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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祸起

作者:顾沉之
咸宁二年冬,皇后谢朝云薨逝后,李昌烨亲定谥号为“孝仁皇后”,宫中敕谕天下,在京文武官员每人赐布一匹,令他们自制丧服。

  丧服穿着二十七日后,方可除服,再着素衣百日。自丧葬日起,京城内外不得宰杀牲畜、停止音乐和祭祀活动百日、官民不得嫁娶。

  如今孝仁皇后丧期刚過,谢禾宁虽已入宫但不宜声张,她知道李昌烨对自己不闻不问是在等着风声過了再做打算。

  可偏偏有人总喜歡借此惹是生非。

  次日清晨,国子监学生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谢家将女儿秘密送入宫中,欲接替孝仁皇后再次入主中宫。隆德十二年谢家人把持朝政之事历历在目,一時間太学学生暴动,于国子监殿外跪請皇帝不可再立谢家女为后。

  早饭时司礼监的祝公公向皇上禀报了此事,皇帝恼怒派遣锦衣卫前去处理。

  昨夜下了场大雨,此刻宫裡的路上满是积水。

  徐青芜带着一众锦衣卫到国子监时,正听见韩卯在裡面带着人高呼:“請皇上三思,不可再立谢氏为后!”

  他站在门口往裡瞟了一眼,随即掩面长叹。這人徐青芜认得,咸宁元年,皇帝刚登基时韩卯曾联合其他太学学生上书請求皇帝“清理世家顽疾,整治外戚干政。”

  彼时谢家嫡女谢朝云正坐镇中宫,谢家在朝中地位虽不及当初,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周延续至今历经数代,谢氏一族仍旧位居四大世家之一。

  韩卯一小小太学生,敢上书要求皇帝整治外戚,這份胆识恐无人能及。

  徐青芜最厌烦面对的就是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俗话說“宁犯武人刀,莫犯文人笔。”太学学生是朝廷精心培养的人才,打打不得,骂骂不得,稍有不慎来日這群人的笔杆子唾沫星子就能先埋了他。

  這会儿天還是阴着的,徐青芜望了望头顶的云层,像是又要下雨了,于是他抬腿走进去。

  锦衣卫的一众人进了国子监,将其围的水泄不通。徐青芜看了一会儿跪了一地的太学生,凑到为首的韩卯面前說:“人都已经进宫了,你這么闹又有什么意义呢?与其怕日后外戚干政,還不如趁现在好好读书早日入朝为官,辅佐皇帝整治朝廷。”

  韩卯仰头看他說:“指挥使大人,隆德年间谢氏一族拉拢权臣,囤积兵力,若非岳麓山兵败,主将谢洵战死沙场,谢家沒了领军打仗的人物,那這朝廷說不定就要姓谢了。如今若是再次放任谢家女入主中宫,轻之动朝廷,重之震社稷,還望皇上三思!”

  徐青芜摸了摸腰间的薄刃,不紧不慢的說道:“话虽如此,进谏的方式千万种韩监生非要用這样极端的方式来向皇帝請愿嗎?就不怕别人說你们是在以請愿为借口胁迫天子?”

  韩卯面露毅然决然之色:“指挥使大人,我等一心为国,以忠义胁迫天子,远胜奸佞胁迫天子!”

  徐青芜皱了皱眉头,蹲到韩卯面前问:“我且问你,谢家女昨日入宫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连我都是今早你们闹起来我才听說的,她前脚入宫,你们后脚就闹开事,韩监生消息灵通至此,留在国子监读书屈才了,不如来我們锦衣卫吧?”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来,韩卯眉间滴落的水珠正在微微颤抖。

  徐青芜凑近问:“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韩卯說:“自然是志同道合的忠君之人!”

  徐青芜听了這话起身笑了,他围着韩卯身边转了转:“我虽是個武夫,也懂個立身处世,不可盲目的道理。你们太学学生代表着朝廷的未来,此次虽說只是請愿,但在這样的行为在皇帝眼中却与逼宫无异。

  韩监生,你寒窗苦读十二年,是为了日后报效朝廷而不是给别人当枪使,拿身家性命替他人铺夺权之路。”

  韩卯脸上露出动容的神情,徐青芜见他如此正打算安抚一番赶紧把此事了解了,可突然他听见房顶高处传来呼喊声,他抬头一看一個穿着褴衫的学生正站在高处。徐青芜立即警惕起来,环视身边的众人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說全部学生都在這裡了嗎?”

  一旁的锦衣卫慌张道:“大人,四处早已经派人勘察過了,确实沒有少人啊!”

  他向身边的下属使了個眼色,锦衣卫连忙准备上去拉人,那人见自己被锦衣卫包围了连忙振臂高呼:“今日我之死是为朝廷!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

  徐青芜暗道一声糟了。

  接着果然看见那人自高阁一跃而起,随即国子监学生群情悲愤,冲向锦衣卫。

  酉时三刻,徐青芜跪在殿外已经有两個多时辰,他见国子监祭酒蒋铎蒋大人从皇帝殿内出来,知道事情已经处理完善,他暗自叹了口气。

  今日之事,实为凶险。

  若不是蒋大人及时赶到,阻止了暴起的太学生,后果不堪设想。

  說到底是他考虑不周着了别人的道了,高阁上的那人根本不是国子监的学生,是有人故意假扮,为的就是煽动刺激底下的学生暴起。

  殿门被推开了,祝公公一脸无奈的带着身后的锦衣卫走了出来。

  徐青芜被皇帝下令廷杖五十,由他监刑。祝公公抹了把头上的冷汗,這事儿难办!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今天這事是有人故意设计,就是冲着皇帝去的。徐青芜如今又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五十廷杖不是少数,打的轻了被那些捕风捉影的人知道了還要参他一本,打的重了又不好向皇上交代。

  祝公公叹了口气說道:“徐大人,得罪了。”一旁的锦衣卫手脚麻利的将徐青芜拖至宫门外,让他面朝地趴着。

  祝公公叹了口气,两侧的锦衣卫校尉余光瞟向他。只见他后退一步,两脚呈外八状說道:“廷杖吧!”

  這廷杖其中的门道多的很,不是谁都能胜任的。负责廷杖的人一般都是从小学习手艺,干這门差事光有一身功夫是远远不够的,還要会察言观色,什么人须得打的重,什么人打的轻,光看身旁司礼监的太监脚尖便知道。

  今日皇帝的旨意虽听着吓人,但见祝公公的样子便知道,這人点到为止即可。为首的锦衣卫间相互交了個眼色,开始行仗。

  祝公公掐着时辰,眼见徐青芜飞鱼袍上殷红了一片他抬手起手,正欲吩咐什么,却见那道上来了几位宫人,他定眼一瞧为首的身着素青色宫装的人正是慈宁宫的掌事云姑姑。

  祝公公暗道不妙,他连忙亲自上前相迎:“云姑姑,這大清早的太后她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您差個人来通传便是了,何必亲自過来跑一趟。”

  被唤作云姑姑的人眼神淡淡地扫過一旁正受廷杖之刑的徐青芜,她是宫裡的老人了,又是深得言太后赏识,哪怕是皇帝见了也得看在太后娘娘的份上给些薄面。

  隆德帝崩逝后,李昌烨追封隆德帝发妻先皇后谢氏为元敬皇太后、继后言氏为元宁皇太后。

  而如今坐镇慈宁宫的,正是大周四大世家之一,内阁次辅言阙的胞妹言蕊婉言太后。

  云姑姑不动声色地說:“祝公公,太后娘娘听闻皇上因早上的事在殿内动了气,特意让奴婢過来给皇上送些糕点過来消消火。”

  祝英顺着云姑姑的挪步而动,心想太后她老人家還真是耳聪目明,這边才打了板子,那边就派了人過来。“劳烦太后娘娘忧心了,奴婢這就给皇上送過去。”

  說着他伸手准备接過云姑姑手中的食盒,却见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沒动,祝公公愣了愣随即抬头看向她。“太后娘娘一片苦心,奴婢得亲手交到皇上手裡才好回去交代,不是嗎祝公公?”

  祝公公“哎呦”一声,說:“您說的是,皇上向来最听太后娘娘的话,有您亲自過去想必皇上定然不会误了早饭。”說着,他侧开身子引着云姑姑进了内殿。

  “皇上,慈宁宫的云姑姑求见。”祝英小步走进来弓着身子說道。

  李昌烨放下手中的批红笔,抬起头:“让她进来。”

  云姑姑迈着清缓的步子走了进来规矩的向皇帝行了礼后,将食盒递给祝公公說道:“皇上,太后娘娘听說您近日宵衣旰食,特意嘱咐小厨房做了爽口的糕点带来给您。”

  祝英接過沉甸甸的食盒,将其放置在皇帝身前的红木桌上,小心翼翼的揭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红白相间精致糕点。在看清那盒中摆放的糕点后,祝英瞳孔刹那间放大,举着盖子的手不禁开始微微颤抖。

  面前這盘枣泥山药糕,从形状到摆放方式都与皇帝的那位不能被提及的生母顾氏所做的一模一样。這边太学学生借谢家女入宫闹事,那边太后就送了這样一盘糕点過来,這其中警示敲打的意味不言而喻。

  几番心裡斗争后,祝英硬着头皮将那盘枣泥山药糕放置皇帝面前,随即后退一步垂首而立。短短几瞬,后背生出了一阵冷汗,他不敢想象此刻皇帝看清桌上的东西后会作何感想。

  殿内的几個人各怀心事,一時間气氛凝固起来。

  李昌烨眼神自那鎏金盘上淡淡地扫過随即說道:“有劳云姑姑亲自過来,替朕谢過母后,让她莫要忧心,好生休息。”

  云姑姑笑着颔首:“皇上孝悌太后必然欢喜,只不過這枣泥山药糕趁热口感最佳,皇上不要辜负了太后娘娘一片苦心。”

  李昌烨微眯了眯眼睛,似乎是极力忍耐些什么,良久他从盘中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缓慢咀嚼。

  云姑姑见状也不再刁难,福身行了礼:“如此太后娘娘便安心了,奴婢就不打扰皇上处理事务,先行告退了。”

  一旁的祝英眼疾手快過去开门,笑着說道:“姑姑您慢走。”

  门外锦衣卫已经行刑完毕,正在等候吩咐,祝英见那素青色的背影渐行渐远后,他连忙跑到徐青芜身边招呼人手将他扶起来:“哎呦,指挥使大人您沒事吧!”

  徐青芜在搀扶下缓慢起身,行仗的人手下都有分寸,這五十棍虽然看着吓人,却未伤及本理,仅是些皮肉之苦。他简单的整理了下仪容說道:“劳烦公公替臣告知皇上,臣无碍。”

  几個内侍抬了担架過来,祝英搭了把手把人扶上去正欲开口說些什么便听见殿内突然传来东西摔打声,他和徐青芜一同望向了殿内,祝英顿了顿随即說道:“那就不送指挥使大人了,太医院的人已经在去您府裡的路上了,大人您多保重。”

  徐青芜趴在担架上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人示意后,内侍抬着担架掉头离开。

  祝英望着殿门良久后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内侍招了招手:“速去未央宫請谢姑娘過来。”

  谢禾宁到达御书房时见殿前跪着一片内侍,门沒有完全关牢,她小心翼翼的打开门,一只脚刚迈进来,就见右脚边掉落着個糕点,环谢殿内发现之前放置在桌子上的那盘糕点连同桌子上的笔墨纸砚都被摔得四处都是。

  她俯下身,捡起脚边的糕点,清甜的枣泥香涌入她的鼻腔,同时也调动起她尘封已久的回忆,随即明白過来李昌烨为何无故发火。

  李昌烨靠着墙壁衣着颓废的坐在地上,见她走近,眼神中并无波澜。

  “为什么要回来?”李昌烨沒有看她,眼神茫然沒有焦距,他沉着声继续问道:“你心裡清楚,谢家气数已尽,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谢禾宁跪坐在他身边,替他整理好鬓边散落的碎发:“我知道這皇宫裡有一個人,他仁孝天真,却一生都在伪装残忍,我不忍他受人污蔑无人理解,所以回来了。”

  谢禾宁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几分动容、几分清明,随即李昌烨紧紧地抱住她的腰身,力气大到像是将她整個人揉入骨血裡。

  她心口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随即听到李昌烨在自己耳边哽咽的說出了那句熟悉的话:“阿宁,我好冷。”

  谢禾宁透過那扇未关好的窗,看向外面的天空,也是這样的一個下午,外面将暗未暗,她悄悄潜入幽宫,在破旧的房屋墙角,第一次见到李昌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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