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四 背叛2
她安靜地坐到周培毅離開的椅子上,在她對面,是她曾經視如己出的孩子。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應該只有五六歲。”艾瑪女士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楚,“只是一個小男孩。”
“我希望您不必要這樣假惺惺地與我敘舊,婆婆。我是什麼人,您現在已經很瞭解了。”羅拉德平靜地說。
“你有你堅信的東西,從小時候,你就是個非常固執的孩子。”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但你和最初並沒有什麼變化,依然不願意相信別人,不願意認爲自己犯錯,只要犯了錯,就會敵視指出你錯誤的那個人。羅拉德,你從來沒有變。”
艾瑪的雙眼看着羅拉德,卻彷彿在透過他的身影,看着另一個人。
“所以你並沒有背叛我們,你一開始,就不是我們一路人。無論是我,還是雅各布本人,我們都很清楚。”艾瑪女士說,“是我們,是我們沒有能夠改變你。”
“不要裝作很瞭解我的樣子,婆婆。”
“我知道,你之所以深信你自己擁有天命,之所以作爲騎士團的密探,藏在雅各布身邊,都是因爲你找到了你的過去,你父母的犧牲。”艾瑪淡淡地說,“你相信你的父親是一位高尚虔誠的騎士,因爲與聖城的戰爭失去了生命。你也相信,在你父親的犧牲中,我們拉摩西學派負有責任。”
“這是我自己發現的真相,不只是我自己的偏信。”
艾瑪點點頭,從內襯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張通牒,放在辦公桌上。
“在盧波南部,有一個小公國,叫做塔蘭特。當代塔蘭特公爵博希蒙德,創造了你相信的一切,製作了你的人生。”她說,“持有這份通牒,不會有人盤問你的身份,你可以到那裏尋找真相。”
羅拉德看了看桌子上的卡片,眼角不由得抽動了一下,他把視線挪開,說:“不需要,我很瞭解那個人,‘真相’也可以被他僞造。”
沉默了許久的科爾黛斯不由得冷笑了起來:“你現在的價值,並不值得他這麼做。對他而言,把你找到卡里斯馬來,不過是對神教騎士團的服從性測試。今天,你願意自己說出口自然最好,你不願意開口,當然也有辦法讓你吐出情報。
“至於你深信不疑的那些東西,那些讓你無視這二十年來,老師對你的恩情,對你的撫養,對你的信任的那些東西,你不得不信。因爲你害怕,如果那些都是假的,如果你堅信的那些崇高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假的,是謊言,是僞造,那你的背叛,你要怎麼解釋?你要如何說服你的內心?
“你自以爲你還要良知,還有人性,你用偉大光輝的目標,用你父母的死來爲你創造合理性,讓你不必帶着對老師的背叛,不用揹負罪惡感去繼續你悲慘的人生。你沒有面對真相的勇氣,你更沒有去死的膽量,你只能像這樣,扯着虎皮虛張聲勢。你必須害怕,必須抗拒,必須把自己關進你自己創造的繭房裏,因爲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科爾黛斯高昂着頭,幾乎從來沒有人聽到她如此情緒激動地,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來,但她似乎並沒有平息怒火。
“這通牒,你大可以不拿,我們也不會爲難你。”她說,“害死老師,甚至想要殺了我,現在都不值得我在乎,不值得我髒了我自己的手。你就這樣躲在你的龜殼裏面吧,明知道自己犯了錯,明明擁有得到真相的可能,卻一直躲在你的龜殼裏面,用你那些偉大的誓言自我安慰。你父母死了,他們不能在你耳邊溫柔地和你說話,不能告訴你‘孩子你沒有錯,你做得對’,而將你養大,能夠讓你的內心獲得平靜的人,那個老人,那個瞭解你本性還相信着你的人,已經被你親手殺死了,羅拉德,你這一生,都帶着這種罪惡感,給我苟且偷生去吧!”
謊言不會傷害人,真相纔是帶着真實傷害和沉默效果的削骨刀。
羅拉德完全呆住了,這是他內心深處不願意設想的可能性,這是存在可能性的真相,這是他想要逃避的真實世界。
所以此時此刻,他連裝腔作勢都做不到,只能呆呆看着餘怒未消的科爾黛斯,喃喃地說:“黛絲.......這麼恨我,爲什麼不殺了我......”
“你就帶着痛苦和後悔活着吧,你看不起的那個孩子,已經是我們拉摩西學派的頂樑柱,更是你侍奉的騎士團,推舉出來的騎士王。他太瞭解你了,比我還要了解你。你是自以爲高尚的騎士,你相信自己的行爲符合道義,但你卻沒有面對真相的勇氣,你是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懦夫。殺了你,只是讓你從永遠的負罪中得到解脫,你就該活着。”
婆婆伸出手,握住了科爾黛斯緊握着的拳頭,才終於讓她多多少少冷靜下來了一些。
這個爲了復仇而活的可憐孩子,爲了自己家族、父母的仇恨,不斷像是飛蛾撲火一樣攻擊卡里斯馬的權臣宰相,回到了家的庇護下,又失去了自己的養父。
她一直在忍耐,忍耐着仇恨。她等不到手刃仇人的瞬間,也不會享受那種殘暴,她失去了幾乎一切,所謂的復仇,只不過是追求公正的過程中的一種自我毀滅。
那個狡猾的小鬼,真正瞭解到了這一切,纔不會任由科爾黛斯親手復仇,不會讓她用終結別人生命的方式來毀滅自己。
婆婆看着自己的孩子,雙眼再次因爲悲傷而變得蒼老。
“死很容易,活下去,很難。”她輕聲說,“羅拉德,你回去吧,找你相信的真相,過你想要的人生。雅各布和我,我們一廂情願地自認爲是你的父母,而父母,絕對不會怨恨自己的孩子。”
她站起身,拉住科爾黛斯的手,把她帶離了這個房間,也讓她遠離了羅拉德。
獨自被留在房間裏的羅拉德,緊緊盯着那張通牒,卻久久不敢做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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