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夏末秋初,密牢裡日中热得如同蒸笼,夜裡秋寒一浸,阴湿潮气直入到骨子裡,李逸从来不是什么身强体壮的主儿,不過几日,就发起了高烧。
平安懂事,只在夜裡以为李逸睡着了,才悄悄抹泪。
這般情景,只有越烧越糊的份,眼看着李逸连水都要喝不进了,平安急得嚎哭大闹,直闹得生生挨了几回打,连牙都掉了两颗,才引来牢头看了看。
关在這密牢裡的都是要犯,一沒审二沒定罪,按例還不到死的时候,若不是为了差事稳妥,平安再怎么闹,牢头這尊驾也不会挪动半分。
奉了命的狱卒进到槛栏裡查探,不多会儿,弯着腰摇头出来,“吴爷,看着是不太好,您瞧着怎么办?”
吴金朝手下瞪眼,這难道是要破费?!
他一個銮仪卫的属吏,连個小官儿都算不上,也就在這临时立起的大牢裡头能被胡乱称声爷,要不是看管犯人能多些外快,還能尝尝作威作福的味道,他早回衙门裡整理他的文书去了,谁会来這地儿受罪。
钱還沒捞着多少,就要被這倒霉鬼害得破费不成。
吴金着实不想管李逸死活,只是当差前上头可是关照過的,這些人都得留着口气,一日旨意沒下来,一日不能去阎王爷跟前报道。
狱卒看出吴金的郁闷,同声附和道:“這帮子余孽,都娇生惯养得沒边了,這才进来几天,就受不了了,死到临头,還要叫咱们受累。”
“這会儿磨嘴皮子有個屁用!得想法子把他這口气吊下去!”
“吴爷,您别急啊,灌两副药下去,保管能好。”
“谁不知道弄两副药会好,钱呢?這破落户进来的时候,這裡头就沒一個比他更穷的,也不知哪儿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宗室,還像模像样带了個太监,谁知道竟一個子儿都摸不出!”
要說其他那些抓进来的余孽,可真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往日他這般人等是连对方的门也摸不着的,比如那個关在第三间的户部尚书,那還是人当年中状元巡街时,吴金见着的模样。
至于其余那些個,吴金就都不认得了,即便来往听到校尉们提過几個名字,他也是对不上号,原本他一個牢头就不需要知道這些,這是秘狱,只管看牢犯人就是,其他的多知道了未必是福。
再则,如今這些人也都倒了,有過再响的名头也沒用。
如今外头正挨個抄家清算,虽然他這地儿不像别的牢裡,是不可能有亲朋来探送东西,因而牢头也就沒了坐受贿赂的机会,不過也同样因着這個缘由,這差事才能轮得到他吴金头上。
他也知足了,光是把這些老爷少爷身上的绸缎衣衫剥下来,手上戴的,头上簪的,腰裡挂的,零零总总也有不少,不枉费他花尽心思谋到這個差。
整個大牢裡头,最不像样的要数眼前這破落户,来时身上穿的衣裳倒還好,只金玉一概沒有。至于底下跟班的小太监更是麻衣麻裤,一個子儿也搜不出,怎么两個就穷成這样。
吴金哪裡知道,李逸是午睡时逃出来的主儿,哪有闲情逸致佩挂好金玉再出来。
他正苦闷李逸身上寻不出钱来,那目光自然就移到了人身上。
李逸此刻倒在囚室的东头,姿态羸弱,乌发微湿散开鬓边,玉颊上火红一片烧如飞霞,虽双目紧闭,睫羽却在颤动,叫人看了移不开眼去。
吴金暗道,這位倒是真称得上玉人,都病成這样了,皮相减了几分,骨相却出来了,吴金也是念過书的,知道一句美人在骨不在皮,更何况這位的骨,那倒了也是折了的修竹,不是朽木架子。
真是白瞎了這风流模样,钱,钱,钱,要是這人能由着他卖了该多好。不說卖個大价钱,這病恹恹的,年纪也有些偏大了,但怎么說也是個宗室子弟,舞文弄墨,附庸风雅肯定是不在话下,說不定還能吹弹個什么,就更能往高了要价了。
“吴爷,要不把那无关紧要的卖了?可不就有银子了,還能赚回来点。”
吴金当头就给了狱卒一下,“這什么馊主意,有沒有紧要那是你能做主的嗎?再落魄他也是個宗室,卖了?卖了等校尉来提人,一百個你都不够换的!”
“哎呦!”狱卒抱头躲一边,“我的吴爷爷啊,您這是想哪儿去了?小的說的是那個小太监啊!那又不是什么名牌上的人物,不過是一起跟着捉进来的罢了。”
吴金一愣,說得对啊!
虽然卖了钱不多,也能平了這抓药的钱,說不准還能有些余的。
“去,弄两副药来,夜裡头再加床被子,记得要破的啊。药也别费钱,和大夫說能吊着口气的,越便宜越好。”
有地方弄钱了,吴金吩咐起来也爽快了许多。
狱卒应得干脆,這就往槛栏裡重新捉人。
李逸是被平安撕心裂肺的哭叫弄清醒的,勉力睁眼就见狱卒架着人,平安一半的身子已经拖到囚室外头了。
李逸头重脚轻硬撑起半個身子,开口时嗓子眼疼得都不是自個儿的。
“把人留下!”
十多年货真价实的皇太孙,李逸可不是白当的,這是古代,上下之分自有天堑之隔,他骤然摆出生杀予夺的架势来,狱卒明知這是個空架子,却還是下意识停了脚步。
吴金直到此时,才头一回觉得李逸是個货真价实的皇子皇孙,人宗室到底是宗室,处境再落魄,派头還是天大的。
“你病得不轻,身上又沒分文,自然得卖了你這随人,好换了银子给你治病。”
吴金多少因着美人顺眼,如今财路也有了,心情尚好解释了一句。
不想听了這话,本该闹腾的平安乖乖不动了,李逸倒急得一阵猛咳,“咳……你……要怎样,才能把人留下。”
吴金刚要不爽讽刺两句,叫狱卒快些把人拖走换钱。忽的那两個押人的狱卒中,走出一個,正是前头提醒他卖人的那個李六。“吴爷,您忘了那茬了?”李六鼠目一转。
李六這一提点,吴金顿时反应了過来。
来当差之前,吴金就打听了大户人家不会只把钱财归拢在一处。
凡进到這牢裡的,被扒光身上财物只是第一道,這第二道便是要受狱卒们给的苦头,逼问出藏钱的地方。
别說,這些人中還真让吴金挖出几個财主,每次有了收获,吴金吃大肉,也分狱卒们喝些肉沫汤水,好让他们卯足了劲继续审人。
上头的意思是不要弄死了,至于伤了残了,可就沒那么多计较了。
只可惜這些日子已审完了一圈,能捞到的不足两成,大部分犯人是真的山穷水尽了。
吴金之前沒折腾李逸,是因为還沒轮到李逸,李逸就先病了,如今被李六一提醒,他当即就想了起来。
等吴金說出意思,李逸還以为自己烧糊涂听差了,他一個阶下囚,被废多年的庶人哪還有什么藏着的银钱。
他又仔细瞧了瞧吴金,這厮竟不是說笑的。
李逸愁了,他原本那点過日子的家底,早被乱军弄沒了,后头为平安看病,又去了随身那点金叶子,肃王府裡倒是什么都有,可为了逃出来,他可什么也沒带。
“怎么,還舍不得藏的那点银子?”吴金见李逸不开口,心下不满,嘴上却還是耐心劝着,“你可要想明白了,有了钱,能保着命,還能留下人,伺候你些时日,让你舒舒坦坦的過完后头。
這钱在外头,你能不能有命出去拿,可不一定。等到人都沒了,你留着钱做什么,何况你這病能叫咱们发现,還是你這小公公死命叫唤来的。
你只听话把银子拿出来,我保你后头日子吃饱穿暖,有医有药。你看看你隔壁东间那位,给了我二百两之后……”
吴金這厮還知道要树立榜样,板子糖枣都放那儿了,就看你们這些从沒吃過苦的贵人们要选什么了。
好說歹說,眼见李逸還在那儿苦思。
“怎么,還是不肯說,看来你是铁了心不想要人了。拖出去!”吴金也火了,果然下人的小命不够格换藏宝地的。
哼,等我卖了人,把你這命吊回来,再往死裡折磨你,到时你就肯乖乖說出来了。
李逸是恨得想爆一串国骂,头一個要骂的就是赵深,再想到摄政王府那一屋子的宝贝,又恨不得叫吴金直接往赵渊跟前要去。
面上却不得不好言道:“我现下是沒钱,但我能给你变出钱来。”
吴金一时气笑起来,“怎么,你還有那聚宝盆的仙术不成。”
“劳烦你给我备份笔墨,你拿着我的画,不拘京城哪一家博古楼,都肯出大价钱收的。”
李逸怕他不信,又补充道:“莫說二百两,若是有人出价不足八百两,你尽可换到别家去。”
吴金听了一惊,又觉得這人不太像是在胡說,“你是什么人?画的画儿這么值钱?”
李逸不得不曝了身份,“我乃前朝被废的尹王,你并非士林中人,多半不知我画作的名声。我原先在宫裡时還多少流出過几张画,后来成了庶人,便再无画作传出,如今你拿了去卖,必能得個好价钱。”
李逸当初是被赵深伤了手腕的,他重新恢复画艺用了近五年,此后亦是画完就烧,再沒留下過。
吴金這头還在将信将疑。李逸那头撑了這许久,先受惊,后费神,這会儿自知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
他也顾不得吴金听沒听进去,直接开始报道:“作画若用绢,第一等要宫裡御用监供的素绢,若寻不得,第二等可选苏州钟家巷王家绢,再不行,南方出的松江绢就可。
若用纸,第一等需宫裡明仁殿纸,若沒有,次一等竹影轩的纸也行,再不济……”
李逸勉强說到此处,直接晕了過去。
平安挣开听得呆愣的狱卒,扑将過去,“公子!”
“快!先把人弄醒了再說。”
正主儿這就倒了,甭管卖画那事真不真了,直接就把钱给飞沒影了。
狱卒急忙出去,不過半個时辰已经抓了药,囫囵吞煎成一碗端来。
乘李逸喂药昏睡之际,吴金又絮絮叨叨问了平安不少李逸画作的事,這才心裡有了些底,觉得可以一试。
平安說完了画,又想起将李逸后头的材料补齐。
“我家公子作画,绫绢纸有讲头,笔墨也是如此。我也不說宫裡的了,知道你们不可能弄来。只次一等,要施记的兼毫,再次一等湖州飞云轩的也可。墨则要玄灵墨,沒有,三极墨也可。”
吴金早就听得云裡雾裡,虽不明白李逸平安說的這些物件,但有一件事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一文钱沒赚着之前,已经倒贴了一碗药钱,要他再倒贴纸笔那是万万不能的。
等李逸两副药下去,退了烧,起得身来了,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叠牢裡备来记录口供的毛边素麻纸,右侧搁着的墨是三分银子一块的街边桐油锭。
至于那笔,一头毫锋宛如爆炸,那情形活像李逸前世见的,染发烫发過多,被折腾得快秃了的状况。
李逸总算是明白了,他今儿是遇上了周扒皮,哪怕他圣手如吴道子,画在這草纸一般的底子上,也妥妥被人认成仿画啊,還是最劣质的那类盗版,這要怎么卖得出去换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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