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天之道万物刍狗
說到此时又是一顿,伸手拿起漆盏,横举一划,作敬酒之势。
项羽军将与熊心诸臣各坐在正厅的一侧,相互对着。范增這时候敬的自然是对面诸臣,彭城臣子们都正在奋耳聆听,字字不敢放過,范增這动作太過突然,众臣子竟一时都沒能反应過来,看明白了才纷纷开始举漆盏,一片手忙脚乱。
刘涌看向熊心,熊心脸目肃然,竟是沒有表情,身子也丝毫不动。
范增放下漆盏,环视一周,接着說道:“然则诸位本是义帝臣子,如今义帝荣为天下共主,愿继续追随义帝,为天子辅者,羽儿虽不舍,也难强求。”
范增此时忽而改称项王为羽儿,刘涌有些不解,惑然望向范增。
范增一顿之下,随即字字清朗:“故而今日在此,愿随义帝,而或愿随项王,烦請诸贤士明示!”
范增戛然而止,极为突兀,最后一句已是加重了语气,一抛而出,厅中登时极静,落针可闻。
刘涌暗叹一句狠毒。
他已经预料到项羽可能会這样逼迫臣工,所以才阻止熊心召张成入府。但切实听到范增這一番话时,仍觉得阵阵心寒。
然后激动地暗自得瑟一句:范增是会议营销的高手啊!
两千年后商业兴旺,花样百出的营销界有一种惯用的营销伎俩,在于精心使用時間与气场,促进成交,刘涌曾多次参与组织,深谙其中之秘,每试不爽。就是屡屡作为组织者的刘涌,也常常诧异于這种形式对社会心理学精妙利用之后的效果。
如果项羽只是想收权,那么只需要聲明,自明日起西楚议事改为项府即可,诸臣工回家自己研判形势,用脚投票,明天天一亮,谁想跟着项羽,谁想跟着熊心,自见分晓。然而范增却要来這么一出,让臣子们当场表态,一则使用時間压力,逼迫臣子站队,让他们无暇斟酌,作出承诺,二则使用气场压力,对面无数精亮甲胄之士,强弱立判。在如此大的压力之下,人们多会就范,這将大大增加臣子向项羽投诚的比率。
刘涌大概明白了,为什么熊心离开彭城时会那么凄凉,竟无一人跟随。也许范增已经汲取了数万诸侯与军兵追随刘邦的教训,针对熊心,决心要痛下杀手,决不让刘邦大得人心的局面重演。
更重要的,范增此举会让熊心亲眼看到自己苦心经营的官吏体系瞬间土崩瓦解,同时也是一场极大的羞辱,這对熊心的心理打击会是毁灭性的。熊心在這之后,還怎么可能有信心去与人争斗?
立熊心者,范增,灭熊心者,也是范增。
刘涌很清晰地感到自己又学了一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凡成熟的政治家,都不会因情因人废事,生杀立灭,皆顺势而为。
刘涌摇头,对一個才具本来只算平庸,又已经处于绝对劣势的熊心,范增有必要下此狠手么?
同时也一笑:自己既有此问,便要对自己存疑——哪怕懂得那以万物为刍狗的道理,他刘涌真能做得到嗎?
看向熊心,熊心却依然一脸肃然,表情从容,便像在进行某种他早就已经胸有成竹的仪式。
刘涌暗自佩服了下熊心的心理素质。
厅中死一般寂静。
刘涌偷眼扫视诸臣子,心道,既然是会议营销,那么一定有托。
会议虽然可以制造非常大的压力,但是如果沒有爆破点,众人却往往像被困在气球裡的气,球体鼓涨而不破。如果沒有一根符合自己意愿的针来刺破這個气球,甚至由一個持反对意见的人第一個捅破這個球,反而会造成反噬的效果。所以,会议营销一定要有托。
同样,在這时,刘涌相信范增一定早已经安排好了這根针。
這臣子席中一片阴晴不定的犬儒表情图中,哪一個会是這根针呢?
這根针的效果又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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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本楚地臣,未敢僭为天子佐。”
第一個說话的是位居义帝臣工中首席的令尹吕清,在喋喋不休說了无数废话之后,最后落脚的一句。
刘涌想到那個侍女說起的吕令尹府上的李妈。他当时怦然心动,自然就是因为“令尹府”三個字,只不過知道了看上他的只是一個“厨堂的李妈”时,又不免怅然若失了。如果看上他的是這位吕令尹,那可是件美事。如果能作吕清的女婿,刘涌觉得自己這一段穿越之旅可能会很惬意。刘涌记得吕家一直到刘邦立汉后,還安安稳稳地存在着,且享有新阳侯的爵位。
刘涌看去,吕清也已是一头华发,年纪可能比熊心還要大。他的儿子吕臣本是陈胜中涓,在陈胜被自己车夫杀死之后,吕臣领着一支苍头军夺回已经降秦的陈城,杀死了车夫庄贾为陈胜报了仇。吕臣的行为相当于在项梁到来之前,暂时又撑起了楚国反秦的大旗,故而大功卓著,沒有人敢轻视,与项梁、刘邦同属军中实力派。项梁渡江而来,顶的头衔是上柱国,是陈胜的一個叫召平的臣子矫陈胜诏封的,自然比小小中涓吕臣的职份要高,吕臣那时又被秦军击败,被秦军追得到处跑,楚国的主心骨便落到项梁身上,吕臣委于项梁身旁。项梁死后,熊心谋夺军政大权,项梁故旧之中,只重用了一個刘邦,吕臣手上的苍头军也被熊心收了去。作为交换,熊心分别给了吕清、吕臣父子令尹、司徒之职。面对熊心的夺权,吕清吕臣表现很顺从。
令尹這個职位,是很微妙的位置。楚国令尹是百官中的最大官职,集行政军事司法外交于一身,相当于通常說的宰相,楚王不說话时,他說的话就与楚王无异。可谓位极人臣。然而這样的职位同样非常容易被架空,又极易惹祸。既然令尹与楚王之间除了地位上有差别,职能范围上完全等大,那么便极易造成双头政治。令尹管得多了,楚王仿佛成了摆设,容易被指摘为刁狂,难免遭忌;令尹管得少了,又是尸位素餐,楚王要你何用?故而楚国歷史上,令尹极多不得善终者,因为各种原因被诛除。
吕清年纪已经不小,自然知道其中厉害,人老则心气弱,上任之后多听少說,有缺补缺,无缺装缺。熊心本来也就是想用令尹這個位子稳住吕臣,让吕清养老,见吕清如此,自然听之任之。
然而时移势易,如今熊氏养老院眼看便要倒闭,如果還想继续养老,转向项氏养老院自然是明智的。
吕清刚才的一通讲话,把追随熊心說成了高升,把跟着项羽說成了本份,這面大旗一树,立时应者云集,堂中接二连三,各抒己见。刘涌一一听去,大意无差,都是向项羽尽忠罢了。
不過毕竟都是文臣,行事都還是相当儒雅规矩,一個接一個的說,沒有喧哗之态。因为大家都知道,如此更能看得清楚,哪個表了态,哪個還沒表,免得自己的马屁被喧哗遮盖了去。個個无师自通,沒有训练而秩序井然,刘涌感叹,无论哪個时代,注意会场纪律都是有好处的。
项羽在堂上主位,一脸严肃,不见丝毫表情,目光随着不断說话的诸人游转,只是听着。
熊心则仍是直视向前的样子,仿似堂中发生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脸上波澜不惊。
刘涌不知道這是镇静,還是面对屠刀的麻木。
突然一個粗重的声音响起来:“我沒读過多少书,不知道咱们楚国和天下哪個大,郴州在哪我也不知道,按本心說,我也不愿意去郴州!”
大家說话一直都文绉绉,這粗鄙不文的话听来很不着调,刘涌以及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過去,說话的是在墙角落座的一個中年人。(太傅很忙移动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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