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弃籍投附
下塬的路很轻松,怀玉的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
新得百亩田地并沒带来多少喜悦。
“二郎,后面跟着人咧。”
刚离开坳沟,怀义就发现后面一直有人在跟着,他回头望去,果见后面跟着几人。
赵书吏骑在驴上扭头瞧了两眼,“估计是瞧着二郎年轻又心善,于是想送娃来寻個活计。”
怀玉有些不解。
“叫過来一问便知。”他朝后面招手,那几人便小跑着過来。
一個驼背中年男人带着個黄脸婆娘,后面還有四個娃。
“跟着我們做甚呢?”赵书吏喝问。
驼背男子有些畏惧的道:“我也是這长坳堡的人,過去也是佃租武二郎的那地,前几年修城隍做役摔伤了腰,那地就种不下了,”說着他将两個大点的娃拉到前面,“這两是我家大的娃,女娃十二,男娃十岁,看着虽瘦,可都能吃苦也很勤快,二郎仁善,就把這两娃带回去吧。”
怀玉看着那两娃,說女孩有十二,可面黄饥瘦的小黄毛丫头,又矮又瘦,光着一双赤脚,一件布裙满是补丁早瞧不出本来颜色,五端還算端正。
男娃只穿了條短裤,光着脊背打着赤脚,头发也乱如鸟窝。四肢细瘦,可头大肚胀,明显营养不良,可能還有寄生虫。
“二郎带上這两娃吧,阿草可以给二郎端茶倒水洗衣做饭,阿毛可以给二郎放牛喂羊随从驱使,只要能给他们口饭吃就行,不要工钱,实在是养不活了。”
怀玉带着惊讶望向大哥。
武怀义也知道這兄弟在山裡呆久了,有些不谙世情,于是便道:“隋末以来战争连连,霜旱频繁,关中米贵,米斗匹绢,百姓多饥,有人被迫卖儿卖女,也有人背井离乡,只为生存。”
“可大唐不是立都都九年了嗎?”怀玉问。
“這九年几乎无一年不征战!”
就算到现在,朔方還有梁师都仍然割据一方,突厥更是年年入寇,隋朝鼎盛之时近九百万户,现在仅二百万户左右,损失了七成户口。
虽說许多人口隐藏逃亡未登记,但实际损失的人口也是非常多的,尤其是北方地区。
关中是大唐京畿之地,但也饱受突厥的直接威胁,关中百姓兵役重、劳役更重。
那個驼背男人是长坳村民,隋末时早破了产,武德初均田时给他分了三十亩地,他家当时只一個男丁,也就只分到這份地,三十亩地养一家子,再佃租地主的一些地,风调雨顺时,男耕女织,勉强温饱。
可前几年男子服正役去修城时摔伤了腰,花费了许多医药费,偏偏屋漏還逢连夜雨,老母又病倒,又借了不少钱医治最后還是沒了,丧葬又借了不少钱,最后新旧账還不起,只能变卖土地,最后彻底成了失地农民。
大唐虽对土地买卖严格管理,只许百姓卖永业田供葬,或是卖给别人做宅基地、做邸店做碾硙,又或狭乡迁宽乡才可卖永业,如果卖口分田是要杖笞,且地還本主财沒不追的。
但实际上百姓总会想办法变相买卖,毕竟土地可能是一些穷困之人仅余的财产,一般会双其它名义交易,比如以土地担保的借贷,到期后收走土地,虽有些风险,但民间屡禁难止。
驼背男人的地就是以抵债之名卖掉的。
驼子三十亩地全卖了,腰也沒治好,干不了重活,原本佃种的三十亩地也不再佃给他,他如今一家六口,主要就是靠妻子给别人纺织赚工钱,他则靠给人放羊赚点口粮,四個孩子,大的十二,小的才五岁,实在养不活了。
“求二郎发发慈悲,带上這两娃吧。”
赵书吏在一边打量那两娃,“太瘦弱了,干不了什么活,這年纪却很难吃,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带回去不划算类。”
武地如今有六百亩地,除去新得的三百亩仍旧出租,自家三百亩地,也是出租了不少,自家跟部曲一起耕种剩下的,也一直劳力不足,农忙的时候還得雇短工。
不過這两孩子确实太瘦弱了。
驼背看他犹豫,直接跪下了,他的妻子也拉着孩子跪下恳求。
怀玉看的心裡挺难受。
“阿兄,我看他们也挺可怜的,不如带他们一家回去做长工,妇人女娃可以帮着养蚕织布洗衣做饭啥的,男娃可以放羊喂牛养猪么,這大叔虽然伤了腰干不得重活但干些轻活也還行,都不容易,咱家也缺人手,多几個人,阿耶阿娘他们也能轻松些。”
怀义轻声提醒他,“這户人家虽沒了地,可依然還是在籍良人课户,你要是带他们回去,不仅得提供衣食,還得给工钱,否则他们租调都完不成,而且他虽有残,但残疾也仅能免正役,這杂瑶色役是免不了的。”
每丁一年两石租,两丈绢三两绵调,還要为国家服二十日免費劳役,若是服州县的杂瑶,那得服四十日,如果残疾了去做门夫這样的色役,那時間還更长。
赵书吏有心巴结武家兄弟,便在一边提了個建议,“不如让他们弃籍脱逃,投附武家为奴,這样他们免了课役负担,你们用起来也便利。”
“朝廷严禁压良为贱,不许以良为奴,也不许良人课户逃籍自卖为奴。”怀义提醒兄弟,這样做也是有风险的,沒必要。
這一家六口,也就驼子婆娘能干些活,那驼子腰伤干不了重活,一年還得去官府服役几十天,要是算上往返,可能两個月就沒了。
那四個孩子基本干不了什么,可养四张嘴却不易。
要是還得替他们承担课税的這部份,那就太不划算了,而为他们担风险收为奴,也不划算。
怀义认为沒必要沾這麻烦。
那驼背耳朵倒似很灵敏听到了赵书吏的话,冲他们磕了几個头,“只要二郎肯收我們,我們愿意弃籍投附为奴。”
怀玉于心不忍。
“若是雇佣人我一家做事,要多少工钱?”
驼背想也沒想道:“若是二郎肯用我們,只要能给口吃的,再给我們缴了那二石粟租两丈绢和三两绵的调,再给我假去服了瑶役就足够了,不另要工钱,做啥活都行。”
怀义觉得這是個负担,并不划算。
可怀玉看着這家子如此可怜,心裡思索了一会,這雇佣的條件倒不算高,他刚才一路也在考虑着如何改善下條件,靠自己种地或收租子,是好不到哪去的,他打算利用自己的能力,做点其它的,比如配药卖。
程处默向他求两副药,可是给了五枚金开元,這给他很大启发。
自己要做事,還是需要人手的,而他也发现這时代雇人挺不容易的。
“好,你跟我們走吧。”
這家子虽然老弱病残的,但起码也是人手,就当顺便做一件善事吧。
怀玉发现龙桥堡這個位置其实挺不错,处于渭北重要交通线上,尤其是他们家那,是過清峪河必经之路。
守着金饭碗哪有一直要饭的,在桥头搭個棚开個铺子,跟過路商贾行人做点买卖,或是收购点四邻八乡的农产口土药材啥的,甚至利用他的医术,兼卖点药看個诊啥的,总能改善下目前的條件吧。
“谢二郎!”
驼背见怀玉居然愿意将他一家带走,還愿意给他承担税赋,激动的连连磕头,一家子都在地上猛磕。
怀玉赶紧一一扶起。
卑贱到尘埃裡的百姓啊。
“你们赶紧去收拾下东西吧,我們在這等你。”
其实也沒啥可收拾的,驼子一家早就家徒四壁了,连那三孔破窑洞都转卖给了同村,一家子搭了個窝棚住了好久了,现在随便卷巴卷巴,全副家当就都背走了。
也就几件破衣烂衫,再加上几個破瓢烂碗。
邻居们听說武二郎收留了他们后,還很羡慕呢,這是找到铁饭碗再不愁生计了。
驼背男人叫赵成,今年其实才三十来岁,妻子郭阿白则還不到三十,长女阿草十二,阿毛十岁。二女儿阿兰七岁,小儿子阿梁五岁。
一家子每人背了個破包袱,兴高彩烈的跟在怀玉他们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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