不代表人永遠不會改變。利刃要求勇敢和忠誠,同時也倡導寬容和友愛。作爲同學,我選擇原諒了路修遠的冒名頂替,作爲隊長,我也可以給你第二次機會。你可以繼續在研究樓工作,但是這件事的後遺症究竟該如何消解是你跟路修遠之間的事情,既然做了,你就要有承擔後果的準備。”

  請曹爽離開之後,沈十安還沒來得及動作,沈尋已經瞬間黏了過來,一邊用腦袋蹭他一邊撒嬌:“安安,你不要搬出去,我們還在一起睡好不好?”

  沈十安捏了捏額角:“不好。”昨晚沈尋堵在門口死活不讓他走,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硬是看了一夜,誰也沒睡着覺,他現在腦子有點疼。

  大狗急得都快哭了:“爲什麼不好!我都已經認過錯了,路修遠曹爽這些人犯錯你都能原諒,爲什麼就是不原諒我!你別生我的氣了不行嗎!”

  沈十安嘆了一口氣:“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是生我自己的氣。”他從一開始就不該聽從林阮的建議,導致兩人的關係變成如今這番尷尬狀態。

  沈尋完全不能理解:不小心做錯事的是他,安安爲什麼要氣自己?

  “你別生你自己氣,我原諒你了,我們誰也別怪誰,還是一起睡好不好?”

  沈十安頭更疼了:“……尋尋,現階段分開睡,給各自一點緩衝的時間,對我們都有好處。”

  有好處?有什麼好處?有屁的好處!

  “你說你不生我的氣,你說你氣自己,可是分開睡難道懲罰得不是我嗎?你氣自己爲什麼還要懲罰我?”沈尋又憤怒又委屈,翡翠色巨大獸眼中泛出一層水光:“這不公平!這根本就不公平!安安你太欺負人了!”

  吼完蹭地站起來,砰地一聲把書房門撞得粉碎,風一般跑了出去。

  他速度太快,等沈十安追出去之後哪兒還能看見他的蹤影。

  這臭小子,能耐大了脾氣見長,還敢離家出走了!

  明知道以沈尋的能力幾乎不會遇到危險,沈十安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翻騰的焦灼,立刻給顧長晟打了個電話,請他幫忙查一下基地各城門的出入記錄裏有沒有沈尋的信息。

  顧長晟很快給了準確回覆:“他從南城門跑出去了,就在半分鐘之前,哥,需不需要我派人幫忙找找看?”

  “不用,我自己找就行,謝了。”

  從南城門跑出去的?他能去哪兒?

  沈十安駕駛越野車沿着沈尋走過的路線從南城門追出去,又沿着主幹道開了半個多小時,終於找到了大狗的蹤跡。

  沒辦法,他太顯眼了,那麼大一坨趴在山頂上想忽視都難。

  沈十安記得這裏,這是大年初一那天沈尋載着他一起過來看日出的地方。

  沈尋就趴在兩人當天站過的位置,山腳下的景色沒有發生太多的變化,放眼望去依舊是白雪皚皚,但在陽光的映照之下,總能在山石縫中找到幾抹鮮活的綠色。

  沈十安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大狗眼睛溼漉漉的,好像有哭過的痕跡。

  明明早就知道沈十安找過來了,等他走到跟前的時候還要特意把頭扭過去,重重“哼”了一聲。

  明顯的鼻音讓沈十安有些心疼,在他身邊找了塊高一點的石頭坐下來,脫下手套往狗頭上摸了摸:“生我氣呢?”

  沈尋扭着頭還不肯看他。“你騙人,”他說,少年泉水般清脆的聲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多了些隱約的成熟的磁性韻味:“你明明說過全世界最喜歡我,但是你生我的氣,不肯原諒我,還不願意跟我睡一起。”

  “對不起,”沈十安放軟聲音老實認錯,“是我錯了,我不該將負面壓力都加在你一個人身上。”

  他早該想到的,沈尋從被他撿回來的第一天、心理年齡還是幼兒的時候就一直跟他睡在一起,對於沈尋而言,“一起睡”不僅代表着親密、信任和依賴,更是一種獨屬於他們之間的價值認可方式,是不容侵犯的獨有權利。

  因此當他提出“分開睡”的時候,對於沈尋來說這無疑是最嚴厲的也是最無法接受的懲罰。

  他想要緩衝的空間,想要理清思緒,想要找到一種更好的處理關係的途徑,方法有很多種,但最不該使用這樣簡單、武斷並且粗暴的方式。

  沈十安抓住狗耳朵揉了揉,又在他頭頂親了一口:“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嗯?”

  沈尋稍稍瞥了他一眼,還是帶着鼻音:“那我們還分開睡嗎?”

  “不分了,只要你不願意,我們就永遠不分開。”

  “我不願意!”沈尋瞬間將頭轉回來,盯着他的眼睛確認:“我不想分開,我想永遠跟安安一起睡!”

  沈十安笑,原本想要說些什麼,想了想還是沒說:臭小子還在鬧脾氣呢,何必這時候惹他不痛快。

  可永遠的事情,有誰能那麼肯定呢。

  沈尋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然道:“安安覺得羞愧是不是。我幫安安讓安安舒服以後,我感覺到了,安安覺得羞愧是不是?爲什麼?是因爲安安覺得我不配幫你嗎?”

  “別亂想,”沈十安在他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沒有這回事。”

  “那又是爲什麼?是你教我的,性'體驗是最美好的體驗之一,發'情是一種完全正常的、健康的生理表達方式,不需要害怕,更不需要羞愧,那爲什麼你會感到羞愧?”

  沈十安揪了一把狗毛:“我還說過性'體驗應該在雙方平等自願的基礎上,可是你給了我拒絕的權利嗎?”

  沈尋耷拉下耳朵:“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就那麼隨口一說安安你就動不了……有了!”

  巨大的獸眼忽然一亮,然後在沈十安反應過來之前,沈尋忽然擡起左前掌,伸出鋒利的爪子,在右.前掌上用力劃了一下,鮮紅色的血珠子瞬間滾了出來。

  沈十安大驚:“你這是幹什麼!”

  “安安,你喝一口我的血,”沈尋將右前掌伸到沈十安嘴邊,翡翠色的眼睛裏全是興奮:“喝了我的血之後咒語就對你完全沒有作用了,以後再也不用擔心我會不小心控制住你,來,快點,快喝啊。”

  沈十安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心臟像是被人輕輕攥了一下又迅速放開,不疼,但一時間跳得極亂。

  在沈尋一連聲的催促中,低下頭從傷口處吸了幾顆血珠,雙脣之間立刻染上一抹豔色。

  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拿出一瓶靈泉水,用藥棉塗在傷口上促進癒合。

  這麼點大的小口子其實不用靈泉水沈尋自己也能用法力癒合,但沈十安的照顧他非常受用,等經過數次實驗,證實他果然不會再控制住沈十安時,心情越發美滋滋。

  “安安,”少年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大狗恢復了一貫的黏膩,將腦袋搭在沈十安膝蓋上:“如果我昨天晚上沒有不小心控制住你,你會拒絕嗎?”

  沈十安點點頭:“會。”

  然後趕在沈尋眸光黯淡下去之前在他腦袋上親了一口:“但這並不代表我不喜歡尋尋,我很喜歡尋尋,特別特別喜歡,全世界第一喜歡,尋尋對我來說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可是,”

  他看着那雙澄澈的、毫無雜質的翡翠色綠眼睛,輕聲道:“尋尋,那種事情,是隻有最親密的伴侶之間才能做的。但是尋尋還太小了,你現在還不懂‘伴侶’這兩個字到底意味着什麼……”

  “爲什麼我不懂?”

  大狗突然站了起來,然後半跪在沈十安跟前,油亮的黑色皮毛隨風飛揚,一低頭正好能看見沈十安的眼睛,像是一隻兇猛的、甘願收起尖牙和利爪、永遠守護王子的溫柔巨獸。

  “我早就不小了,我不是小黑,也不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奶娃娃,我足夠強大,京城基地裏那些倖存者沒有人是我的對手,我也足夠理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我一直都在成長,你不能總還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

  “我喜歡安安,特別特別特別喜歡,我喜歡跟安安一起睡覺,喜歡安安幫我,也喜歡幫安安讓安安舒服,我想要永遠陪在安安身邊,保護安安,照顧安安,不讓任何人欺負安安,這樣的我不能當安安的伴侶嗎?”

  沈十安喉頭一澀,仰頭看着這隻就算半跪也足夠將他籠罩在身影之下的威猛巨獸,心臟忽然又開始亂跳起來。

  是啊,不能嗎?

  他喜歡沈尋嗎?無疑是喜歡的。

  這種喜歡和男歡女愛式的喜歡一樣嗎?當然不一樣。

  這種喜歡更鄭重,更純粹,更歷久彌新,似乎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加醇厚。

  那麼,在這種喜歡下,他願意把沈尋納入伴侶的考慮範疇嗎?

  ……他不知道。

  沈十安從來沒考慮過“沈尋能不能成爲伴侶”這個問題,就算這個問題如今就擺在眼前,腦子裏下意識的反應還是立即否決——

  不行,這怎麼行呢,他跟沈尋怎麼能當伴侶呢,他們明明……

  他們之間,到底存在着什麼樣絕對不能成爲伴侶的因素?

  尋尋太小了,他是在成長,但他還沒成年。

  可沈尋的年齡計算方式本來就跟普通人不一樣,實際年齡甚至是他的幾十倍,心理年齡恢復成人也不過在數月之間。

  他一直把尋尋當兒子。

  可隨着沈尋越長越大,這種感覺難道不是越來越弱嗎?眼前這隻站起來將近三米高的巨獸,相比較“兒子”而言,恐怕“隊友”,“夥伴”,“家人”的定義才更爲接近吧?

  所以,沈尋能當他的伴侶嗎?

  少年的眼神太熾烈,少年的聲音太真誠,以至於那個“能”字在喉頭滾了兩滾險些就要脫口而出。

  但是他不能。

  撇開他對沈尋的感情尚不明確不談,他更加不能這麼自私,在沈尋的心理還沒有完全成熟的時候,剝奪他以後除自己以外一千種一萬種其他的可能性。

  “尋尋,”沈十安的目光溫柔極了,看着他輕聲道:“你還沒有長大,你還沒有見過許許多多有趣的厲害的人。你的伴侶不一定非要是我,不一定非要是男生,也不一定非要是女生,也許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比喜歡我還要喜歡的人,想要和對方一起睡覺,想要陪在對方身邊,保護他照顧他不讓別人欺負他。不要急着做決定,萬一決定得太倉促,以後或許會……”

  沈尋忽然打斷他:“安安想找的伴侶是男生還是女生?”

  “……相比較女生而言,我更喜歡男生。”

  “安安有比喜歡我還要喜歡的男生嗎?”

  “……沒有。”

  “除了我以外,安安有更想在一起睡覺,更想陪在他身邊,保護他照顧他不讓別人欺負他的人嗎?”

  “……沒有。”

  “那我們爲什麼不能是伴侶?”

  沈尋低下頭,溼潤的鼻尖在沈十安臉上蹭了蹭:“我只喜歡安安一個。除了安安,誰都不行。”

  空氣中有許久的靜默,以至於沈十安堅信自己鼓譟的心跳聲絕對在十米之外都能聽得見。

  我只喜歡你。除了你之外誰都不行。

  心動的感覺騙不了別人更騙不了自己。

  他不能倉促接受,沈尋還不成熟,這樣對他們雙方而言都是不負責任。

  但他同樣無法輕易拒絕。

  沈十安慎重地思考良久,望着沈尋的眼睛給出了一個保證:“等你再次長大,變回人形並且恢復記憶之後。”

  “爲什麼現在不行?”

  “你自己說過的,你因爲受傷,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如果你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經有其他喜歡的人呢?已經有確定好的伴侶呢?”

  “不可能,”沈尋一口否決:“我只喜歡安安一個。”

  沈十安笑:“當初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你想過有一天會這麼喜歡我,想要跟我成爲伴侶嗎?所以你看,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他揪了揪大狗毛茸茸的耳朵:“姥爺說過,每個人都是由他所經歷的事情和對這些事情的記憶組成的,所以只要我還記得他,還記得姥姥跟媽媽,他們就永遠不會離開我身邊。你的記憶缺失了,所以現在的你其實是不完整的,如果真的喜歡你,不應該是隻喜歡現在的你,完整的你也要同樣瞭解同樣喜歡不是嗎?所以在你還不完整的狀態下擅自決定要成爲伴侶,不光對我不公平,對你自己同樣不公平。”

  “等你再次長大,等你變回人形並且恢復記憶之後,尋尋,如果那時候的你還能像現在這樣確定,還能抱有和現在同樣的感受,我答應你…我們可以嘗試着交往看看。”

  沈尋緊緊盯着他:“真的?!”

  沈十安點點頭:“真的。”

  大狗找準角度一把將他撲倒在厚實的雪堆裏,溼漉漉的鼻尖一個勁兒往他脖子裏拱,“說話算話!不許騙人!不算話是小狗!”

  “算…算話……哈哈哈哈……尋尋,別碰我腰…我怕癢哈哈哈哈哈……臭小子你快住手!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撲騰嬉鬧之後,沈十安氣得用狗耳朵打了個蝴蝶結,沈尋嗅着他的味道忽然想起來另外一件頂重要的事情:“那在我沒變回人之前,安安還會幫我嗎?”

  “不幫。”沈十安拍掉身上的雪,開始往山下走,“反正也沒多長時間了,你不是說三個月就能變回人嗎。自己忍忍。”

  沈尋目瞪狗呆愣在原地:

  所以說,他到底爲什麼想不開要給自己下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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