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沈夫人的亲嫂子三夫人道:“是咱们這一房的小四。”
沈夫人微感讶异:“四娘嗎?”
多年前的记忆回笼,那是個和她排行一样的小庶女,也和她一样在小小年纪沒了姨娘。
她分明记得三哥這一房的四娘是和沈缇同岁的。這個年纪,怎還在家沒有出阁?
回忆起当年那时候沈缇就不满三舅母提到四表姐死了亲娘时脸上带笑,沈夫人都忍不住看了三夫人一眼。
三夫人其实不太想给沈夫人多介绍殷莳。殷莳十七了還待字闺中且身上并无婚约,說出去不好听,显得她這個嫡母不称职似的。
真冤。
但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时候。好在沈夫人十分有分寸,也沒有当面发问。她只說了声“是呢”就想对付過去,赶紧转移话题。
哪知道老太太不咸不淡地說:“這丫头命不好,要在家裡沾够了咱家的福气才能嫁人。”
厅裡喜气洋洋的气氛顿时滞了一息。
如今殷家虽然富足,但当年老太爷娶老太太的时候還只是成日在外跑商的小商人。老太太出身不高,杂货铺掌柜的女儿。她甚至不识字。
三夫人内心裡其实颇瞧不上老太太,只可恨她是儿媳,老太太是婆婆,身份摆在那裡她沒办法。
老太太這刻薄话一出,殷莳只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她嫡母在這儿呢,轮不到她开口。
果然三夫人必须得說话了——
“咱家当然是有福之家,庇佑子孙的。”她硬挤出笑,给沈夫人解释,“本来她及笄的时候已经都给她相看好了一门亲事,哪知道她忽然病了一场。這孩子昔年给她姨娘守孝,寄居在东林寺,首座大师父說她有慧根,收作了個记名弟子。她這一病,她师父给掐指一算,道是她命中有道坎,得好好地在家裡再养三年,才能平安迈過去。”
“這可不是什么野路子道士神婆讹人钱财的,這可是东林寺的首座大和尚。咱们哪個敢不信,自然要照做。”
“如今已经足足两年,待到明年春夏,她這道坎就平安過去了。有老太爷、老太太這這么大的福气护着呢,到时候定给她找门好亲事。”
沈夫人知道三夫人這一番话裡肯定有很多虚头巴脑、不尽不实的东西,但她不能在老太太跟前给她亲嫂子塌台。
沈夫人一遮嘴角,含笑道:“原来如此,得家中长辈庇佑,這是有福气的孩子。”
她又道:“四娘,你過来。”
殷莳起身上前,福身行礼:“姑姑。”
沈夫人见殷莳被祖母刻薄几句,面上竟毫不见情绪,眉间云淡风轻,嘴角甚至带着温柔和气的微笑。
回忆泛起涟漪,上一次省亲回程时从旁的夫人那裡听到的零星關於這孩子在孝期如何虔诚沉静的称赞都想起来了。
她心中暗暗点头,解下腰间玉佩:“姑姑得你祖父、祖母庇护,也沾了长辈们许多福气。你在家有祖母、母亲悉心看顾,姑姑帮不上什么,這块玉佩是我昔年的嫁妆,带着姑姑从娘家沾来的福气,现在给你。你要好好地,也做一個有福之人。”
殷莳恭敬接過,笑着行礼道谢:“侄女投胎投得好,生在有福之家,有這么多亲长爱护,定像姑姑和母亲一样是個有福之人。”
這孩子关键时刻不掉架子,接得住话茬,三夫人心头舒爽了很多,只笑吟吟地看着沈夫人和殷莳姑慈侄孝,假装看不见老太太不痛快的脸色。
老太太觉得刺眼,還想說点什么,她身边的妈妈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老太爷跟她几十年老夫老妻岂能不了解她,早早就警告過她“四娘一辈子能回来几次,你别给她找不痛快”。她刚才一时沒憋住,此时被身边人扯了几下,醒過来了,见场面已经被這几個扎眼的人给圆過去了,只得悻悻作罢。
沈夫人打量殷莳的目光却有些不一样。
三夫人以为她還介意刚才的事,继续打圆场:“我們四娘啊,不是我自夸,真真是個好孩子。作妹妹有妹妹样,作姐姐有姐姐样,从来跟姐妹们都沒有拌過嘴、红過脸,从来沒有!又淑静又稳妥,顶顶敦厚的一個好孩子。這不是我吹的,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沈夫人从来是娇客,如今她儿子高中探花,這是殷家的亲外孙,殷老太爷极是看重,殷家益发看重她。老太太放不下当年的心结,但殷家各位夫人也都想跟這個姑子打好关系,纷纷都给捧场:“可不是,我家几個,都喜歡与莳娘一起玩。”
“她们跟莳娘一起,我們是最放心的。”
“待過了這個坎,莳娘定也是個有福气的。”
有大家的帮衬,场面又喜庆吉祥了起来。
大家一团和气,只有老太太在上首忍耐着看沈夫人花团锦簇,看三夫人面上生光,看殷莳温柔淑静。
想到她苦命的三娘還在夫家熬着,這辈子沒個头,不由悲从中来。忍了一阵子,到底不想再看庶女沈夫人得意,只扶额道:“我头风犯了,你们玩吧,我歇一歇。”
老太太這個头风怎么回事,媳妇们都心知肚明。
三夫人很“捧场”:“娘快回去歇着,這裡有我們呢。”
老太太臭着脸起身了,沈夫人也起身,恭送嫡母,不叫人挑出错来。
大夫人是嫡长媳,实在沒办法,跟過去搀扶老太太:“我照顾娘。”
老太太岁虽心疼守寡的亲生三女儿,可到底也知道沈家对殷家不一样,沈夫人是個热灶,不能全让三房烧了。她终究也是心疼长子长媳的,使個眼色给大儿媳:“我沒事,躺躺就好了,你妹妹难得回家,你做长嫂的,好好招待她。”
大夫人松口气,欣然回去了。
厅上,沒有了老太太,气氛反而更好。
小一辈年纪小,虽也向往京城,但沒什么敬畏心,对這姑姑也亲近,争着打听京城,一個個像好奇的小麻雀。就连殷莳两個订了亲的堂妹,一开始還想矜持些,后面也忍不住加入了叽喳的行列。
沈夫人笑吟吟地,对娘家晚辈们非常慈爱。只是在端起茶盏润喉咙的间隙,不动声色地多看了殷莳几眼。
殷莳在這裡其实是最显眼的。
說起来是她弄巧成拙。她不想冒头,所以穿得不刻意。但大家都把沈夫人视为京城来的贵宾,都想拿出最好的模样见她。小地方的思维就是当然要穿新衣。沒有新衣就算是旧衣也要新浆洗一下,笔挺笔挺的,但有新衣肯定穿新衣。
殷家有钱,不穷,当然有新衣穿。
所以殷莳本意是不想显眼,却反而显眼了。
遇事穿新衣這种操作,沈夫人懂,她小时候也是這样的。当然现在她在京城生活了這么多年了,讲究的已经是半新不旧的含蓄。
這么扫過去,年纪最大的殷莳最符合她现在的眼光。
沈夫人悄悄瞅着,殷莳果然如三夫人夸赞的那样,不争不抢,娴淑安静。
不管哪個妹妹提问,或者问了多么天真可笑的問題,她都抿着嘴笑,眸光中带着疼爱。沈夫人能感受到,這個侄女虽然青春娇美,却不喜歡和同辈姐妹争奇斗妍,反而像她這個长辈一样很享受這种天伦之乐的场景。
沈夫人暗暗点头。
殷莳一直带着笑当陪客,该笑的时候就笑,该鼓掌的时候就鼓掌。這個家给了她一個富足的生活,她为這個家庭的团结和睦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也是应该的。
她同时還带着一种看客的超离感。
她很喜歡观察、揣摩。女孩子们当然单纯简单,基本上就是对京城的向往、对表哥的敬佩、对姑母的亲近。相比之下,诸位夫人和沈夫人這個小姑子之间的你来我往就有意思的多了。
有很多非常传统的价值观和礼数在這些女人的言语、眼神和肢体动作中表达了出来。
非常有意思,殷莳观察得津津有味。
但偶尔,殷莳也会看到沈夫人投過来意味不明的一瞥。总觉得那目光裡似乎带着探究。
殷莳自忖今天除了穿衣不够簇新鲜亮之外,其他的地方并沒有什么疏漏。难道沈夫人是個势利眼,喜歡被逢迎,因为她穿得不够新而不高兴了嗎?
但殷莳很快推翻了這個猜测。
九年前沈夫人刚回到娘家便能安排儿子代她去安抚失去了姨娘的小侄女。而且沈缇那孩子的教养那么好。殷莳不相信這样的一位长辈会是個势利眼。
或许就跟别人一样,看她年纪這么大還沒订亲,好奇加担忧吧。
這么一想,殷莳就释然了。当沈夫人再看過来的时候,便冲她微微笑。
沈夫人目光闪动,忽然切换了话题,问:“莳娘平时在家裡都做些什么?還在上学嗎?”
殷莳心想,早知道要被点名,刚才就不冲沈夫人笑了。
但已经被点名了,也不能躲,便微微倾身:“学裡教的东西都学過了,已经不去了。只自己随便看些书。平日裡抄抄佛经,供到我师父那裡去。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歡摆弄些花草。和姐妹们都差不多。”
有個年纪小的妹妹十分活泼,抢着道:“莳娘姐姐的院子裡好多花,她好会养花的。”
旁的妹妹们也都点头称是。
沈夫人点头笑笑,不再追问,反跟那個抢话的小侄女說起话来。她亲切可人,女孩子们都很放松。
殷莳也很放松地度過了這段认亲的时光。
热闹了许久,殷莳有点纳闷怎么大夫人還不宣布散场。即便是她,在社交中纯当观众都有点累了。当主角的沈夫人要应付每一個人,肯定更累。
大夫人执掌中馈,按理說不该這么不会安排事儿。
正纳闷,有婢女进来通禀:“表少爷来了。”
几位夫人和众姐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殷莳恍然大悟,原来是搁這儿等着呢。
三夫人還拍了下巴掌:“糊涂,怎不請表少爷进来!”
婢女委屈:“表少爷一定要通禀。”
殷莳扭過头去才憋住了這一下沒笑。
這表弟,還是跟小时候一样老成可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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