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正因爲是賀禮,所以才得趕緊喝了嘛!
範喻所在的那個院子。
兩位學宮中最傑出的學子正在對弈。
由於是深夜,所以丫頭小念捧着一盞油燈爲二人照明。
小丫頭立於一旁,一聲不吭,生怕驚擾了兩位先生,時不時偷瞄幾眼,瞄的也都是二人的樣貌,而非棋盤。
儘管兩個月來範喻教了她一些圍棋的基礎,可她腦子笨,記不住東西,所以看不懂棋盤上的形勢。
不過,從範喻和姜青書的行爲舉止卻是不難看出,應是自家先生佔了上風。
因爲姜青書表情儘管沒什麼破綻,可額間卻已有汗珠滴落。
眼下是冬夜,這汗水自然不是熱出來的。
所以,他肯定內心萬分焦急,頭腦也正在進行着超負荷的算計。
另外……
姜青書每一次落子的考慮時間也是越來越長,可茶杯中的水卻是分毫未動。
反觀範喻,額上並無一滴汗水,臉上一副笑吟吟的不羈樣子,每一次落子都不假思索,快得離譜,茶杯也早已見底。
顯然很是輕鬆。
所以在小丫頭看來,這一局勝負已經很明朗了!
自家先生是這一代學子中第一位頓悟先天之人,儘管姜青書也是學子中的翹楚,但畢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實力上有天壤之別,如何能勝?
自己被先生帶進學府後,已經見過先生和十幾位學宮中的老師、朝中老臣對弈了,這羣人都是自視甚高之輩,一半以上是先天,更有三人是皓月,可幾番對弈下來,先生卻沒有落敗一次!
哪怕對上那三位皓月,也只是平局收場。
事後小丫頭還在範喻酒醉後聽到他在那抱怨和這羣人下棋甚是無趣,每一步都得把握分寸,不可勝的太快,又不可讓着過於明顯,不能讓這幾個大人物失了面子!
所以,小丫頭一直認爲,自家先生的棋藝在這座學宮裏應是一等一的!
除了很少現身的祭酒荀老先生和兩位曜日境的老先生外,應是無人可以穩勝他了!
今夜姜青書攜棋而來,無異於自取其辱!
想到這一點,小丫頭看向姜青書的目光不由多了幾分憐憫。
此時,範喻剛落下一顆黑子,同時將茶杯中的最後一口水飲下。
眼下又輪到了姜青書落子。
小丫頭內心嘆了一聲,不由暗暗抱怨道:
“這姜先生也太不懂禮數了!”
“數個時辰後,先生便要大婚,他偏在此時上門對弈,對弈倒也罷了,可明明顯露了頹勢,還要垂死掙扎,每走一步都考慮那麼久,擺明了是顧及面子不肯認輸!”
“平日裏你拖着倒也算了,可今日不行啊!”
“這盤棋已經下了一個半時辰,再這麼拖下去,拖上幾個時辰,過了吉時,耽誤了婚事怎麼辦?”
“這可是陛下賜婚,出不得一絲差錯!”
想到這一點,小丫頭動了動嘴皮子,忍不住想要做個惡人,催促姜青書趕緊落子。
可正當她要開口之時,卻見姜青書從棋罐裏捏出一枚白子。
這一次,他並沒有猶豫,而是直截了當的將棋子落在了棋盤之上,同時拿起茶杯,將滿杯已經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飲完茶水後,他又用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並朝着範喻作揖道:
“範兄,承讓。”
“……”
見到這一幕,小丫頭不由微微一怔。
她剛剛聽到了什麼?
姜青書說了“承讓”?
莫非……
先生敗了?
小丫頭嚇得瞪大雙目,看向範喻,向對方求證結果。
卻見範喻仍是一臉笑吟吟,雙眸一片平靜。
“呼——”
小丫頭見狀不禁鬆了口氣。
“嚇壞我了!”
“這姜先生也太狂妄了,哪有對手還沒認輸,便自己先開口說承讓的?”
“明明先生還沒輸嘛!”
“哼,等會先生落子盤活棋局,看你有什麼話可說?”
小丫頭輕挑雙眉,看向姜青書,眼中有幾分不滿和挑釁。
然而下一瞬……
她的耳旁卻突兀傳來了範喻的笑聲:
“哈哈,妙極,妙極,想不到姜兄藏了這麼一手!”
“這一局,我輸了!”
“……”
聽了這話,小丫頭頓時愣了一下。
“先生……先生居然承認自己敗了?”
“怎麼可能?”
自從她來到學宮後,還是第一次見到範喻對弈落敗!
而且還是敗給了一個凡夫俗子!
“不應該啊!”
“剛剛從狀態上看,分明是先生落子更爲輕鬆,而姜先生更爲艱難纔是!”
“先生說過,下棋的勝負,三成在於技藝,七成在於心態,我看姜先生方纔的心態明顯比不上先生,難不成……”
“他的技藝要比先生高出一大截麼?”
小丫頭難以接受這個結果。
“是了!一定是姜先生耍了什麼陰謀詭計!”
“他先前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爲了示敵以弱,讓先生掉以輕心,實際上卻在暗中埋下妙手……”
“不對啊,如果先生看不出妙手,那還不是技藝不精?”
小丫頭一臉愁容,但很快又靈光一現:
“啊我懂了!”
“先生這一局根本沒用全力,他每一次落子都極快,擺明了是在讓着姜先生!而姜先生每一次落子都歷經反覆思考,傾盡全力纔在最後用妙招艱難取勝,這根本不公平嘛!”
終於爲自家先生尋到輸棋的藉口後,小丫頭這才堪堪接受了姜青書取勝的結果。
同一時間。
範喻卻似乎並不在意棋局的勝負,反而右手在棋盤上不斷擺弄着棋子,覆盤推演。
良久後,他朝姜青書輸了一個大拇指,不吝誇讚:
“姜兄大才!”
“再來!再來!”
說着,他又擡手輕輕拍了拍小丫頭的後腦,笑着吩咐道:
“愣着做什麼?再去燒一壺茶!”
“不對,去溫一壺酒!要烈的!”
“今日難得棋逢對手,當飲個痛快!”
小丫頭皺了下眉,提醒道:
“先生,再過幾個時辰,您便要和皇室的一位公主舉行大婚了!”
“再下一局棋倒也罷了,多半誤不了時辰,可若是喝多了,醉醺醺的,那豈不是要在婚禮上鬧笑話了?”
“這萬一陛下怪責下來……”
聽到“大婚”二字,姜青書的雙眸不由浮現出一抹歉意。
這第一局棋算是他僥倖勝了。
儘管有一點勝之不武。
他看得出來,範喻並沒有全力以赴,至少對方若是每一步都再多思考幾個呼吸,那麼自己的這最後一手妙招很可能會被看出來!
不過……
勝之不武也是勝!
按照和太子景淵的約定,對方會出手阻止這一場賜婚,讓範喻娶不了本是姜青玉丫鬟的景漓公主。
自己也算是爲弟弟姜青玉做了一件事!
接下來,就看對方能否按時抵達京城了,親自化解剩下的事情了。
至於對於範喻……
姜青書只能道一句抱歉。
他生平幫太子景淵算計了不少人,可毀人婚事卻是頭一次。
做下這件事後,日後自己和範喻只怕只能是一對死敵了!
儘管他很欣賞對方,但爲了弟弟姜青玉,他做下這一切,不後悔。
此時,範喻臉上仍是一片笑吟吟的,似是還沒認識到自己的婚事已經被眼前的對手攪黃了:
“小念,不必擔憂婚事!”
“我和姜兄難得都有下棋的雅緻,自然得盡興纔是!放心,我今日飲酒,不貪杯!”
“你也別拿陛下來壓我。”
“陛下是個明君,求賢若渴,我和姜兄又是學宮中最耀眼的兩名學子,所以即使陛下得知了此事也不會怪責的,反而會讚歎這是一樁文人相惜的美談!”
“……”
小丫頭一臉委屈:
“先生,我嘴笨,說不過你!也管不了你!”
“我去煮酒了,你別忘了自己還有一樁婚事即可!”
說罷,她將油燈放在了桌上,並拿走茶壺,走去屋內溫酒。
“小丫頭,怎麼還教訓起我來了?”
“這麼盼着我成婚麼?”
範喻似是個孩童一般,朝着丫頭做了個鬼臉,隨後又轉身面向姜青書,將棋盤上的黑子一一收回棋罐:
“讓姜兄見笑了。”
“咱們不必管她,來,下棋!”
“來到學宮十餘年,好不容易纔有機會和姜兄交手,今夜一定要下個盡興!”
聽了這話,姜青書內心愧疚之情更深了。
今夜,對方是個純粹的棋手,帶着誠意和自己以棋會友,一身正氣!
反觀自己,下棋卻帶着目的,很是骯髒!
怪不得對方能夠在區區三十二歲便以儒術頓悟先天,一舉奪下楚國公子榜的榜首!
“範兄,其實……”
見到範喻熱情而又真摯的做派,姜青書很是自責,決定說出真相。
不料他的話只說了一半,範喻便笑着開口打斷道:
“姜兄,不必多言。”
“我知你有心事,但……”
“我同樣也有。”
“……”
姜青書一臉怔然。
只聽範喻又道:
“第一局棋輸了之後,我觀姜兄心態改善了不少,似是舒了一口長氣,想必你的心事已經了結了吧?”
“這……”
姜青書苦笑着點了點頭。
範喻見狀,不由笑着拍了拍胸膛:
“那真是……”
“太好了!”
“不瞞姜兄,你的心事了結,那麼我的心事便也了結了。”
此言一出,饒是以姜青書的心性都不由瞪大雙目,顯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難道說……”
他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不錯,正如姜兄所想的那樣。”
範喻微微頷首,伸手指了指棋盤:
“現在你我都沒了負擔,所以……”
“可以開始下棋了麼?”
“先說好,這一局,我也會和姜兄一樣,每一步落子都會深思熟慮!”
“也希望姜兄不要讓着我,和我一起下一場十個時辰的棋局!”
聽到“十個時辰”四字,姜青玉內心一陣狂震,再次印證了自己的猜測,不由閉上了雙眸。
片刻後,待到他睜開雙眸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澈:
“範兄,來!”
“我與你再下一局。”
範喻哈哈大笑,轉頭對屋內的小丫頭吩咐道:
“小念,把前幾日荀老先生命人送來的那壇三百年份的‘聖人血’拿出來,溫上半個時辰,讓我和姜兄暢飲一番!”
下一瞬。
屋內傳來一陣無奈的聲音:
“先生,那可是荀老先生提前送你的賀禮!明日要帶去府上擺給外人看的!”
範喻低聲滴咕一句:
“正因爲是賀禮,所以才得趕緊喝了嘛!”
小丫頭走出屋門:
“先生,你說什麼?”
範喻笑着朝其擺了個鬼臉:
“我說先溫上!”
“大不了喝完了再灌點別的酒進去嘛,反正外人也看不出來!”
頓時,小丫頭拍了拍額頭,一臉無奈。
……
同一時間。
姜青玉的本體正在驛站裏熟睡。
但他那具白袍面具打扮的陰身卻在數裏外,正和一尊曜日境對峙。
那是個老熟人。
京城十大宦官中僅次於第一宦官景讓的嚴松魚。
北上一行,嚴松魚在落霞鎮被走戊閣的閣主越皇用越王劍斬斷一臂,實力大損,但眼下的他卻是雙臂齊全,不過氣息仍未穩定,實力只有巔峯時的八九成。
顯然,作爲景氏一脈最忠誠的走犬,他得到了整個皇室不遺餘力的救治。
“閣下到底是誰?爲何會出現在這裏?”
嚴松魚一臉忌憚地盯着姜青玉的陰身。
今夜,他是奉了景宏的命令來到驛站,負責確保計劃順利進行,同時也是來探查拒北王世子的虛實。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還沒靠近驛站,他便被一位來歷不明的人攔住了!
更令人沒想到的是,只是交手幾招,他便感知到此人的實力比自己高出一截,至少是手持越王劍的越皇、巔峯時期姜秋水那個層次,甚至……
往上一步,超脫了曜日境!
這讓嚴松魚感到驚恐萬分。
此刻他只想着如何安全脫身,至於計劃失敗,黑衣人不去圍殺安北軍、反而全殲了禁衛軍什麼的,倒全是次要了。
那兩千多人加起來都比不上自己這一條老命!
“你似乎很怕我?”
姜青玉看着嚴松魚,雙眸盡顯戲謔。
“……”
嚴松魚張了張口,說不出一句話。
怕?
怎麼可能不怕!
在落霞鎮他已經險些喪命在越王劍下,大難不死的同時,也變得越發惜命!
要是早知道會碰上這麼一尊來歷不明的高手,他肯定一步都不會邁出京城!
“呵呵。”
姜青玉見狀不由輕笑一聲。
他猜到了景宏會派人監督這一戰,卻沒想到來的會是嚴松魚這位老熟人。
此人多次爲拒北王送去有問題的九轉金丹,還從紫煙院帶走了立春,可以說和自己有着不少仇怨。
不過,眼下卻不是殺了對方的好時機。
畢竟,嚴松魚若是死在了今夜,那麼景氏一脈對於拒北王府的忌憚定然會越發加重,自己入京一行也勢必會越發兇險!
所以,此人暫時殺不得。
於是,在給予了黑衣人充分時間脫離戰場後,姜青玉背對嚴松魚,擺了擺手,顯出一副世外高人風範的樣子:
“罷了,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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