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七章 送瘟神(下)

作者:多一半
唐朝好男人!

  第四八七章送瘟神(下)

  世風日下,我們這老一輩人都看不慣了。這點李世跟我有同感。他說他去圍獵,和皇上一道去,很有面子的感覺。只說他後腳到了,我們前腳剛走。沒照面。事到惦記着,一聽皇家獵場出了這麼個祥瑞,這一回長安呢,就急死忙活地來看。春暖花開,正是聯誼感情的季節。老相熟了,坐哪兒都有話題。沒名堂的事情掰扯起來,倒也喜笑顏開。這一說到有趣的事,首推前兒個老殭屍們大鬧戶部衙門。李世笑得前仰後合,

  “李兄走過夜路吧?”指指柵欄後的羚牛,“我哥倆可是臉對臉照過面的。緊張是緊張,竟沒一丁點害怕。想想小弟也算是傻大膽了。可若路上把羚牛扮成前個戶部門前的某大爺,那可就駭人了。那就不帶挪步了,跳着過來。”

  李世晃晃手,笑着指指我,“這可不能胡說。老人家中風許多年了。能邁腿纔是見鬼了。沒人敢得罪。順德門跟前罵皇上的有,罵那位大爺的,早就死無全屍了。”

  “是這話。朝廷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得罪誰別得罪他們啊。幾個小錢,幾個假冊子。掏心裏話,李兄怕是在隴右也有幾畝地吧?”說着,起身撣撣身上的灰土,朝李世做了個請的動作,“乾淨是乾淨,就是味太重。小弟陪李兄莊子上走走,花紅柳綠的,正是看景的季節呢。”

  李世點點頭。一前一後荷塘邊溜達,滿池子的花骨朵迎風搖擺,成羣的鴨子朝水裏栽猛子,掏魚蝦喫,不怕人,遊了腳底下,豎起翅膀一撲棱。甩得兩人渾身是水。

  活生生的物件,倒提了李世的興致。蹲了池邊,挽了袖口,伸手在水裏掏弄幾下。‘好’字寫在臉上,一副愜意的樣子。

  “小地方小擺設。”撕了片荷葉順手扔在地下,盤腿就在池塘邊坐了下來,“長安城越發大了。往後再過幾年,不知道該發展成什麼樣子。想要應情應景。找農莊,還得到小弟這兒來。城裏好去處多,都是假的。錢堆地。”

  李世點點頭,“這是真話。好去處自當是好價錢。唯獨來王家的莊子上,覺得鮮活。現如今掐算起來,倒真沒幾個清心的所在了。”

  “爸~”九斤下了學,帶了一幫‘兵’,順着坡。邊喊邊跑。書包和風箏似的掛在背後呼扇,一步沒踩穩,打着骨碌就到了我跟前。

  “耍風火輪吶?”給九斤拉起來,上下拍打幾下,“快見過你李伯伯。”

  這邊正見禮。娃娃們呼嚕嚕都過來了。扔書包的扔書包,脫衣裳的脫衣裳,一屁股坐了蓮菜坑裏,滾一身爛泥。就折騰開了。這莊子自上到下,認識我的,挺多,怕我的,沒有。倒是被沾了一身泥水,惱了。指着池塘裏地光屁股罵了幾聲,回身揀了塊大卵石,用力朝池子裏丟下去。濺起的泥水衝了臭孩子一個趔趄。拉過李世。“撤!”

  “李兄見笑了。臭孩子沒管教,我家的老大也是一身野氣。”

  “挺好。”這才發現,李世手裏也攥了塊卵石,怕是想學着我丟下去,沒來得及動手。李世一臉尷尬,將卵石遠遠丟了出去,自嘲道:“這人吶,死氣沉沉的久了。剛起了童心。就被子豪拉開。”

  “別,這跟前好耍的多了。”三兩步過了田坎。隨手撿起塊泥疙瘩,朝林子裏丟過去。成羣的麻雀烏央烏央就衝了天上。密密麻麻,都覺得小翅膀扇出風來。李世無聊地拍拍手上的土渣,隨身就靠了一塊大石頭上,笑道:“子豪過得清閒。”

  “假的。說實話,多少清閒還不就是裝給別人看地,一屁股屎擦不乾淨。”懷裏掏出幾顆生栗子,遞給李世幾顆,倆人笨手笨腳剝了起來。

  “生栗子,別貪嘴。多了鬧肚子。”李世邊給我講道理,他自己皮都沒剝就往嘴裏塞。邊喫邊贊:“去年秋天存到現在,半年上過去了,仍舊新鮮。難得。”

  “能存的多了。”在王家這不稀奇,自打莊上三產搞得紅火,什麼栗子啊,石榴啊,包括藕、荸薺,帶了泥,趁着新鮮,朝涼窖裏一藏,啥時候喫啥時候取,沒說有變味的。尤其那雲家,就夠貪心,宅子底下都掏空了。一文錢的藕,藏到春頭上,就敢腆着臉賣十文錢。這些年,給她家摟了不少財產。

  穎就看不慣。農學裏有先生,凡事就怕點撥,尤其穎這種財大氣粗不服氣的主,在專家地指點下,順着坡地連磚帶瓦,就把秦始皇陵給掏出來了。我的天,建成時候,我父子倆下去轉了轉。早晨下去的,晌午都沒出來,硬在裏面吃了頓午飯。早知道牽馬來了。

  李世指了我笑,“那可逾了制了。這麼說,凡是往窖裏一塞,就能保住新鮮?”

  傻笑,“小弟就是喫貨,啥都不懂,有新鮮的就喫,沒新鮮地也喫。”說着,兜裏又掏出倆核桃,一人一個。揀了石頭就砸開,邊喫邊客氣,“好東西,補腦。”

  李世一看就是仔細人,不像我,一磚上去就砸得稀巴爛。他用巧力,沿着邊兒,一點一點地磕,一剝就是囫圇的。笑道:“今兒來解饞,子豪兜裏還裝多少東西,都儘管掏出來,別一枚一枚地排。”

  譁——

  敞着兜子就倒了一地。人年歲大了,就得多滋養。補腎的,補腦的,隨身都帶着,該用哪兒的時候就補哪兒。比方說,還有點紅棗,壯陽。

  挺有意思個事兒,倆大男人猴地上,邊喫邊聊。一會兒是雲家,一會兒是謝寶,一會兒是皇家園林有多屌,一會兒是隴右地界全種上棉花有多好。

  “好不好的,還得再走幾年看看。”李世波瀾不驚,掰開半拉石榴。籽撒了一地,“以前不明白,朝廷也沒精力打理。過了陰山,就淨是荒蕪。如今,驟然多出這多良田來,先過去的就不論,再想圈地的,朝廷就該有個分說了。”

  “地界大着呢。”我不以爲然,吐了個棗核,隨手就把隴右地輪廓刻在地上,“如今這墾荒啊,按道理說,纔是剛剛開始。能不能養活人,能不能有人氣,這得看地裏出產的如何。朝廷未雨綢繆。是好事。可不能過於計較。如今說起來不放心,不過是因爲過去的都是大戶,是顯貴。可沒有這些人,平常人家可沒有舉家遷徙不毛之地地理,不過是藥引子罷了。”

  李世不否認。擡頭問道:“王家在隴右多大地界?”

  笑了,先在地上做了個算術題,好像還沒算對,“不瞞李兄。圈地的時候,就沒敢多圈,小心翼翼騎馬,跑了一天。馬不好,別家用快馬跑幾天的都有。可說是貪心吧,現如今這地都沒墾出來,一半生一半熟的,哪兒來人手啊。就這。朝廷這一讓報人頭,誰還敢買勞力。買的多,閒話就多。買地少,不頂人用。觀望氣氛濃重啊。別誤了春播纔好。”

  李世點點頭,“今兒就是來和子豪通個氣。我也偷偷在那兒弄了幾處田產,沒法對付,不得法。關鍵這勞力從哪兒來都是個問題。”

  擡頭看了看李世,思索半晌。組織了一下措辭。“邊民唄。說不到檯面上。南來北往地,什麼出身都有。能去隴右都是好的。喫飽之餘,不過是賣賣力氣。說起來,也比待在家裏好得多。”

  李世不擡頭,摸着腰,注視着一顆荸薺,就好像刻出花一樣。“這麼說,都是疆外地流民,來我大唐混個溫飽?”

  “怕是……也不全是。突厥的,鐵勒的,回乞的,窮家破戶,都朝隴右跑。”

  “這麼說,都是自願的?”

  “怕也不是。”嘿嘿傻笑兩聲,“總有一兩個不是吧。”

  隨着我,李世也笑了起來,“怕都不是吧。子豪精通算學,若按一人十畝地的照看,得有多少人才能把隴右填滿?若我算的不差,整個吐蕃人都搬下來,都不夠吧?”

  “吐蕃人不耐用。”沒擡頭就給了一句,說完漏嘴了,趕緊朝回圓,“忒笨。”

  李世笑着一擺手,“我怎麼就聽說吐蕃人死得快呢?”

  “那是,水土不服。有醫生照看,我家纔派的醫生,三代地供奉都過去了。人命關天,不能因爲是勞力,就不當人看。”

  “這話對。”李世點點頭,“可終究不是個辦法。想要收益,就得有人脈。想要人脈,就得有人心。如今拉拉扯扯,倒也能湊個數,可拉扯多少日子纔是個頭?傳出去,說我大唐人暴虐無道。是個苦話。可誰知道,他們在這兒過得比家鄉好。”李世說着站起來,前後彎了一下腰,“可畢竟人多了,事兒就多了。背井離鄉有背井離鄉的苦處,沒有不讓人訴苦的道理。務了農,就紮了根。別人的地當自家的地養,是個辛苦。這話如果說回來,多少地養多少人,是個定數。若我朝真能分得清裏外,大夥兒想得通道理,給了他們大唐子民地名分,子孫二女就在隴右世代耕居,傳出去是好事。與朝廷也是好事。何樂不爲呢?”

  話的道理對,可我怎麼就聽得不是滋味。朝廷好了,勞力好了,我王家怎麼辦?你渡世渡人,你觀音菩薩,可你這大慈大悲剪刀腳就要斷老子根基。這可不行。但咱不能說不行,可這話又很難組織。那乾脆就不搭腔了。

  “子豪說說。”李世沒打算放過我。很沒眼色的追着徵求意見。

  “沒法說。朝廷好,百姓就好。百姓好纔是真的好。”搓着手,齜牙咧嘴,“大家都好,大家都好。”

  “這麼看來,子豪有想法?”李世饒有興趣地盯着我,笑着等我下文。

  “其實啊,朝廷沒錯,道理也沒錯。可時機錯了。早在當時,墾荒地字據立下來,誰都沒想到,是如今這個情景。不怪當時沒想清楚。而豪門大戶到隴右去,絕大部分都是抱着爲國效命的想法。過了陰山,往前千八百里,說實在的,小弟我都不知道能有個什麼前景。錢投出去,講的是效益。可當時,至少小弟沒有一點點心疼的意思。嘴裏說的是我大唐,心裏想地也是我大唐。莫說是家裏能拿出來的錢財。就真是傾家蕩產,只要朝廷能落了好,我王子豪於心無悔。”說完覺得舌頭疼。這謊話,想想都臉紅。老天爺要下雷劈我正是時候,往後我再不在烏雲底下站着。

  李世沒吭聲,屏着氣不知盤算什麼,剝開了顆栗子遞給我。

  “現如今,是收效了。沒了當初地忐忑。挽起袖子準備打個勁頭幹下去,誰家都不吝的那點錢財。這荒地,多開一畝是一畝;這人氣,多湊一個是一個。論不論勞力的,只要到了隴右來。即便是違法亂制買的人丁。可真真是當我大唐子民來看待的。水土不服,是起疫病。可就連程老爺子這等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老將軍,都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挑挑算算。說起這長安地名醫無數,就屬我王家的周供奉最是敬心敬業,合着五六家推舉了周醫生,昨兒個纔出京。光隴右沒有地草藥,就帶了七八車過去。臨走時候,周神醫當着我面對天起誓,若不能在隴右把人治好、醫好,老死不回京城。”說着。自個兒也笑了,“李兄,你信嗎?”

  李世笑着點點頭,“信不信地,這話好聽。”

  一句話,緊張的氣氛就消散了。我死皮賴臉地朝嘴裏塞了把乾果,想嘆口氣,差點把自己噎到。“沒有誆騙李兄的意思。更沒有矇蔽朝廷的想法。可不得不喫把勁。胡思亂想一多,心裏這就更沒底了。若真是造冊編民地話。這也得有個大規劃纔是。目光要長遠,不能想到哪兒,幹到哪兒。總是人心惶惶,就適得其反了。”

  李世索性就坐了地上,“就是要規劃,今兒纔來找子豪。莫說什麼仁啊、德啊,都是空話。立國愛民,談得多了,就成了笑話。眼下的事眼下辦。”

  “那怎麼說呢。如今安定,我大唐國富民強,境外說不清是個什麼世道。總有來的。你抓他,他得來;不抓他,爲活命,他也得來。說成我大唐子民就成我大唐子民啦?憑什麼?今兒好了他來,明兒不好了他走,全養成白眼狼。那我們圖什麼?”

  李世笑了笑,算是有保留的肯定。

  我沒什麼怕的,老實人說老實話,他有保留地肯定,我就有保留的老實。“不能說前頭沒規劃好,咱們舉刀,就要剁了這尾巴。”指指旁邊新栽種的林木,“栽樹,是爲了好材料,不能說長歪了,就伐掉。當然,長得太歪也得伐。可有轉圜餘地的時候,還是有個糾正地好。”

  李世笑得有點困頓,“子豪還是直說了好。”

  “亂想亂說,沒什麼見識。”說着,先把自己撇清,“首先,想來可以,想留也可以,你得有個時間,你得有個立場,也得有個貢獻。對吧?”

  李世點頭。

  “三年,三年一個階段。這三年裏你得開多少畝地,你得先學會和我大唐子民交流。這纔有資格談,能不能得我大唐戶籍。也可以回圜,若有個卓越貢獻,比方說,掃黃打非端了黑窩點,救了落水的孩子什麼的。當然,有點發明創造的,利國利民的,我們樂意接待。對人才要一視同仁。”這一說,思路反而開了。這麼搞有意思,不管落不落下戶籍,老子先用你三年再說,三年還不給工錢,多少能收回點成本。“若說起來,三年是不是有點太少?可以再加點別的什麼條件,比方說三年試用期啊,三年後開十畝地,給國家交九畝啊。國家按照什麼獎勵去刺激他們開墾啊。到了七八年後,就可以在州府上落個戶籍。或者說,十七八年後,可以從家鄉再帶一個家屬過來,成爲大唐子民。要不然,三五十年後……”

  “三五十年有點不近人情了。三年倒是個道理,他有人看着錢,咱就用錢吊着他;有人看上地,就用地吊着他。總之,先幹活再說。”李世學着我的口氣撫掌大笑,“虧你想得出來。就這麼敷衍着,想說不說的,都這麼一套道理。真再仔細起來……子豪真人不露相啊。”說着,棗啊、栗子啊,拾了幾個裝口袋裏,拉着我足足踏了一天地春。腰痠背痛,他倒是滿面春風地回去了。

  也好,挺喜歡和李世這麼聊天,雖說有點累……我最怕累。可才清閒幾天,累人的活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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