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棒喝
破碎的金剛杵釘在了心緣大士體表的虛影之上,瞬間將其打出了肉身之外。
舍利塔立刻高高飛起,重重將其罩住!
紫金佛光籠罩虛影。
散發着忿怒、魔意的虛影沒有發出絲毫的嚎叫,反而更加暴怒地掙扎,舍利塔也隨之左右晃動,他高聲怒吼:
“人間不空,誓不成佛!”
他早已入涅,可一點魔念不止,如今只爲了滅盡天下蒼生,得償最後所願。
然而脫離了肉身,在梵唱中的魔念虛影儘管依舊強橫,卻已沒有了能夠反抗舍利塔的能力,咆哮之中,聲勢卻漸漸弱了下來。
只是虛影凝實,在佛光之下如開水澆下,滋滋作響,卻絲毫沒有作罷的意思。
執念之深,令得飛來的王魃和照戒都面色凝重無比。
照戒待在王魃的道域中沒敢出來,心緣魔念雖被控制住,可源自心緣大士肉身的恐怖吸力卻沒有絲毫停止的跡象。
王魃則是飛落在了舍利塔前,看着心緣魔念如此堅定,不由得眉頭微皺。
擡指掐算。
卜者,知前因,明後果。
但相比起推演未來之事,推算過去的事情卻要容易了不少。
幾乎是一瞬間,他的眼前便微微一晃。
隨即他便看到了萬里無雲的天空中,一個個微小的洞穴如同蜂巢一般懸浮。
那赫然便是一個個真實膜眼。
只是這些真實膜眼實在太小,似乎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只有涓涓細流,從這些孔洞中緩緩流出。
“這是大洪水之災發生之前麼?”
王魃心中一動。
眼前畫面忽地一閃。
之前密密麻麻的微小黑洞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磨盤大小的洞口。
大量的水流從其中傾瀉下來。
只是依舊無人問津。
看到這一幕的王魃儘管已經知曉未來的結果,可心中還是不由得提了起來。
很快,洞口便迅速擴大,隱約能看到在這黑洞之中,似乎有某種存在正在不斷拓寬洞口的大小。
而這個時候,水流已經大得驚人!
“是食界者!”
王魃心中一緊,眼中同時閃過了一絲恍然。
他之前還在想,以正常的真實膜眼擴張速度,西陀洲哪怕一開始無人注意,也足夠反應過來,及時治理。
如今看來,卻是界外的食界者發現了此處的真實膜眼,一下子加快了擴張的速度,這才讓西陀洲的人沒能及時反應過來。
就在這時,眼前一閃,一道身着素白方格僧袍的白眉老僧踏海而來,似是察覺到了異常,竟毫不猶豫地從真實膜眼之中飛了出去。
洪水如山傾海泄,滔滔不止。
隨後又有僧衆前來,可面對着已經極大的膜眼,衆人皆是束手無策,有人嘗試以身填補,卻杯水車薪。
聯想起昔日慈無所說的話,王魃這一刻升起了一絲明悟:
“心緣大士直接闖到界外……難怪當初慈無說他失蹤了。”
接下來的情況也很容易猜到了。
心緣遲遲未歸,羣龍無首之下,人心散亂,於是有人慾要逃離,有人卻難以割捨,西陀洲僧衆就此分道揚鑣。
接下來的畫面也證明了王魃的猜想。
留守的僧衆們嘗試建造大船法器,保存民衆、食物等等。
也許只救一城一國之人並不算難,可這些僧衆們卻太過貪心,又或者是太過慈悲,竟要將所有留在西陀洲的民衆都救下來。
若是正常情況下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靈氣足夠,僧人們及時恢復法力,也有一定的可能性做到這點。
只是這個時候,闖出界外許久的白眉老僧卻終於迴歸。
相比之前,僧袍凌亂,氣息明顯低落了許多,顯然是經歷了一場塵戰。
但看到即將被徹底淹沒的西陀洲,他深覺是自己的過失,最終做出了決定:
“界膜破損,洪水皆從此處而來,當以道域補之!”
“但這還不夠。”
“洪水乃是界外之物衍化而來,若我以身爲殼,以‘空’爲瓶,吸取這些界外之物和靈氣,也許便能消解這洪水之災,救下蒼生黎民!”
這個辦法,若是換做了別的修士,萬萬無法施行,只因修士所能承受的靈氣有限,即便是煉虛修士,也不能無限制地吸收。
然而《元空無相》修的本便是無,是空。
既然一切皆空,自然足以容納萬物。
白眉老僧沒有半點遲疑,當即以身填補膜眼,同時借自身道域,強行吸納內外的渾沌源質和溢散的靈氣。
道域瞬間被界膜所融合。
也許是因爲不斷吸納的混沌源質和海量的靈氣,反哺了他和界膜,讓他即便身融天地,卻沒有如其他人那般直接消失,而是勉強保存了自己的意識和身軀。
儘管隨着道域與天地融合,他的意識最終還是走向了隕滅。
但在生命的盡頭,他卻發現一切並未按照他設想的方向發展。
膜眼並未被完全填補,而是仍舊在擴張。
大量的洪水衝了出來。
而更加絕望的是,隨着他的道域與天地融合,他對混沌源質和靈氣的吸力也快速增強,直至將整個西陀洲乃至更遠處的靈氣全都吸乾……
慈陸、慈昭……這些他看着長大的後輩們一個個因爲靈氣不再,法力耗盡而入涅。
凡人們失去庇護之後,也在大量的死去。
生命的最後,他的心裏只餘下深深的愧疚和自我懷疑。
難道,他做錯了嗎?
帶着這樣的困惑和痛苦,心緣最終入涅。
而最後的那個疑問,卻在他的軀體之中重生。
數百年後,又在兩位修士的來訪中驚醒……
‘呼——’
王魃輕輕停住了手指,停止回溯。
看向心緣魔唸的目光中,多了一絲嘆息和憐憫。
他已經大概明白心緣當初到底遭遇了什麼情況。
若要算起來,有些類似前世所言的電車難題。
一邊是一個人,一邊是五個人或者更多,兩邊人誰生誰死,全看心緣的選擇。
一方生,則另一方死。
有所區別的是,心緣面對的情況,一邊是海量的凡人,一邊卻是更爲親近的僧衆、後輩。
條件也更爲模糊。
在王魃看來,心緣當初的選擇不能算錯,追去界外斬殺食界者,這是從源頭處解決問題,回返之後,以身填眼,同時汲取混沌源質和靈氣,防止大洪水繼續蔓延,也稱得上是思慮周全、慷慨赴死。
唯一能被詬病的,便是其身爲西陀洲的領袖,卻孤身犯險,而沒有安排好後事,使得西陀洲四分五裂,各自爲戰,是西陀洲走到今天這一步的重要責任者。
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且情況緊急,西陀洲又承平已久,沒能顧及得上也情有可原。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真實膜眼並未因爲心緣以身填眼而被解決,反倒是西陀洲的僧人們因爲心緣抽取靈氣的緣故,殃及池魚,最終紛紛身隕。
若在當時看,這自然是無從選擇,不得已而爲之。
可當心緣從果推因的時候,情況便不一樣了。
如果當初,他並沒有選擇出界斬食界者、填眼、汲取靈氣來救凡人,而是帶着一衆僧人們另尋安身之所,這些僧衆後輩們,是不是便不用死了?
自己出於慈悲救了一批人,卻同樣間接害死了信賴自己的後輩們,這般算起來,他到底是佛,還是魔?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因爲每個人的答案和標準都不一樣。
唯一的麻煩在於,也許是因爲意識即將消失,瀕臨生命盡頭的心緣卻被困在了這個問題裏,最終誕生了一縷魔念。
想到這,王魃看向被舍利塔罩住憤怒咆哮的虛影,眼中略有不忍。
在他看來,善心、慈悲是一種很高級的天賦,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駕馭這樣的天賦,若是能力有限,往往要反受這天賦的傷害。
即便如心緣大士這樣的一代高僧大德,卻也飽受慈悲之苦,明明犧牲極大,卻仍舊深陷於左右爲難的道德拷問之中,哪怕是入涅之後,也仍舊難以安眠。
無關乎道心。
或許也只有慈悲之人,纔會有這麼多的顧慮、這樣的苦楚。
他雖不認同這樣的理念,可對這樣的人,卻也難以生出厭恨。
似是察覺到了王魃眼中的憐憫,舍利塔中的魔念虛影猛然停住掙扎,任由佛光照在他身上,如同灼燒一般發出滋滋的聲響,他卻似是渾然不覺,帶着一絲忿怒、不甘和痛苦的眼睛死死盯着王魃:
“你也覺得心緣做錯了麼?”
“你也贊同我親手彌補過錯嗎?”
王魃微微搖頭,忽地低聲道:
“不管大士選擇何種,結果都是一樣。”
魔念虛影微微一怔。
“若是選擇放任不管,只帶着衆佛國的僧衆逃離,大士也依舊會爲昔日沒能阻止大洪水,以致西陀洲陸沉,衆生殞命而痛苦餘生。”
王魃平靜開口道:
“或者,帶着僧衆及時去營救各佛國中的僧人,可誰又能盡數救下呢?總會有遺漏的凡人,大災之下,總會有人要身死,這無從避免……既然無從避免,以大士的寬仁慈悲、護生求全之心,餘生只怕也仍舊要活在痛苦之中。”
“那麼作何選擇,於大士而言,結果不都一樣麼?”
“只不過是這痛楚多一點,還是少一點罷了,卻也沒有本質的區別。”
魔念虛影愣在原處,掙扎的動靜不由小了些。
口中喃喃自語:
“結果……都一樣?”
但他瞬間驚醒,如同瘋魔一般晃動着舍利塔,魔意高熾,盯着王魃怒聲大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