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風雪中的輓歌
在梅蒂的認知中，這個詞向來只存在於歷史教科書之中。
在冰冷的虛擬屏幕上，戰爭的傷亡只是一個個沒有溫度的數字，幾個，幾百，幾萬，或者幾十萬，這些數字在梅蒂眼中沒有任何區別。
她不明白人類之間爲什麼會有戰爭，似乎不管是戰爭爆發前，還是戰爭結束後，人們總能重新過上“美好和平”的生活。
歧途文明更是如此，各個貴族之間沒有太多聯繫，一切物資或資金都由宇宙魔方發放，而月球基地更沒有理由發起戰爭，否則一旦穹頂破碎，那誰也無法獨善其身。
於是，“戰爭”這個詞彙，在梅蒂看來是那麼無聊且無趣——
直到這一刻。
過載的臨血清芯片已經停止了運行，體內的依莫忒純度達到30，強烈的眩暈感和噁心感一浪浪衝擊着鈀腦，像是不斷抽來的耳光。
她堪堪爬上了橫亙在街道上的高樓廢墟，俯瞰身周，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激光炮被硅單質撕碎，燃料蔓延到四周，燃起了橘紅色的業火。
火焰像是秋田中的麥穗，搖曳着撲向天空，被攪亂的氣流裹挾着猛烈的風雪，那些細小的雪花此刻宛如瘋掉的蟲子，在半空中瘋狂飛舞。
姍姍來遲的自主武裝無人機吵鬧着佔據天空，引擎的轟鳴像是被拉長的爆炸聲，持續不斷地衝擊着梅蒂的耳膜。
灰濛濛的雪天和佈滿火焰的廢墟，被紛亂的雪花模糊了交界線，她擡起頭，目光被盤旋的無人機撕開，無力地落在廢墟之上。
廢墟像是腐朽的巨獸屍骸，破碎的骨和肉之間躺着她曾見過幾面的護衛隊員。
他們的屍體不再完全，和血液一起四散開來。
梅蒂心中的死亡名單上的數字悄然跳動，哪怕尚未超過兩位數，她也覺得自己的心臟被那些數字死死攥住，無法跳動，更無法鳴響。
被病毒入侵的模因板塊開始過載，梅蒂身上的擬態逐漸褪去，露出了鐵灰色的合金皮膚。
但她沒有在意到這些，她轉過頭，企圖找到除去火舌之外，別的在動的東西。
可除了肆虐的火焰，視野中還在活動的東西，只剩下冰冷的雪片。
忽然間，她看到了一張扭曲而熟悉的臉龐。
她跳下廢墟，緩步走到那被銀色的硅單質掩埋的男人身前，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拂去那張臉上的銀粉。
男人的胸膛被撕開，下半身被埋在遠處。
白色的鈀血液浸透了硅單質，像是一片小小的銀色湖泊。
他的腦袋被撕裂，好在還留下頭顱的前部，能辨別出他的身份。
梅蒂的身體顫抖起來，因爲病毒而感受到的痛苦瞬間消散，頭腦中只剩下純粹的茫然。
她的手指顫抖着，想要觸碰男人尚未閉合的眼瞼，可指尖和那睫毛之間彷彿隔着一條不可逾越的天塹，始終無法觸碰。
“爸……”
她的嘴脣微顫，卻沒能把那個稱呼完全地說出口。
“梅、梅蒂·邁爾斯小姐……”
陌生的害羞女孩不知什麼時候湊近過來，小心翼翼地把一枚臨血清芯片放在梅蒂面前，隨後靦腆地一笑。
“那、那個，麻煩您代我向阿爺問好。”
夏瑩像是沒看到梅蒂的表情，說完，便徑自離開了。
如果梅蒂還保持着清醒，也許她能注意到很多事——
九龍閣的人爲什麼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裏？他們事先知道些什麼嗎？爲什麼宇宙魔方沒有支援？九龍閣又是怎麼知道她名字的？
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沒有去看芯片，只是怔怔地看着再也無法言語的父親。
忽然間，她想起了什麼，手指僵硬地打開虛擬屏幕，打開了臨時郵件——
在父親最後一次擁抱她的時候，她收到了這封簡短的郵件。
“梅蒂，我是爸爸。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作爲父親而言，我無疑是失敗的。但我愛你，以全部的生命愛你。你和你的媽媽同樣美麗，也同樣善良，在我心中，你是這個混蛋世界中唯一的陽光。
“也許某天，我會離你而去，會去找你的媽媽，但我希望，在那之前……你能原諒爸爸。爲了你，我願意付出生命，但我唯獨不希望帶着你的恨死去。
“原諒爸爸的任性，我知道我所做的事是多麼罪惡……但爸爸會努力的，努力再一次讓你注視着我的眼睛，叫我爸爸。
“梅蒂，不論未來如此，請燦爛地笑着吧，去做你喜歡的事，去愛你深愛的人，去唱你欣賞的歌，這是我作爲父親，此生最大的、也是最後的願望了。”
她一邊又一邊看着面前的手寫文字，但內心沒有任何情緒。
她覺得大腦和義體脫節了，眼睛只是一個接受視覺信息的工具，大腦無法加工這些文字的含義。
她一邊一邊地看着，大腦愈發空白，最終，只剩下一個念頭——
我能做些什麼？
這個念頭像是一針強心劑，心臟猛地躍動起來。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知道是什麼襲擊了城市，不知道是誰殺死了邁爾斯，也不知道是誰終結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
她所能做的，似乎只是可以完成父親那“任性”的請求。
梅蒂伸出手，合上邁爾斯的眼瞼，隨後坐在被火焰包圍的廢墟之上，微笑着輕吟淺唱。
【討厭明天，渴求過去，無所適從地放聲呼叫】
【明天啊，明天啊，求你不要來啊】
【將那般的我置之不理】
【月落日升，然而那夜已經不再一樣了】
【因爲你牽起我的手，往空中飛舞】
【飛向世界的彼方，照遍黑暗的魁星】
【你與我啊，亦再次一同面向明天前進吧】
【若然一切只能以夢作結，那就讓我去改變昨天吧】
【這樣的話我纔不會說】
【在明天也要和你一起這樣】
【歡笑】
…………
“咳咳！”
孔正陽鬆了鬆領口的領結，好讓緊狹的領口不要卡住邋遢的鬍子。
跑道狀的橡木長桌矗立在會議室中央，明亮的白熾燈光灑在十幾個人的身上，把一件件西裝映得筆挺華麗。
孔正陽坐在正位上，看了眼時間，沉聲說道：“序元418年8月23日，空間站時間20:00，本年度舊約之庭第二次會議正式開始。”
總共十四位西裝革履的理事會常任指揮，圍坐在長桌前，目不轉睛地看着長桌包圍中的影像。
衛星監控下，亞洲地表基地的北部燃起了熊熊大火，倒塌的高樓和逃竄的人影交疊在一起，隨後又被無人機的炮火所覆蓋。
“地表基地遭到了不明人士的襲擊，臨輻射病毒感染了邁爾斯伯爵領土的局域終端，現在已經有超過一千人感染了。”
孔正陽面無表情地說着，隨後調出了一張人像。
“邊境伯爵邁爾斯確認死亡，同時舊約之庭新晉理事會常任指揮阿瑞爾，在邊境地帶失蹤。”
“地表基地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一位有着大白鬍子的老人怒視着孔正陽，語氣中滿是質疑，“你一個負責管理新兵的，怎麼又和地表基地有關？你和高層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沒告訴我們！”
孔正陽挑起眉頭，忽然嗤笑一聲：“關你屁事？”
“你……！”老人家吹鬍子瞪眼，眼看就要吵起來，一個女人便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
“好了，我不想聽你們說這些廢話。”女人調出鏡面，確認自己的妝沒有花，“孔先生，趕快派遣進化者部隊消滅所有感染者吧。”
“噗嗤。”孔正陽冷笑一聲，關閉了影像，“關我屁事？”
聞言，其餘十三個人都不悅地看向他。
孔正陽擺擺手，說道：“我只是按照命令把這些事情告訴你們而已，免得以後你們說三道四的……亞洲地表基地名義上是宇宙魔方的，實際上莫妮可公爵在二十四小時之前把管轄權賣給了九龍閣。”
“賣？”一位常任指揮皺起眉來，“她一個公爵，有這樣的權力？”
“當然沒有了。”孔正陽冷笑着說道，“準確地說，是賣了【獨眼巨人遺址】的探索權，捎帶着把公爵權力讓渡給了一個叫郭崇德的人。”
常任指揮點點頭，冷着臉說道：“高層對此有什麼反應？”
孔正陽伸出兩根手指，壓低了聲音：“兩個死命令——一，確認阿瑞爾的人身安全；二，確認莫妮可·歐卡里仍然是亞洲地表基地的絕對掌權者。”
“什麼？”女人誇張地大叫起來，“負責人真的還想讓那樣一個不負責任的小姑娘管理整個基地？高層瘋了嗎？”
“這裏是舊約之庭，請注意你的言辭。”冷麪的常任指揮沉聲提醒，女人連忙捂住了嘴，“不過，我同樣無法理解。”
“不需要理解，上面怎麼說，我們怎麼做就是了。”
孔正陽打了個呵欠，無聊地看向這些高權得坐、衣食無憂的傢伙，不禁輕笑兩聲。
這羣飯桶連降序者是什麼都不知道，當然接觸不到【共鳴者計劃】。
而他所需要的，只是借這些人的手，保住阿瑞爾的命而已。
狗，就好好當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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