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连商人都不傻,都知道不做亏本生意。皇帝和宰相们更不可能傻了。他们既然容得下這個,一定是因为有值得的东西拿来交换了。就像殷家和沈家,大家互惠互利嘛。”殷莳开导少年。
“你现在七品,一個月七石五斗的禄米,折合银子的话也就是三四两吧,差不了太多。”殷莳說,“姑父是四品,俸禄当然比你多,可我猜你们两個人的俸禄加起来,也供不起家裡现在的生活。”
沈缇說:“家裡還有田地和产业,皆有出息。”
殷莳說:“那是因为沈家有底蕴,有這么多代人的积累。那那些十年寒窗,耕读出身的官员你让他们怎么办?京城生活很贵吧,這裡一座宅子,能买怀溪十几座了。”
“官员们首先得過上体面的生活,然后才专心为皇帝做事。是不是?”她說,“所以皇帝为什么可以容忍,宰相们为什么可以容忍。”
沈缇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不傻。”
是的,他都明白。当然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但少年人,還是会为了這水不够清而难受。
恰恰,殷莳明白他难受的点。
因为這是每一個初出社会的年轻人都会难受的地方。
她见過不少。
“不是什么事都一定讲规矩的。”殷莳說,“若要铁一样按着规则走,那雷霆就是雷霆,雨露就是雨露,何来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說。”
“你读了圣贤书,立志效忠朝廷,可朝廷本来就是人治。皇帝說了可以,就是可以。”
“你既忠君,就得听皇帝的话。”
其实沈缇本来也就是什么都明白的。只是心中纯净理想与现实碰撞,多少還是会有点意难平。
這么捋下来,心中那点难受感真叫她捋平了。
沈缇凝目:“姐姐懂得不少,已经胜過寻常男子许多了。姐姐如何懂得這些的?”
十分古怪。
因为怀溪殷家的姐妹们受的教育他是大致了解的。就是寻常乡绅人家女孩的教育程度。
且殷莳与他定下婚事足有十個月的時間,她若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文章、诗词,殷家必然要拿出来亮一亮,抬抬她的身价的。
但沒有。說明她本人并沒有什么突出的才华、文采。至少不能像冯洛仪那样,靠些婉约诗词博個才女之名。
她适才讲话用词都浅白,看似随口而谈,可实际上在說的是世间运行的潜规则。
读過书或者见過世面的男人们自然能說得出来。可常年待在内宅裡的女子又怎么這么随意就能道出其中道理。
尤其是“人治”。
交通、通讯和印刷的落后,造成了信息的闭塞和知识的垄断,這可真烦呀。
随口說两句就被怀疑了。
不過殷莳也不怕。
過去在殷家她是個闲人,又独居,不愿意多招事,才低调。但以后她和沈缇要绑定一辈子,不可能装一辈子无知妇人。
“還不是因为跟你订亲的缘故。”她說。
沈缇莫名。
“订完亲,你和姑姑是拍拍屁股回京城了,我可苦了。”殷莳开始了胡說大法,“祖父說,你可是探花郎,我要做进士夫人,不能什么都不懂,容易招祸。天天押着我给我讲外头的事和道理。我天天听得脑壳都疼。被硬灌了一脑袋东西。”
其实殷老太爷是真有点想给殷莳特训的想法,奈何殷莳不接。殷老太爷觉得她资质平庸,便作罢了,只让大夫人教她理家。
因平庸的人若老实,也能安稳。就怕平庸的人半瓶子晃荡,平白生出事来。
他对殷莳的期望值被殷莳给拉下来,觉得她能安稳内宅,妻妾和睦就行了。
沈缇听了,觉得合理。
怀溪殷家,他能看得入眼的人头一個便是他的外祖父,其次是大舅。旁的……便都入不了他的眼了。
此时对外祖父生出了感谢之心。
因为也知道他刚刚的难受其情绪告诉父亲是不行的,只会被批评。
這时候有個人能听他发泄一下。发泄過了,便也能接受這世道并非完美這件事。
因为只有孩子才会幻想完美。
沈缇沈跻云不是孩子了,他是已经成家已经立业的男人了。
只這個人,若是只知道针头线脑,或者情情爱爱,大概不会懂他。不似表姐,一听便知道他难受的是什么,又能帮他排揎了去。
抬起眼,看到殷莳注视他的目光。
有耐心,有包容,很温柔。
這一刻,真的觉得娶妻其实挺好的。便是假夫妻也挺好。
有個人可以听你說话。那些你不想跟父母师长同僚說的话,她就托着下巴安静地听,温柔地安抚。
沈缇忍不住想知道,别人的妻,那些真的妻子,是不是也能這样呢?
所以人长大了,就是要成亲,不光是为了传宗接代,更重要的是,你从此有了一個伴。
不是别人的,是属于你一個人的伴。
沈缇别开了眼睛,短暂地回避了对视一瞬,又转回来:“回门礼姐姐觉得可合适?有沒有什么需要添改的?”
殷莳抖抖手上的单子:“沒有了,我看着挺好。這是姑姑姑父拟的吧。我和姑姑的娘家是一家,定不会错的。”
沈缇:“是我和父亲拟的,拿给母亲過目過才敲定的。”
小孩都需要被夸,何况殷莳从来不吝啬称赞人,立刻夸他:“你已经开始接手這些事啦?真不错。以后姑父定会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你。你入仕之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還好吧。”沈缇淡淡地道,“都是些该做的事罢了。”
他又“淡淡”了,殷莳抿嘴一笑。
新婚第三日,殷莳和沈缇起得比前两日都更早些。先去给沈大人夫妇請安。
沈夫人說:“告诉你哥哥们,叫他们明日過来看我。”
殷莳应了。
沈大人嘱咐:“别失了礼数。”
沈缇也应了。
殷莳登车,沈缇骑马,两個人带着回门礼往殷莳堂兄、亲哥暂居的地方去了。远嫁之人,娘家回不去,三日回门只能這样了。
似沈夫人這样,远嫁竟能回两次娘家的,实在少之又少。
许多女儿远嫁了,便一辈子沒再见過父母家人了。
回门也沒什么波折。
殷莳的两個堂兄和她亲大哥一大早就翘首以盼了。
待见着沈缇、殷莳二人,三個已婚的兄长暗暗观察,感觉小夫妻之间气氛十分和谐,彼此交换眼神,都点点头。
回门礼也很丰厚,显示了沈家对這门两代姻亲的重视。
這三人中,殷莳的亲大哥是在沈家附過学的,跟沈缇最熟悉。
他感慨道:“真想不到,我們两家還能再结姻亲。”
又道:“四妹托给你了。”
沈缇抬手躬身行了一礼:“舅兄放心,弟此生必将善待四姐。”
三個外家表哥都给他回礼。
殷莳可喜歡看這样的场面了。
都是年轻男子,都生得不差,都穿得鲜亮得体,相对行礼,画面十分美丽。
這时空虽有许多糟粕,也有很多美好。
车马慢,处处雅。
殷莳是擅长发现美好的人。她对未来的生活并不畏惧,甚至因为沈缇是這样一個還赤诚還天真的美好少年,而有了几分期待。
与兄长们一起用午饭。堂兄们与沈缇說话,亲大哥把殷莳唤到一边去說话。
也是娘家人应有之义,沈缇只瞥了一眼,便不再看,给他们空间說话。
亲哥唤作殷望诚,把殷莳叫到一边先问:“這几日可顺利?”
殷莳說:“都顺利。哥哥回去只管与爹娘祖父說,我這边有姑姑呢,一切都好。”
殷望诚少时在沈家住過几年,虽然是在老宅那裡,但也很得姑姑、姑父细心照料,知道姑姑姑父的为人,倒是不担心。
他担心的反倒是殷莳,放低声音,问:“跻云那個妾,可见到了?”
“還沒。”殷莳回答,“等我的事忙過去了,才抬她。過几日就能见到了。”
殷望诚“咳”了一声,声音更低了,跟她說:“不過是個妾而已,她是贱籍,翻不了身。你快快给沈家生出长孙来,一辈子压在她头上。不必在意她。跻云若是宠她,随他去,不要为這点小事跟跻云闹。不要累姑姑姑父操心。”
“說起来,若不是她,這好亲事還落不到你头上。”
殷莳微笑着听着這些封建糟粕。
那能怎么样呢,就投胎到這裡了啊,又沒本事掀翻封建帝制,建立人人平等的社会。
那就听着呗。
“我晓得。”她一脸正经地跟亲哥說,“我是正妻,谁也越不過去。”
“跻云要宠她,我嫡嫡道道的正妻怎么会吃這种醋。”
“只是生孩子這种事谁能說得准呢,保不齐是她先生出长孙来。”
“沒关系,我反正是這孩子嫡嫡道道的嫡母,我会尽职尽责地把沈家金孙好好养大的。”
“哥,你放一百個心。”
殷望诚:“……”
总觉得妹妹這话裡味好像有点不对。可你要說哪儿不对,又挑不出来,都是最最正的道理。就是男人们要求女人要做到的大度贤惠。
只是现实裡不能這么实诚啊。
“傻家伙。”殷望诚声音只有他们俩听得见,“从你肚子裡出来和从她肚子裡出来怎能一样。”
一個是殷家的外孙,一個……咳咳,礼法上来說,沈缇的妾生出来的孩子,也是殷家的外孙。
只是礼法是礼法,现实归现实。
“该给她喝药得给她喝,别叫她抢先生了。”
做哥哥的好心支招,哪知道這妹妹嫁了人,脑子忽然轴了似的,竟一脸严肃地训起兄长来了:
“哥哥此话差矣,从谁的肚子裡出来,只要是跻云的孩子,那都是老沈家的根。”
“我身为沈家媳妇,怎能妨碍夫家子嗣,三从四德裡可沒教過這個。”
“哥哥别操心了。”
“你回去跟祖父說,我肯定当個贤妻典范,绝不给怀溪殷家丢脸。”
殷望诚:“……”
我怎么跟祖父說,我妹嫁了人忽然变傻?
一定是這些年在家念经念太多,把脑子念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