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 二章
不疼,終究差得遠了。他恍惚想起那日被自己同父異母弟弟一段段捏碎經脈的情形。那小人笑的得意又自傲,周遭圍觀的修士也對他指指點點頗多嘲笑。世人一貫踩低捧高,誰叫他敗得如此悽慘。先前對他阿諛奉承的修士,全都換了一副嘴臉……
心魔。是他本以爲已經勉力壓抑住的心魔,又捲土重來變本加厲。恰在此時,劍氣終於拓開了百會穴,銳利又痠麻的疼痛混雜着上輩子未能了卻的愛恨情仇一併捲入顧夕歌心念之中,讓他不由吐出一口血來。
苦海無邊,衆生沉淪。修仙者雖然自認脫離了紅塵,可誰又能真真正正斬斷俗緣心無一物?上輩子紀鈞曾贈他兩字道號“澄心”,要他摒棄心中雜念一心修劍如此方爲大道,亦是沖霄劍宗中萬衍一脈太上忘情天人合一的路數。
可顧夕歌知道自己從不是修無情道的料子,他愛得深恨得也狠。不論愛恨都橫亙於心不肯忘記,似一隻記仇到極點的小獸。當日你若揪了它一撮毛,來日它必定狠狠咬你一口以還其怨。
原本這算不了什麼問題,大道三千自有一門能求得長生。快意恩仇與太上忘情之間也並無任何高低之分,然而比起四平八穩循序漸進的修心之法,顧夕歌終究是劍走偏鋒。若是尋常,顧夕歌即便碰上什麼挫折坎坷也沒多大關係。此時打不過你將來定有回報之日,風水輪流轉就是如此。然而壞就壞在,世間有陸重光這麼一個天數眷顧氣運非凡之人……
“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慾不生,三毒消滅。思慮太多,卻有何用?!”
最後幾個字,卻是紀鈞厲喝出口。這一下不啻於驚雷乍響,立時喚回顧夕歌七分神志。他狠狠咬了咬脣,終於清醒過來。
不知不覺間,劍氣已行至膻中,第四第五處仙竅已然開啓。
是了,開闢第十處仙竅終究是逆天而行,心魔滋生也屬正常之事。只是顧夕歌未料到這心魔之強居然遠超出他的想象,若非紀鈞在此,事情就要麻煩許多。
有了準備之後,一切卻順利不少。顧夕歌喫一塹長一智,屏氣凝神不再多想。任他幻象叢生心魔來襲,以不變應萬變。
乍一驚遇此等強盛的心魔,怕是許多化神真人都要栽在這上面,真虧這孩子能壓下去。紀鈞雖然神色不變,內心卻又多了兩分讚賞。他越發斷定顧夕歌是修煉玄止參同契的好苗子,劍修亦是修心,唯有一顆道心百經淬鍊才能鑄就無上劍心。
之後的事情確是順風順水,並未再有其他意外。顧夕歌第十處仙竅形成時,他忽然發現世界變了個模樣,這是他上輩子九竅全開之時也未曾有過的體驗。
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都彷彿有一道道極細紋理貫穿其內,它們自那縫隙之中吸收天地靈氣,而後吐出濁氣。若是以往,顧夕歌需得放開神識全神貫注方能覺察此等變化。
顧夕歌再將視線投諸於玄機峯中,他更驚訝了。他看到一道道巨大靈脈發源於地底,中途分支生節綿延千里最終化爲龐沛靈氣。他似能看穿這靈脈的每一處分支節點每一分起承轉合,此等本領卻是連許多大乘修士也未必能做到,只能歸之於天賦異能。
萬衍一脈善用地形善設陣法,所謂萬劍結陣移星易宿絕不是一句空話。有了此等天大優勢,顧夕歌佈陣之時便有了天大的便利,與人鬥起法來也平白多出三分助力。更遑論他已然開通十竅,吸納靈氣的速度比之旁人快出不少。若是碰上僵持之局,他硬耗都能將對方耗死。
“你今日做得很好。”紀鈞似是倦了,他輕輕闔眼靠在石邊道,“你且去洞府歇下,明日我就傳你玄止參同契。”
玄止參同契卻是洞虛一殿的不傳之祕,紀鈞言下之意便是已將顧夕歌當做自己的親傳弟子。萬衍洞虛一殿一貫單傳,若是有朝一日紀鈞去了,顧夕歌便是新一任洞虛殿主。
顧夕歌默默給紀鈞鞠了一躬。
他看得出紀鈞並沒有表面上那般風光寫意,替自己開闢第十處仙竅已然耗盡了紀鈞一身修爲。即便有靈藥相輔,紀鈞亦要有三年時間無法恢復全部修爲,也要耽擱他三年修行時間。
一切僅僅爲了那四分之一的概率,爲了給他弟子博出一個絕頂資質。顧夕歌閉了閉眼,轉身離開了。
而後三個月卻是波瀾不驚。紀鈞說到做到,他不僅傳給顧夕歌玄止參同契這門絕品劍修功法,還一併傳下了清濁真道經這部修心之法。劍心雙修,方能少生心魔不起執着,這亦是沖霄劍宗一貫的修煉之道。
有了上輩子都沒有的十竅資質,顧夕歌重新修煉起來可謂無比神速。僅僅三個月,顧夕歌已然練氣三層。這還是他特意放緩了修行速度,一遍又一遍夯實基礎的結果。
若將這個消息放出去,九巒界中怕會有不少人想要抹了脖子重新投胎。有些人辛辛苦苦修煉了一輩子,最終也不過練氣三層。他們可以去凡間一些聲明不顯的道觀中當個觀主,抑或成某些沒落貴族皇室的供奉上師,卻註定與大道長生無緣。一輩子與三個月,修士天資之差宛若天淵之別,殘酷又不公平。
紀鈞卻並不意外也無多少欣喜。在他看來,自己徒弟出類拔萃天下第一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誰叫在沖霄劍宗九巒界中獨佔鰲頭,此等天才人物固然不多卻也有過那麼幾個。然而前來探望的方景明,卻很是吃了一驚。他自己九竅八通兼之從小族中各類天才地寶絕品丹藥的供養絕不缺少,也纔在一年中修到了練氣三層。小師弟剛剛入門三個月就有此等修爲,當真可怕。
可等他一瞧顧夕歌每天干的事情,便覺得資質太好也未必是件好事。
“這一式江清月低,右肩要再矮上三寸。”紀鈞糾正了一下顧夕歌的動作,他眉頭微皺似有不滿,“這一式你再練五十次。”
眼見這八歲孩童在大太陽下一絲不苟地練劍,方景明便疑心自己當初是不是太懈怠了。想想自己當年不過是在洞府中吸納靈氣一心運功,既不用曬太陽也不用像凡人武夫一般練劍,當真少遭了不少罪。
紀鈞看着顧夕歌揮劍五十次後,這纔有時間搭理方景明:“方師侄有事?”
以方景明敏銳心思,如何聽不出紀鈞言外之意?只是他臉皮夠厚兼之確實有正事,這才全然無視了紀鈞劍鋒一般的犀利目光。
“晚輩奉家師之命前來探望小師弟,順便恭喜紀師叔喜獲佳徒。”方景明笑得淡定,“區區賀禮,不成敬意。”
紀鈞看也不看方景明身後捧着一堆匣子的僕役,揚眉道:“替我多謝容師妹好意,我記下了。”
怕是前者爲重,後者爲次。若要祝賀三個月前便該來了,此時容紈派方景明來,不過是瞧一瞧他將這孩子教得如何。沖霄劍宗中頗有些人擔心紀鈞一貫作風冷硬,怕是徒兒沒教好先讓把人累死了。
然而容紈卻是多慮了。顧夕歌不僅活得挺好,還長高了幾分。他練劍完畢後,鄭重其事地收好照影,目光清亮仰望着方景明:“多謝方師兄惦念,我很好。”
話雖然說得客氣,其中卻沒有什麼感激之情。方景明瞧他那副冷淡的表情,簡直和紀師叔一模一樣。隨後他硬是蹭了一杯不大好喝的雲霧茶,這才離開玄機峯頂。
人走了許久,紀鈞才發問。
“你可奇怪爲何萬衍一脈主修心神化劍爲萬,爲師卻偏要你像凡人一般練劍?”
顧夕歌搖了搖頭:“我知道師父是爲我好,只要是師父教的,我都學。”
誰知紀鈞卻橫了他一眼,顯然是不滿意他的回答。
上輩子修煉時,師尊可沒搞出這麼多事。顧夕歌腹誹道,然而他臉上的神情依舊恭恭敬敬:“我猜既是要心神化劍,就要先熟悉劍的每一分特性,如此才能劍心合一。”
在顧夕歌想來,最靠譜的答案不過如此了。
“不,爲師只是看你太過身嬌體弱,就連每日繞着玄機峯頂跑一圈都要花上大半個時辰,纔想讓你練劍。”紀鈞涼涼道,“若是讓你像家中那般繼續嬌養下去,怕是真成了個小姑娘。”
像個小姑娘。顧夕歌不禁心中一顫,他上輩子最討厭有人拿他容貌說事。曾有人誇獎他眉目如畫姿容絕佳,他當場便給了那人一劍立威,從此便再沒有人敢調戲他。
可若說這話的人變成了師尊,他還當真什麼都不能做。顧夕歌怏怏不快地撫了撫照影,索性悶聲不答話。
上輩子他到沖霄劍宗時已經十三歲,託那女人的福也算身體健康有了三分力氣,怪不得那時師父不曾折騰他。
紀鈞自然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他揚聲道:“收拾東西,明天爲師帶你出去訪友。”
他本以爲這句話能讓顧夕歌立刻高興起來,可那孩子只是緩緩望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徑自走了。
真是一點也不像個孩子,紀鈞不禁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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