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姜兄,輪到你落子了
範喻本是盤膝坐在地毯上的,見姜青書造訪,便不緊不慢地將古琴置於一旁,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請進。”
此時,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訝然,彷彿早已料到了對方今夜會來。
“青書先生。”
一旁,小丫頭似乎有幾分怕生,動作僵硬地行了個禮。
儘管只來了稷下學宮兩個月,但她也早有耳聞,當今學宮近千名學子中,最出衆的便是自家先生和眼前的拒北王長子姜青書。
二人明面上是點頭之交,但幾乎所有人都認爲他們互不對付!
尤其是在京城百官甚至皇帝本人都對自家先生極盡拉攏、示好的情況下,素有禮賢下士之美名的太子景淵卻對範喻表現出一副不冷不熱的態度,令許多人料定是姜青書從中作梗,說了範喻的壞話!
所以……
今夜,姜青書突兀造訪,只怕來者不善!
“你好。”
姜青書笑着朝小丫頭點了下頭,邁步而入,先是將手中裝有桂花糕的盒子遞給了小丫頭,然後又將太子景淵所贈的那副棋子擺到了院子中央的那張石桌上。
“謝謝先生!”
小丫頭接過木盒,望了一眼範喻,見對方輕輕點頭,便忍不住打開了一條縫,偷瞄了一眼。
下一瞬,她面帶驚喜,饞嘴道:
“先生,是桂花糕!”
儘管以範喻的人脈,都無需張口,便有無數人趕着將山珍佳餚送到他手上,不過……
由於他嗜酒好肉,但不喜甜食,所以客人們送上的大多是酒肉,以至於小丫頭平日裏很少能夠喫到糕點。
倒也不是範喻小氣。
他每隔三五天便會賞小丫頭一筆銀子,讓她肆意揮霍,兩月以來加起來的錢已經足以買下半間甜食鋪,可小丫頭卻做慣了窮人,捨不得花,說是要攢着當將來回家的路費,爲孃親、祖父、祖母買禮物。
值得一提的是,小丫頭年紀不大,可卻是自個兒偷偷揹着家人跑到京城來的。
據她自己所說,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離家出走。
她自幼便嚮往京城,從同村的阿婆口中打聽到京城在東邊、大人走上三四日便可抵達後,就從益州的一個小山村出發,帶上了足夠食用五天的乾糧,一直往東走。
五天後,小丫頭來到了一座大城。
那座城池很繁華,人比螞蟻窩裏的螞蟻都多,城牆比她在山上見過的古樹還要高,令小丫頭大開眼界。
可正當她以爲自己找到了京城的時候,卻被裁縫鋪的一位姐姐告知,那是錦城,不是京城。
京城是楚國國都,在更東方,以她的腳力,至少得走上數月才能抵達!
聽到這個噩耗,小丫頭沒有哭,也沒有回家,她央求裁縫鋪的姐姐幫幫自己,並承諾只要可以入京,那麼哪怕賣身給權貴當丫鬟都行!
巧的是,那位裁縫鋪的姐姐本身技藝精湛,在江湖上有幾分名氣,再加上益州所產的蜀錦是製衣的上等材料之一,所以京城的許多權貴夫人、小姐都喜歡找她定做衣服。
於是,在再三勸說無果、並尋不到丫頭親人後,她讓負責把衣物押送到京城的鏢局捎小丫頭一程,送她入京,同時還寫了封介紹信,讓小丫頭可以在一個權貴家中落腳,當丫鬟養活自己。
一月後,小丫頭成功入京。
那個訂製衣服的權貴夫人看了信後,念在裁縫鋪姐姐的面子上把小丫頭收爲了府中丫鬟,平日裏負責端茶倒水,日子過得倒也還算清閒,也沒受到什麼欺凌。
但兩個月前的一天,府邸主人宴請賓客,丫鬟雜役們都忙着招待客人,一位老嬤嬤見她閒來無事,便讓她溫一壺酒。
結果因爲她火候把握不對,以至於那壺酒太燙了,無法第一時間上桌,這才被老嬤嬤訓斥了一頓。
這一幕剛好被範喻瞧見。
這類事情在各大權貴家中並不罕見,他以往也只是視若無睹。
可讓人意外的是,那一次範喻不但破天荒的出手解圍,還收小丫頭做了自己的第一個學生,帶她來到了稷下學宮,一同生活。
至今小丫頭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
想到這裏,小丫頭緊緊抱着裝有糕點的盒子,儘管內心很想嘗一口,但嘴上還是倔強地撒了個謊。
“先生,我,我不喜歡喫桂花糕!”
小丫頭書讀的少,但也懂“拿人手短,喫人嘴軟”的道理。
自己身爲範喻先生的學生,既是自家先生和姜青書不對付,那麼不管姜青書拿來多少糕點,她都不會嘗一口的!
她不會給自家先生丟臉!
可正在此時,範喻卻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吩咐道:
“想嘗便進去嘗吧,省的讓客人看了笑話。”
“另外,幫我把七律琴拿回屋裏,記着路上不要偷喫,也別把糕點屑落在琴上,否則罰你抄《詩經》五十遍!”
“對了,別忘了煮茶。”
“用我去年親自種下、採摘、晾曬的那一罐茶葉。”
小丫頭愣了一下,隨即重重點頭:
“是!”
但下一瞬,她又狐疑地看向範喻,確認道:
“先生,真的可以嘗嘛?”
範喻一臉無奈,輕輕敲打了一下對方的額頭:
“怎麼,你還怕姜兄下毒麼?”
小丫頭吐了吐舌頭:
“纔不是!”
“謝謝先生!”
她朝着姜青書點了下頭,隨即俯下身子,將地上的那架豎起來比她人還高的古琴抱在了懷裏,哼着家鄉的歌謠,一蹦一跳地朝屋內走去。
“……”
範喻佇立在原地,聽到歌聲,不禁微微一怔。
彷彿想起了往事。
見到主僕二人日常的一幕,姜青書不由覺得很是有趣,忍不住開口道:
“範兄有福氣,收了位好學生。”
範喻回過神來,輕輕搖頭,笑道:
“讓姜兄見笑了,這丫頭笨得很,教起來可費勁了!”
“而且她貪玩靜不下心,平日裏隔三差五地跑去外頭玩耍,一去便是數個時辰,也不知被哪家的少爺迷了心竅,若有一日被我發現了,非得打斷那小子的腿不可!”
此言一出,已經走到屋門口的小丫頭回身朝着二人做了個鬼臉,並反駁道:
“纔不是!我去外頭是幹正事了!纔沒有看上哪家的少爺!”
範喻沒有理會小丫頭,但嘴角卻是微微翹起,顯然很滿意這個回答。
下一刻,他走到石桌旁坐下,同時瞥了一眼姜青書置於桌上的那副棋子,撿起一顆黑子捏在指尖,微微蹙眉:
“玉製棋子,我家中已有九副,但論品質做工,九副加起來都比不上姜兄今日帶來的這一副。”
“姜兄攜如此厚禮登門,應是有事相求吧?”
姜青書微微頷首,但沒有第一時間表明來意,而是掃了一眼周圍的佈置。
今夜月色正濃,放眼望去,小院內外佈置一覽無餘。
令姜青書感到意外的是,明日是範喻大喜之日,可此地裝飾卻不見一絲喜慶,不但沒掛上紅燈籠,貼上紅喜字,就連散落在院子幾個角落的酒罈子都無人清掃,顯得有幾分凌亂不堪。
而屋舍裏的傢俱也全是舊的,牀上也不見紅褥子。
姜青書不明所以,問道:
“明日成婚,範兄怎麼不將家裏佈置一番?”
“成婚?”
範喻露出一個果不其然的表情:
“姜兄是因爲成婚一事才突然造訪,送上重禮的麼?”
“先道一聲多謝了。”
“不過,學宮是研究學術的地方,不適合洞房花燭,所以明日成婚之地不在這裏。而是另有他處。”
姜青書好奇道:
“在何地?”
範喻坦然道:
“陛下贈了我一座府邸,位於西街,就在距離姜兄住所不到七百步的地方。”
“聽說丫鬟雜役們已經將其清掃乾淨了,一切佈置都由皇后娘娘親自經手,等到我在府中明日設宴,姜兄記得賞臉來喝一杯。”
“……”
姜青書臉色微沉。
景宏賜下府邸,是情理之中。
但京城那麼多府邸不選,偏偏選了一座距離他住所那麼近的府邸,顯然是沒安什麼好心!
如若自己不能攔下範喻,那麼明日弟弟姜青玉入京,夜裏在家中徹夜難眠,而曾和他相依爲命十二年的丫鬟卻在不遠處的府中和另一個男子……
“不,我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姜青書雙眸閃過一絲堅定。
下一刻,他看向範喻,爽朗一笑:
“範兄,要喝酒,何須等到明日?”
“眼下我們便可以一邊下棋,一邊煮酒!”
說着他將手伸入棋罐,捏住一枚白子,落於桌上:
“我執白先行,可否?”
範喻笑容和煦,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姜兄請坐。”
“既然你有如此雅興,那我自然會奉陪到底。”
說罷,他將手中黑子同樣落在了桌上。
石桌並無劃刻棋線,但二人皆是此中翹楚,別說是沒有棋線了,便是沒有棋子也可以暢然對弈。
姜青書見範喻痛快落子,不由怔了一下。
“範兄這般爽快,倒顯得我像個小人了。”
他面露愧疚,思慮了一下後,終是下定決心表明來意:
“範兄,實不相瞞,這一副棋子是太子殿下命我送與你的,他要我和你對弈一局,若是我勝了,那麼……”
然而,範喻並沒有等他講完,便開口打斷道:
“你說的這些,根本左右不了棋局勝負。”
“……”
姜青書再次怔然,擡頭對上了範喻的目光。
只見對方雙眸一片清澈,似是一潭清水。
清水宛若一面鏡子,倒映出一張張棋盤,上面有無數黑子白子犬牙交錯,令人眼花繚亂。
只聽他語氣冷淡,似乎有一絲怒意:
“下棋,最忌分心,也最忌被外物影響了心態。”
“不是範某狂妄,姜兄今夜若是帶着雜念來對弈,那麼是肯定勝不了我的。”
“而和這樣的對手下棋,即使勝了,我也不會痛快!”
“……”
此言一出,姜青書頓時懂了。
他將這一場棋局的勝負看得太重,以至於心態出了差錯。
若是以這種狀態對弈,這局棋怕是十有八九會敗!
以往他在面對其他對手時,由於自己名氣太盛,所以許多對手的心態或多或少都會起伏不定,以至於他經常在開局前指正對方心態上的問題,等他們靜下心來再開局,卻不想今日那個被指正的人輪到了自己!
“真是慚愧!”
姜青書不由自嘲一笑。
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後,他閉上雙眸,默誦文章,開始平復心境。
片刻後,他睜開雙眸,眼中已是一片清澈。
“這纔對嘛!”
範喻見狀,立時頷首一笑:
“姜兄,輪到你落子了。”
……
同一時間。
正當夜深人靜之時,在近百里外,姜青玉一行人所在的那個驛站,禁衛軍統領董深以及麾下一衆禁衛軍正圍住了驛站,盯防周圍。
由於夜深,人困馬乏,所以許多禁衛軍都表現得有幾分懈怠,不少人甚至直接坐在馬上睡着了!
按照軍法,這本應當嚴懲,可董深似乎是個通情達理的將領,坐於馬上,閉着雙眸,彷彿沒見到這一切,任由屬下瀆職休憩。
噠,噠,噠……
陡然間,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尤爲突兀!
可詭異的是,這一支禁衛軍彷彿全部耳聾了一樣,對此不聞不問,沒有一人喊敵襲,也沒有一人回頭觀察聲音的來源。
下一刻。
伴隨着一聲聲慘叫,一道道刀斧砍入血肉的聲響傳至董深耳畔。
他緊緊攥拳,同時雙眸睜開一絲縫隙,目光死死盯着驛站中姜青玉所在的那個房間,用微不可查的聲音說了一句:
“他在那間房裏。”
話音剛落,一個黑影從他身旁飄過,冷冷丟下一句話:
“不用你提醒,我們早就打聽好了!”
“董將軍,你便在這裏看着,看我提着那個草包世子的頭顱回京領賞吧!”
董深冷哼一聲,沒有反駁。
下一瞬,一個個黑影從他身旁掠過,粗略一看竟是不下百人!
而在這羣人身後,更有數目近千的黑衣人正在屠殺沒怎麼表示反抗的禁衛軍!
董深沒有回頭,只是看着那羣往前涌去的黑衣人,目光憐憫:
“還想着殺人領賞?”
“呵,蠢貨,咱們這兩夥人,可全是陛下的棄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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