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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作者:青鸢沉鱼
沈安离开后,裡屋的门又重新关得严丝合缝,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孩子时不时的呓语传来,给暖融融的室内又增添了几分温馨。

  過了一会儿,顾霖将孩子喂饱后哄睡着,自己则歪在小榻上歇息,忽听得外厅了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来人似乎還不少,积聚在一处不知小声商议着什么。

  顾霖蹙眉看向室外的方向,思忖着陆熠這几日一直都赖在外厅,這個时候定然是在此处商讨政事。森园那么多间庭院,他却独独住在外厅受苦,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屋门忽的打开,蓝溪闪身而入,漆木门一开一合带进阵阵凉风。

  顾霖抬眸看她:“清灵县近况如何?”

  自己身困森园无法出门,顾霖便一直让蓝溪出门打探情况,清灵县百姓的安危一直牵动着她的心,不管顾氏与朝廷恩怨几何,百姓是无辜的,她希望所见之处都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蓝溪走到圆桌旁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从胸、口掏出一大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摊开,两只烤得黄灿灿、香喷喷的猪肘子躺在油纸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蓝溪眼睛亮晶晶的,高兴道:“属下今日出门,看到华安街上可热闹了,街边的小铺子都开了,酒楼也坐满了人,水患已除,百姓们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而且,回来的路上,属下還听說三庆山上的劫匪已经被尽数剿灭,沈大人也回到了县衙,看来清灵县的危机是彻底解除了!”

  說着,她将托着猪肘子的油纸往小主人面前一递,眼睛却一刻都不离开那油光发亮的猪肘:“姑娘,你瞧,我還在街上买回来两個大猪肘子,闻着都香,您要不要来一個?”

  “你吃吧,我不吃。”顾霖并不爱吃這种大荤之物,摆了摆手,一双杏眸裡浮上了欣喜。

  只要清灵县百姓能重归原来安闲的生活,她也就放心了。

  蓝溪小心翼翼地收回肘子,抬头见姑娘难得露出了笑容,那一笑简直倾国倾城,令百花都羞愧其颜色,一时有些看呆。呆了一瞬,她又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问:“姑娘,属下听說沈大人刚才来這儿看過您?他是不是受伤了,我看咱们屋门外怎么有一滩血迹?”

  “血迹?”顾霖不解,“你在屋门哪裡看到的?”

  她刚才分明已经確認過,沈安看着只是精神憔悴,身上并未有明显伤痕。

  蓝溪立刻跑到屋门口,模拟着位置大概指了指:“就是屋外這個地方,好大一滩呢,应该已经隔了段時間,边缘都有些干涸了。還有,外厅裡好像积聚着一些人,個個都提着药箱围在一处,好像在给谁看诊。”

  因为人实在太多了,蓝溪远远望了一眼,都沒看清楚裡头被围着的人是谁。

  顾霖却立刻明白過来,刚才只有沈安和陆熠两人站在屋门外,沈安既然无事,受伤流血的人应当是陆熠了。

  外厅的纷沓动静,想必也是徐答請来的各位大夫前来为他看诊治伤的吧。

  只是,他身边的隐卫個個武功高强,且人数极多,這次怎会令他受伤?

  她莫名有些不安:“蓝溪,今日在街上你可听到沈大人是如何解围回来的?”

  “街上都不知道沈大人曾被劫匪掳走的事呢,百姓们都以为是沈大人剿杀了三庆山上的匪患。”蓝溪挠挠头,“属下還是听紫雷大哥說,今日一早,陆世子什么人都沒带,孤身上山进入了劫匪的老巢。两個时辰后,硬搀着沈大人下了山。”

  “紫雷大哥還說呢,上山剿匪可是大功一件,只是不知为什么陆世子却硬生生将這個功劳送给了沈大人。”蓝溪性子直,并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直白地感慨道,“孤身上山剿灭劫匪,還救下了朝廷下派的江南刺史,這是多大的功绩!看来這個陆世子也是有点蠢的。如果是属下,這功劳非宣扬得清灵县百姓人尽皆知,好生炫耀一番才行!”

  虽是女子,但蓝溪心中一直有着劫富济贫的侠义胸怀,盼望着有一天能够用自己的一身武艺,得到一地百姓的赞扬。

  有此机会,定然是不肯错過的。

  可是陆熠不同,他心中需要衡量的事情太多,虽然她不知道陆熠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可冥冥中她笃定他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顾霖收敛起纷繁的思绪,伸手点点蓝溪的小鼻子,将人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来,问:“那紫雷有沒有提起,陆世子为何单独上山沒有带人?”

  她隐隐猜到了答案,可却不愿意去深想。昨晚她故意逼他营救沈安,是笃定凭借陆熠的谋略和隐卫的力量足以剿灭山上的劫匪。

  可如果是劫匪指名道姓让陆熠孤身上山呢?這风险可不是只高了一星半点。

  想到這裡,顾霖心中浮现出些许愧疚,即使陆熠与自己隔着血亲仇恨,可他因为自己昨夜的几句话就孤身犯险,且带了一身伤回来,让她有些怪怪的难受。

  “陆世子为何沒带人?”蓝溪复述了一遍小主人的问话,脑中一片空白,這個問題她倒是沒细想。

  带沒带人很重要嗎?

  顾霖却沒有再问她,眉眼中的那抹欣喜之色淡下去几分:“蓝溪,一会儿有机会,你去徐答那儿打探打探陆世子为何孤身上山。”

  “哎,姑娘!”蓝溪爽快地应下,见屋内无事,手裡头的猪肘子又实在诱人,她将油纸包胡乱包好,揣着肘子就出了门。

  外厅裡大夫们依旧围着在低声叽叽喳喳,蓝溪不耐烦听這些人掉书袋,径直走到厅外的廊下,寻了個沒人的角落,拿出一只肥得冒油的大肘子啃起来。

  正啃得忘我,身边忽然坐下了個人。

  徐答看看面前一身劲装的姑娘吃得满嘴冒油,边感慨着她胃口真好以后怕是养起来费钱,边咳嗽声搭讪道:“蓝溪姑娘正饿着呢?猪肘子好吃嗎?”

  “好吃啊!”蓝溪吃得正带劲,沒有功夫抬头,她用力撕下肘子上的一大块肉,英气的眉眼裡都是满足。

  “咳,那個……世子爷這次受了重伤,夫人那边……”徐答摸摸鼻子,想通過她求求情让夫人关心下世子爷,话還沒支支吾吾地說完,肩膀就被用力推了一下,摔得他一個趔趄。

  蓝溪嘴裡還叼着块肉,对他怒目而视:“原来是你這個……這個人啊!”

  她把骂人的话吞回肚子裡:“你们世子爷受了重伤,关我們姑娘什么事!要报仇去找三庆山上的劫匪啊!”

  徐答知道她误会了,人還摔在地上,迫不及待地解释:“不是,不是,姑娘误会了,世子爷受伤跟夫人沒关系,就是……就是這伤实在重了些,大夫說一不小心就会落下病根,刚才又牵动伤口流了好多血,在下就想着夫人能不能关心下世子爷,毕竟世子爷心裡头最在乎的人就是夫人了。”

  說完,他偷偷觑一眼稍有松动的蓝溪,又添补了句:“世子爷今日一大早就想着兑现给夫人的承诺,孤身上山救下了沈大人呢!”

  话說到此处,蓝溪因对方低声下气的态度,上头的脾气消下去一半,想起小主人的嘱咐,她趁机问道:“那你们世子爷为何孤身一人上山?”

  “這话就說来话长了……”

  “那就长话短說!”蓝溪见他叹了口气像是要长篇大论的样子,赶紧出声阻止。

  她是想知道原因,并沒有耐心听他漫无目的地将细枝末节都讲一遍。

  果然,徐答停住了想要多多渲染世子爷如何历尽艰辛救回沈大人的想法,简短概括道:“唔……大抵就是沈大人被劫后,劫匪扬言只能由陆世子独自上山寻人,他们才答应见面商谈。只是沒想到,对方嘴上說着商谈,私下裡沿路设了埋伏,世子爷身手虽然不凡,到底抵不過对方人多势众,又拽着個文弱的沈大人,寡不敌众就受了重伤。”

  說完,徐答心有余悸地望一眼厅内:“蓝溪姑娘你瞧,世子爷刚才不過是在夫人房门口站了会,就扯动伤口流了好大一滩血,现在正叫了大夫包扎,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有些像自言自语,又有些像故意說给蓝溪听:“世子爷這么做,全都是因为夫人。我算是明白了,只要夫人一句话,世子爷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眨眼睛的。這一回,夫人要是能关心世子爷一句就好了,哎,蓝溪姑娘你說……哎?人呢?”

  等徐答将自己心裡头的话婉转地說完,再抬头时,身边的蓝溪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啃得干干净净的猪肘子残骸被团在油纸包裡,扔在他的脚下。

  “咳……這咋咋唬唬的姑娘。”徐答无奈,心裡盘算着刚才自己的话对方听进去了多少,弯腰捡起了脚边的油纸包。

  ……

  蓝溪受不了徐答后面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絮叨,吃完肘子就趁人不注意回了屋子。

  她将从徐答口中听到的信息原封不动地說给小主人听,末了照例不忘评价一句:“這么看来,這陆世子胆子倒是蛮大,也遵守了对姑娘您的承诺。”

  要不是有从前的事在先,她說不定還会崇拜這位有勇有谋的一品镇国大将军。

  顾霖闻言,尚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說,陆世子应劫匪的要求孤身上了三庆山?”

  “是啊。”蓝溪咂摸着嘴裡残留的猪肘子的香味,茫然地问,“姑娘,有什么不对嗎?”

  不对,自然不大对。

  顾霖沉默下来,杏眸微微垂下,鸦羽般的睫毛长长地头落下,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陆熠這一路向来小心,怎么会让三庆山上的劫匪知道自己的行踪?难道這帮劫匪中,有认识他的人,且想要置他于死地,所以故意劫了沈安引人上山?

  她忍不住因這個猜测后背冒出了一阵冷汗,如果真的是這样,那么陆熠此行无异于是故意送自己入虎口。

  对方既然敢让他孤身上山,就已经在山上做好了充分的埋伏,只等他入圈套被诛。這回他能够既剿灭了劫匪,又将沈安安全地带回了县衙,身负重伤還算是好的结果。

  万一对方手段狡诈,又或者他孤身一人力不从心,很容易就会命丧三庆山。

  而昨日,他明明应该知道此行的后果,却還是因为自己的几句话上了山。

  她心中“咯噔”一下,一团迷雾般想不清其中的缘由,他为什么仅仅因为她的几句话,就匆忙决定孤身上山了呢?

  蓦地,徐答方才的话又重新闪入脑海——

  “我算是明白了,只要夫人一句话,世子爷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眨眼睛的。”

  “這一回,夫人要是能关心世子爷一句就好了……”

  她该关心嗎?

  顾霖纠结起来,越来越浓烈的愧疚自心底升起,从小接受的道义礼仪都督促着她去看一看外面的男人。

  至少,应该到外头去,站在他面前,就此事向他道一声谢。

  可两人如今的处境,她又无论如何无法走到他面前开這個口,更别提是嘘寒问暖的话了。

  她咬咬唇瓣,有些别扭地吩咐一头雾水的蓝溪:“蓝溪,你……你去告诉陆世子,就說如果他想要看孩子,从今以后可以随时进屋来看。”

  “啊?姑娘认真的嗎?”蓝溪傻眼了,“姑娘从前不是连咱们屋的门都不让陆世子进的么?”

  “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顾霖不自在地瞥過眼,既然道谢的话說不出口,那就用他可以看孩子一事来替代吧……

  更何况,有些话、有些打算,她早就想跟陆熠說清楚了,只是她一直在逃避,故而迟迟沒有得到解决。

  ……

  蓝溪将话带到外厅后,外面属实又混乱了一瞬。大夫们明显加快了手中包扎的速度,又叽裡咕噜商量着开了养伤止血的药方,被隐卫领着退了下去。

  外厅内归于寂静,连凉风吹過竹帘砸在廊柱上的声音都清晰无比地传了进来。

  很快,内室的云纹漆木门被敲响,“叩叩叩”,男人醇厚低沉的嗓音传了进来:“霖霖,我……我来看看孩子,可以嗎?”

  顾霖正在摇篮边哄孩子,听到男人的声音,手指微微攥紧又松开,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听着平缓:“进来吧。”

  下一刻,屋门被轻轻打开,男人玄黑色的身影进入,很快大步向母子二人行来。

  陆熠生得高大,又因为北疆战场的历练,周身都是摄人的气场。但见到屋内的人时,他有些拘束,看了看襁褓中正熟睡的儿子,挑了個不远不近的圆凳坐下,才抬眸看向顾霖:“霖霖,你……這些日子身子怎样?”

  从前二人见面气氛都很僵硬,今日是第一次她如此平和地坐在自己面前,陆熠真觉得身处梦中,不禁有些感谢三庆山上劫匪的袭击。

  要不是他身负重伤让她心生愧疚,他恐怕這辈子都无法靠她這么近地坐着。

  “我很好,不劳陆世子费心。”顾霖躲开他灼灼地视线,努力将注意力都放到孩子身上,“敢问陆世子,明明是你上山剿灭了劫匪,为何对百姓只說是沈安的功劳?”

  她不记得陆熠是這般好心的人。

  “沈安這次身为江南刺史,是明面上受朝廷委派治理清灵县水患。他是礼部侍郎自然沒有经验,若是治理不当也无可厚非。可這次江南水患牵扯到北疆战事,举朝上下既不想趟這個浑水,又不希望沈安大捷而归压他们一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他,”陆熠容色温和地看着她,口中說的却是朝中的波诡云谲,“如果沈安一事无成地回来,朝臣们一定会落井下石、多加诟病,甚至会牵连沈太傅及整個沈府。如果這次剿匪算作沈安的功劳,即使不能算大捷而归,多少能弥补些他此行的失职。”

  他话裡的每一個字都是为沈安、为沈家考虑,顾霖听得诧异,忍不住问:“可是,你也被圣上派来治患,你就不怕……”受人诟病牵连定国公府么?

  “我历来从军,厮杀的是战场血色,剿匪的功绩让了也就让了。”陆熠笑了,眉眼裡流露出大漠风北的豁达与从容,“即使這次受那些御史台的匹夫骂上几回,转头就能在北疆战事上让他们闭嘴。”

  他那么自信,举手投足间都是意气风发的肃杀气场,好似這天地朝堂,从来沒有能令他惧怕的东西,顾霖忽然就想起华直街上二人初次相见,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肆意张扬的样子。

  也是一样的肃杀从容,俯仰之间四周都为之黯然。也正是這样的摄人气场,才让她从心中油然生出了崇拜爱慕,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這场飞蛾扑火般的一厢情愿,走到最后的结局是如此凄惨,早知道自己为那一眼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她宁愿从未见過這個男人。

  顾霖甩去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思绪,将懊悔强行压在心底。

  解开了心头的疑惑,她也沒什么想要开口问的了,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又开始回复沉默。

  陆熠望着顾霖垂头不语的模样,乌黑的长发零落在肩头,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将那些发丝理得更顺一些。

  顾霖却早就察觉到了似的,肩膀迅速往旁边一缩,躲开了他即将到来的触碰。

  男人的手指僵硬地停在半空,只得蜷缩了下收回。他性子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更不会多言,這时却开始沒话找话:

  “霖霖,你……你可還需要什么其他的东西?我让徐答立刻去买?”

  “不用,這裡东西都很齐全。”

  “住在這儿,乳母婢女照顾得可還习惯?如有不顺心的,我立刻将他们换了,寻些更好的来。”

  “不用,他们都很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們母子,并沒有不妥当的地方。”

  “那……”

  “陆熠。”顾霖忽然受不了似的抬眸看他。

  陆熠连忙止住了话,有些担忧地看着面前的人。

  顾霖甚至看出了那双向来深邃不起波涛的凤眸裡,流露出的丝丝慌张。

  顿了顿神,她再次开口,嗓音轻软,說出的话却犹如冰刀霜剑:“陆熠,我們和离吧。”

  陆熠明显身形一抖,凤眸裡墨色翻涌,喉中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苦涩与血腥又重新泛上,被硬生生用内力强行忍住。

  他努力稳住嗓音,不让话裡的颤抖被对方察觉,问:“为什么?”

  “我与你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权谋算计,以前是我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经历了這么多事也多少看明白了,”顾霖将眸光落在襁褓中的小婴儿脸上,替他掩好被角,“陆世子,我們生来就不是一路人,勉强牵扯了這么久已经足够让彼此痛苦,况且你战绩卓然,有大好的前途要走,以后也可以娶任何一位自己喜歡的京都贵女,又何必紧抓着我這個罪臣之后不放呢?”

  陆熠眼裡的疼痛如此明显,急道:“霖霖,我們之间不是权谋算计,也许……也许一开始我的确存了权谋之心,可后来真的一心只想与你携手白头。顾氏的事我還在调查,一定会给你一個交代,你信我一次好嗎?”

  “可是陆熠,我累了,很累很累。”顾霖望向他,眼尾勾着一抹浅粉色,好看的杏眸中蓄着泪,“就算你最后给了满意的交代又如何呢?母亲可以活過来嗎?顾氏一族也可以重回到過去的荣光,所有人都会当作這一切都沒有发生過嗎?陆熠,有些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也挽回不了。”

  男人眼眸裡的希冀灰败下去,语气满溢颓丧:“如果我說,也许顾夫人還有一线生机呢?”

  顾霖倏然抬头:“你說什么?”

  想了想,她又立刻摇头,唇边泛起苦笑:“怎么可能,母亲不可能活過来了。”

  那日在顾氏老宅的庭院裡,她亲眼看到母亲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那样凄惨悲怆的场景,至今想起来依旧令她难受得喘不過气。還有爹爹那一声声责问,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剜在心口,她若是再对陆熠心存期盼,那就是视家族、母亲性命不顾的不肖之女。

  她一定会回京都,一定会调查清楚顾氏的事,也一定会找到母亲的尸首。可這一切,她都不想与面前的男人有半点关系,因为心中明白,最后二人一定会站在对立面,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沉寂良久的心又开始疼起来,顾霖怜惜地望向睡得正香的孩子身上,又是一阵怅然。這孩子還這么小,就要承受父母对立的结局,不知他长大了知道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心绪。

  应当是恨不得从未来到這世上吧……倒是她自私地選擇留下了他,平白让他遭受他人的冷眼非议,承受本不该他承受的痛苦。

  陆熠见她心绪失落,也跟着一起不好受,坚持道:“顾夫人能不能活過来的确還是未知,但有一线希望总好過绝望,霖霖你說对不对?”

  顾霖终于听出了他话裡的深意,追问:“你說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能不能活過来還是未知”?难道母亲真的沒有死?

  “当时我一路寻你,将顾氏的事交给了隐卫。后来我們双双坠崖,你失踪,我失忆,圣上接手了顾氏的案子,但一直碍于我失忆的缘故沒有发落顾氏,且将重病昏迷不醒的顾夫人藏在了京都城郊的暗桩中。”陆熠将袖中的一幅京都地圖抽出,摊开在她手中,在上头的某一处点了点,“就是這儿,可惜顾夫人中毒太深,寻名医救治了几月,仍未有苏醒的迹象。”

  “你說的都是真的?”顾霖握着地圖的手颤抖着,带着不确定的怀疑,“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刚才說的句句属实?”

  她真的怕了,怕他這一回又是骗自己留下而使出的手段。

  還有,那日在顾氏老宅,她清清楚楚地被告知母亲中的毒是陆熠授意所下,母亲即使如他所說被留在暗桩昏迷未醒,又意欲何为?

  伤人性命又半途留人一线生机,這样的手段也称不上光明磊落。

  想到此处,顾霖的面色又冷了下去。

  “霖霖,不管你现在相不相信,我可以对天发誓刚才所說句句都是真的,当初寒门之变时,你父亲并不安分,他甚至想利用你母亲……”话到此处,陆熠又止住了接下去的內容,那些事尚有疑点,且說出口定会让她崩溃,還是不要提前告诉她的好。

  停了停,他囫囵地将话圆了過去:“霖霖,我可以保证,至始至终我都沒有想過要伤害你,伤害你母亲,甚至是借此覆灭顾氏的心思也从未有過。你還在月子中,還是养好身子要紧。等你出了月子,我会带着沈安动身返京,到时候你与我一起回去,等到了京都,你想知道什么,我会一一查清告知你,或者你不相信隐卫查探的结果,也可以让紫雷去查!”

  “如果紫雷查出,是你一路推动顾氏走向颠覆,母亲中毒也是你一手造成的呢?”顾霖反问。

  “那便随你处置,你想要我的性命也可以随时拿去。”陆熠苦笑,“還有顾夫人,她依旧处于昏迷中,回京后只要你想去看望她,随时都可以去。”

  這條件对顾霖来說的确太過诱人,她一直处于失去母亲的痛苦之中,乍然听到母亲還可能活着的消息,她又怎能不激动?

  即使是昏迷不醒,只要還尚存一口气,就還有希望不是嗎?

  她问:“如果到了京都,查明了一切,我還是执意和离呢?”

  陆熠深吸一口气,刻意去忽略心头的锐痛:“如果等一切都水落石出,你還是执意离开,我会痛快放你离开,還有這個孩子,我也不会强行逼你舍下。”

  “口說无凭,我們需得立個字据。”

  “好。”

  ……

  日头升了又降,又是一日過去。

  已经是入夏的天气,吹进屋内的风還是透着凉,陆熠见顾霖埋首写着字据,起身默默关上了半开的雕花小窗。

  等他重新折返,顾霖已经将字据写完,并且签上了名字画了押,递了過去。

  陆熠无奈接過,在她秀气的小楷旁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姓,摁上了手印。

  顾霖方松了口气,将字据小心翼翼地收好。做完了這一切,再抬头时,却发现陆熠還杵在屋子裡沒走,忍不住蹙眉:“陆世子還不走嗎?”

  陆熠面色一僵,脚下却沒挪动,好不容易被允许进入屋内,他還想多与母子二人呆一会儿。

  “唔哇哇……”還沒等陆熠出声,摇篮中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因陆熠进来时,已经将蓝溪与乳母远远地打发出去,屋内此时只剩下他们二人。顾霖在月子中不能劳累哄抱,就想出声唤乳母进来,可唤了好几声,外头毫无回应。

  陆熠望了眼外头,轻声解释:“应当是隐卫怕乳母偷听我們二人对话,将人远远地遣远了。”

  看着襁褓中已经哭得满脸通红的儿子,他安慰道:“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来抱着哄吧,你指挥着点我。”

  說着,他几步走到摇篮旁,小心翼翼地将裡面大哭的孩子抱在怀裡。

  那双拿惯了刀剑□□手,忽然触到了小孩子软乎乎的一团,顿时僵硬地不知所措起来。

  孩子被男人僵硬的动作弄得不舒服,哭得更加撕心裂肺,陆熠努力学着乳母的样子拍哄轻晃了几下,還是沒用,只好向身边的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顾霖忍不住心裡翻了個白眼,冷冷地指挥:“你抱错了,应该横着抱,让他的脑袋枕在你的胳膊上。”

  “喔,好!”陆熠闻言,努力调整着孩子在怀裡的姿势,可听着寥寥几字听着简单,做起来却非常费劲,好不容易将孩子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臂弯,稍不留神,孩子的脚从襁褓中挣扎出来,在空中乱蹬。

  這姿势怎么看,怎么滑稽。

  顾霖实在看不過去,走到他身边帮忙将襁褓重新穿好,伸出手在孩子的小臂处轻轻拍着。

  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孩子终于止住了哭泣,在陆熠的怀裡睡了過去。

  男人被折腾得鬓边已有一些汗意,也顾不得擦,语气透着感慨:“霖霖,多谢你能生下這個孩子,辛苦你了。”

  他沒想到照顾孩子看着简单,实际会這么难。

  顾霖闻言后退几步,离他远了些,目光沒有从孩子的身上离开:“不用谢我,這孩子不是为你生的。”

  這话說得扎心,陆熠却全然沒往心裡去,唇角挂了抹笑:“不管如何,還是要谢谢你。”

  谢谢她将這個孩子带到人世,让他第一次感受到,除了那阴暗晦涩的朝堂,从此他拥有了一处温暖的角落,不管外头如何风起云涌,那裡是永远灿烂如阳,给予他无尽力量的。

  ——

  森园书房

  陆熠离开内室后,转道去了书房。在外厅住了這么多天,很多来不及处理的密报都堆积在书房,今日他心情不错,也存了在临走前将剩余事物一并处理完的心思,便来到了书房。

  刚将堆积的事情处理完,徐答捧着一大叠奏章密报进门,恭恭敬敬地呈上去:“世子爷,這些都是今日京都送過来的。”

  座上正执笔的男人凉凉瞧了一眼,示意他将奏章放到桌案上,嗓音沉沉:“有无圣上的亲笔密信?”

  早在他恢复记忆时,就私下书信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进京城皇宫,失忆前的那场布局看似严丝合缝,现在看来却出现了诸多意外,他必须要将那些疑点一一调查清楚。

  還有顾氏与顾夫人的现状,他也要一手把握,不可以再让霖霖因为這些事情伤心难過了。

  现在清灵县的水患盗匪已经解决,北疆的危机已除,他必须尽快将坠崖前的事处理妥当,失忆的三個月,实在是浪费了太多的時間。

  徐答跟随主子這么多年,心底早已经门清儿,连忙从一大堆奏折裡抽出其中一封递上去:“回世子爷,是這一封。”

  陆熠接過迷信,一目十行地看過就将信放下了。

  徐答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世子爷,可是有什么不妥?”

  “顾氏族人在大理寺安分守己,只是顾博却是個硬骨头,到现在都沒有松口,看样子是压根沒打消起复结党的心思。”陆熠单手撑着额头,在耳侧揉了许久,一副头疼的模样。

  闻言,徐答也沉下了心绪。

  這位曾经的顾宰辅還真是坚持不懈,在朝堂上和世子爷交锋无数次,次次都是惨败而归,最后一次不惜赔上发妻的性命,孤注一掷也丝毫沒落着好。

  现在全族人都落入大理寺牢狱,自己也深陷囹圄、妻离子散,竟還沒有死心么?

  他也不瞧瞧当初寒门企图结党的下场,即使是圣上和世子爷一手扶持起来的大臣又能怎样,触了皇家逆鳞,照样让你一朝跌落云端。

  可這些话徐答作为一個下属,心裡头可以腹诽,嘴上是绝不能說的。他斟酌着用词:“顾大人许是……许是還沒跌得狠。”

  要是真的跌得痛了、狠了,還不悬崖勒马、立刻停手么。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一道明显不悦的眸光射了過来,吓得他缩紧脖子,立刻闭嘴。

  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陆熠翻阅奏章密报时发出的“沙沙”声。

  静谧许久,男人忽然沒头沒脑地回了句:“顾博這個人,不可动。”

  徐答周身一凛,思路瞬间回笼——

  他怎么忘了,這位前顾宰辅是夫人的生身父亲,对方骨头再硬,看在夫人的份上,也是绝对不能伤害分毫的。

  否则,夫人与世子爷是再也不会有继续的可能。

  只可怜了他们世子爷,明知顾博此人是扰乱朝堂的罪魁祸首,却丝毫不能动,在朝政上也要束手束脚。

  当徐答還沉浸在同情自家主子的憋闷中,陆熠已经翻看完了大部分的奏折,抬眸问:“三庆山上截获回的劫匪都审问清楚了么?有沒有可疑的?”

  “那些被抓的人中,只有三人是常年占据在山头拦路抢劫的盗匪,其余都是走投无路才上山落草的百姓,而這些百姓中又混杂了十余名乔装改扮的突厥人,”徐答說到這個就恨得咬牙切齿,“就是這帮恶心的突厥人散播流言,激起清灵县百姓的恐慌,明明是简单的一场水患,硬生生被造谣成了灭顶之灾。”

  陆熠沒搭理他的义愤填膺,只淡淡地追问,却一针见血:“那日在龙晶的粥摊前,全部的突厥人都被引到了华安街被拿下,既然沒有了這些人的煽风点火,仅凭为首的三名劫匪头目,怎会坚持要本世子上山谈判?”

  而且,徐答假扮他上山时,被一眼认出不是本人。

  這些证据都充分說明,三庆山上的盗匪中,有认识他的人,且要置他于死地。

  這样对他熟悉又恨他入骨的人,他自问這世上沒有几人。

  而且,那日他孤身上山,重伤之下拖着沈安离开时,似乎在山寨的角落见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会是他嗎?

  徐答根本沒想到這一层,被问得哑口无言:“這……這属下疏忽,這就派人去查!”

  “不必了,”陆熠已经将手头的奏折快速批阅完,在桌案一角垒起了高高的一叠,他拿朱笔的尾端敲了敲,冷着声,“现在劫匪熠落網,该抓的都抓了,能逃的也都逃了,你以为人家有這么蠢,還呆在三庆山上等着你去抓?”

  “是,世子爷說的是。”徐答用袖口擦擦脑门上的冷汗,面露愧色,深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也不敢再說什么免得被怼,老老实实地在桌边收拾奏章。

  收拾到一半,男人的嗓音又在半空落下:“過几日我就会与沈安一道离开清灵县,回京都复命,到时你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铺上柔软的毛毯,切记不可透风。”

  马车需要舒适這他可以理解,可两個大男人为何需要柔软的毛毯,還不能透风?

  徐答想到了尚在月子裡的世子夫人,遂大着胆子问:“世子爷,這马车是为夫人准备的?”

  陆熠用长至揉着眉心,另一手随意地搭在桌子边缘的角上,难得露了点欢欣的情绪:“過几日夫人就会出月子,到时她会随我一起回京都,這一路颠簸,不可让她和孩子感到任何不适。”

  徐答浑身一肃:“属下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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