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東陽見聞
昏黑的老屋裏。
宋東陽靜靜地躺在病榻上,呆呆地仰頭看着屋頂破漏處滲下來的水滴。
水滴聲在空無一物的屋裏,格外的清晰。
一點一滴地落在屋內凹凸不平的泥坑裏,漸漸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水窪。
濺起的雨水將周圍的泥土打溼,屋裏都飄起了一股淡淡的泥腥味。
聞着這樣的味道,聽着外面一些兵士在雨夜下昏睡的鼾聲。
宋東陽的眼前卻彷彿迴光返照一般,快速地掠過自己這一生所經歷的種種。
生於商賈之家,家境豐沃,自幼衣食無憂;
少讀書,便有神童之名,十六進京趕考,雖未得狀元,卻因爲提出了治理沿海水患的《治水疏而得當朝宰相看重,親贊曰:“國器也!”,將自家女兒許配於他,但辭不受,宰相卻更覺真名士自風流,不以爲忤,大加讚許,自此年少成名,如星璀璨,可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海陵花。
之後輾轉內朝外地,卻不得重用。
鬱鬱寡歡,困頓多年,終究一朝明悟。
隨後苦心經營,娶宰相女,拜內閣相,匆匆數十載,屹立不倒,直至放眼海陵官場上下,見之無不以師禮待之。
然世事皆有盛極而衰,成住壞空之輪迴。
權傾朝野,終抵不過人心叵測。
下面的人想要往上爬,上面的人也無法容忍一個跺一腳,整個海陵便要震動的權臣。
讒臣諫,刀兵至。
闔府皆沒,獨留他一人一夜華髮。
明君憐他老邁,特允他回祖宅安度晚年。
日夜遣人收其屋舍內一應物什,直至只餘病榻一張,藥罐半片……
地方郡守也不辭辛苦,頻頻來此問候他已經故去的老父母。
他怔怔地看着屋頂。
心裏像是想到了許許多多,卻又什麼都沒有想。
追求了一生的榮華富貴,到頭來終不過是一枕黃粱。
父母妻兒,七情六慾,也終究如過眼雲煙。
人間至味,他已然都嘗過。
“可這世間,又到底還有什麼能夠更爲久遠?”
他呆呆低語,但轉瞬便又想到了自己的身體。
他已七十有六,雖往日保養得當,可終究年事已高,又遭逢人生大變。
若非他心志強絕,只怕在闔府被斬的那一刻,便早已氣急攻心,命喪黃泉。
即便如此,此刻的他,伴隨着連日來的折磨,也已經油盡燈枯,也許今天的這個雨夜,便是他的最後一夜。
也許明天待風雨散去,那些每日都要來這裏折辱他的地方郡守,只能失望地看着一具已經涼了的老頭屍體。
“若我死了,我能化作鬼魂麼?”
“若是可以,我想飛去國都,就待在寢宮那裏,我想看看那位明君,是如何身死國滅……”
他就這麼低低地、絮絮叨叨地說着。
可聲音裏,卻並沒有多少仇恨。
在一點點靠近和觸摸死亡的生命盡頭,他漸漸明悟了許多,也放下了許多。
“生生死死,興亡起落……這便是天道至理,無人能夠違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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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只不過是衆生中渺小的一個,何能例外?”
他不禁喃喃道。
就在這時,昏黑的屋內,卻忽然響起了
一道清脆的聲音:
“說得好,難怪師父會讓我過來渡化你。”
宋東陽一怔,枯槁的身體中,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力氣,掙扎着扶着牀榻的邊緣,擡起半個身子,環顧四周。
卻什麼也沒有看到。
就彷彿那聲音是從地底鑽出來的一般。
窗外風雨飄搖,點點滴滴,雨夜的烏雲遮蔽了明月,只餘下幽暗昏黑。
這一刻,哪怕他已經看透了許多,卻還是有些緊張和恍惚:
“你、你是誰?”
“莫非是來接我入陰曹地府的人?”
話音剛剛落下。
他便喫驚地看到老舊的祖屋內竟忽地莫名亮了起來。
沒有燈盞,也沒有什麼夜明珠之類的。
就這麼憑空亮起。
一道倩麗明媚、仙氣盎然的女子,竟不知何時立在他的面前。
此刻好奇地打量着他,聞言咯咯笑道:
“可不是什麼陰曹地府,是接你回宗來着。”
“你、您是仙人?”
宋東陽卻在這一刻反應了過來,喫驚道。
爲官之時,他也曾看到有仙人高來高去,只是這些仙人們卻似乎對他們並無多少興趣。
是以鮮有接觸。
與此同時,他忽地心頭一震,隱隱想起了老父母臨終前,和他說起的事情:
昔日他降生之時,曾有一位道人日後時機成熟,會再次前來渡化他。
他一直覺得父母不過是遭人愚弄,騙取錢財。
莫非,就是眼前這位?
女子微微一笑:
“看你在凡俗歷練已經足夠,讓我來接你回去修行。”
聽到女子的話,若是尋常人也就信了,只是宋東陽爲官多年,老成持重,性格也是謹慎多疑,仍是懷疑道:
“仙子……並非老朽質疑,只是老朽一介殘軀,何以能得貴師看重?”
王清揚倒也並不隱瞞,如實道:
“你乃我宗一位前輩轉世,本該於誕生之初便點化你,渡你回宗,不過爲全你這一世爲父母盡孝,於是特意將你留下,待你俗事皆了,功成圓滿,再來渡你。”
“我……我是仙人轉世?!”
驟聽如此驚人消息,宋東陽一時不由得有些驚愕。
“咳,倒也談不上是仙人,算是半步化神吧。”
王清揚想了想,開口糾正道。
“半步化神?”
宋東陽聽得有些迷糊,但腦海中這一刻,卻又似乎掠過了一些片段。
那是一片佈滿了雷光的
烏雲,一道駭人的雷霆正朝着他直直劈來……
他頓時一個激靈,從那被雷霆劈中的驚魂中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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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地還有天打雷劈?莫非我前世乃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
他不由得便想起了年輕時在一些話本中聽來的故事。
心中又是震驚,又是茫然。
他倒不是覺得前世是個大惡人有何問題,而是這等人往往容易招惹是非,很難長久。
遠不如行事正道,來得穩妥持久。
不過這也證明了眼前這位自稱是師姐的仙子並未有誆騙他。
心中不由升起了一絲喜悅。
但隨即他便想起了自己的身體,喜悅之光頓時熄滅,黯然
道:
“清揚師姐來得卻是有些遲了,我已老邁,離死不遠,如今也只是靠着一口氣撐着,即便被師姐渡化,只怕也無力修行。”
王清揚聞言,卻是輕輕一笑:
“師父既然留你在此,又怎麼會沒有後手?”
說罷,她輕輕掐訣,隨即對着宋東陽眉心處輕輕一吹。
下一刻,一道瀰漫着星光的水瓶便即從宋東陽的眉心處飛出,隨即落在了他的面前。
星光流動,如水盪漾,美不勝收。
“這、這是……”
看到這隻水瓶,宋東陽只覺渾身一震,他竟感受到了一股銘刻在靈魂深處的熟悉感。
彷彿他與這水瓶已經相伴了上千年之久。
甚至未等王清揚出聲,他便已經脫口而出:
“星水瓿!是星水瓿!”
伴隨着他這一聲喊出。
星水瓿中,頓時有一女童虛影幻化而出,眼中靈光閃動,看到宋東陽,頓時露出了喜悅之色。
隨即它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小手朝着星水瓿中輕輕一掬,一捧盈盈星水便被掬起,隨後化作一道細線,徑直飛入了宋東陽的眉心處。
星水從他眉心迅速瀰漫至全身。
身體不由自主地飄起。
而宋東陽只覺精神一震,猶如沉睡多年的意識忽然被點醒。
無數陌生卻又熟悉的碎片紛至沓來,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地涌現。
萬象宗、星斗峯、師父、師弟、邵宗主、地物殿……
伴隨着星水對宋東陽的洗練。
彷彿是生出了某種感應。
屋外雲消雨歇,破漏的屋頂處,水滴也變得稀疏起來。
星月之華一反常態地重新灑落,照在這間破舊的老屋,點點星光穿過那破洞處,落在了宋東陽的身上。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這一刻,塵去鏡明,虛室生白。
雖仍是老者模樣,卻沒了腐朽的氣息,猶如脫胎換骨,朝氣蓬勃。
看向王清揚,他虛立在屋內,執手行禮:
“東陽,見過師姐。”
王清揚撫掌讚歎:
“師弟一夜悟道,一念築基,此乃天生道子,長生有望!”
宋東陽神色平靜,搖頭道:
“若非老師與師姐
,
我仍是待死之人。”
見宋東陽無悲無喜,
王清揚反倒是有些擔心了起,
想到她瞭解到的有關師弟的事情,
不由道:
“師弟可要報仇雪恨?”
宋東陽的臉上終於多了一絲猶豫,低聲道:
“可以嗎?”
王清揚當即點頭:
“以德報德,以怨報怨,如何不可?”
“以德報德,以怨報怨……”
宋東陽喃喃地念着這句話,眼中一點點地清明起來,隨後微微搖頭:
“不必了,師姐,還請辛苦帶我回宗。”
聽到宋東陽的決定,王清揚頓時有些意外:
“師弟不準備報仇了?”
宋東陽神色淡然:
“自毀長城,國破家滅也不過是轉瞬之事,他們的痛苦,還在後頭,至於我……我做什麼,也都無法令她們回來了……”
眼中閃過了一抹黯然,但隨即便消失不見。
王清揚聽着宋東陽的話,一
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這位新入門的師弟,性子卻是和她所知道的那位前輩,區別不小。
不過既然宋東陽做出了決定,她也不再多做置喙,點點頭,隨即道:
“那咱們便走吧,師父已經在等着我們了。”
說罷,衣袖一揮,法力裹挾着宋東陽便悄然消失在了老屋內。
再出現時,已經是在夜空之中。
宋東陽俯瞰着下方的屋舍、四周昏睡中的兵士,眼中劃過了一抹懷念,但很快,這抹懷念,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期待。
馮虛御風,恍然若神仙中人。
夜風獵獵,也將他心頭的那點快意吹起。
隱約能聽到師姐王清揚的聲音:
“師弟已經覺醒宿慧了麼?”
“沒有,只是稍稍想起了一些東西,還需要師姐多多指點……對了,不知師父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也未曾備上一些薄禮,不知道師父會不會見怪。”
“師父?他老人家地位崇高,什麼都不缺,你也別想着給他備什麼禮物了,他也不會在意的,至於性子嘛,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是極好極好啦。”
“極好?”
宋東陽想着,心中的期待,越發濃郁。
……
白龍歷二十三年秋。
前任宰輔宋東陽病居故里,不知所蹤,有人言曾見其羽化登仙,國主震怖,搜地百尺,終不得見。
之後日日驚懼,遂得‘癔症”,爲國中大臣以清君側之名廢立,擁立年僅八歲的少君,改元‘大成”。
次年爲前任宰輔宋東陽及其他蒙冤臣屬昭雪,又過數年,少君暴斃,無有大臣出聲,皆漠然視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