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壁月华明 作者:金庸 折腾了這久,月亮已渐到中天,段誉迳向西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年轻力壮,脚下也甚迅捷,走出十余裡,已经到无量山峰的后山,只听得水声淙淙,前面有條山溪。他正感口渴,寻声来到溪旁,月光下溪水清澈异常,刚伸手入溪,忽听得远处地下枯枝格的一响,跟着有两人的脚步之声,段誉忙俯伏溪边,不敢稍动。 只听得一人道:“這裡有溪水,喝些水再走吧。”声音有些熟悉,随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誉更加不敢动弹。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跟着便有掬水和饮水之声。過了一会,干光豪道:“葛师妹,咱们已脱险境,你走得累了,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一個女子声音嗯了一声。溪边悉率有声,想是二人坐了下来。 只听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這裡嗎?”语音微微发颤,显得甚是害怕。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這條山道再也隐僻不過,连我們东宗弟子来過的人也不多,神农帮决计不会知道。”那女子道:“你怎么知道這條小路?”干光豪道:“师父每隔五天,便带众弟子来钻研‘无量玉壁’上的秘奥,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尽是呆呆瞪着這块大石头,什么也瞧不出来。师父老是說什么‘成大功者,须得有恒心毅力’,又說什么‘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实在瞧得忒腻了,有时假装要大解,便出来到处乱走,才发见了這條小路。”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原来你不用功,偷懒逃学。你众同门之中,该算你最沒恒心毅力了。”干光豪笑道:“葛师妹,五年前剑湖宫比剑,我败在你剑下之后……”那女子道:“别再說你败在我剑下。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故意让我,别人虽然瞧不出来,难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誉听到這裡,心道:“原来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 只听干光豪道:“我一见你面,心裡就发下了重誓,說什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神农帮突然来攻,又有两個小狗**带了一只毒貂来,闹得剑湖宫中人人手忙脚乱,咱们便乘机逃了出来,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嗎?”那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干光豪道:“葛师妹,你待我這样,我一生一世,永远听你的话。”从语音中显得喜不自胜。 那女子叹了口气,說道:“咱们這番背师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该当逃得越远越好,总得找個十分隐僻的所在,悄悄躲将起来,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发见了踪迹才好。想起来我实在害怕。”干光豪道:“那也不用担心了。我瞧這次神农帮有备而来,咱们东西两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谁也难逃毒手。”那女子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寻思:“你们要结为夫妇,见师门有难,乘机自行逃走,那也罢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自己若给他们发觉,必定会给杀了灭口,当下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子道:“這‘无量玉壁’到底有什么希奇古怪,你们在這裡已住了十年,难道当真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嗎?” 干光豪道:“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還会瞒你?师父說,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见到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有时是女子,有时更是**对使,互相击刺。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太师父别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剑。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无,說什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半招也是难能。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时显现,有时晚晚看见,有时隔上一两個月也不显现一次。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反将本门剑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因此后来比剑便败给你们西宗。葛师妹,你太师父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可见到了什么?” 那女子道:“听我师父說,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個女子使剑,那男剑仙却不见了。想来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但過得两年,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太师父也說,玉壁上显现的仙影身法剑法固然奇妙之极,然而太過模糊朦胧,又实在太快,說甚么也看不清。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又不能飞渡天险,走近去看。太师父明明遇上仙缘,偏无福泽学上一招半式,得以扬威武林,心中這份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隐沒之后,我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徊徘,对着玉壁出神,越来越憔悴,過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许弟子们移她回入剑湖宫。我师父說,太师父断气之时,双眼還是呆呆的望着玉壁。”她顿了一顿,說道:“干师哥,你說世上当真有仙人?還是你我两位太师父都是說来骗人的?” 干豪道:“若說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這样一套鬼话来欺骗弟子,想来不会,骗信了人也沒什么好处啊。再說,我听沈师伯說,他小时候亲眼就见到過這剑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会不会有两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影子映上了玉壁?”干光豪道:“太师父当时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湖西又是深谷,那两位高人就算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剑,太师父也必瞧得见。要說是在剑湖這一边的山上使剑,隔得這么远,影子也决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师父去世后,众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祝祷许愿,只盼剑仙的仙影再现,但始终就沒再看到一次。我师父只盼能再来瞧瞧,偏偏十年来两次比剑,都输了给你们东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后,咱二人再也不分什么东宗西宗啦。我俩东宗西宗联姻,合为一体……”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声,低声道:“别……别這样。”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动,那女子却在推拒。干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后负心,就掉在這水裡,变個大忘八。”那女子格格**,腻声道:“你做忘八,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嗎?” 段誉听到這裡,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来,发足狂奔。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大喝:“什么人?”跟着脚步声音,急步追来。 段誉暗暗叫苦,舍命急奔,一瞥眼间,西首白光闪动,一個女子手执长剑,正从山坡边奔来,显是要拦住他去路。段誉叫声:“啊哟!”折而向东,心中只叫:“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子段誉得脱此难。”耳听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来,過不多时,段誉跑得气也喘不過来了,只听干光豪叫道:“葛师妹,你拦住了那边山口!” 段誉心想:“我送命不打紧,累得钟姑娘也活不成,還害死了神农帮這许多條人命,那真是罪過,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心中又道:“段誉啊段誉,他们变忘八也好,不规矩也好,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为什么要沒来由的笑上一声!這一笑岂不是笑去几十條人命,人家是绝色美女,才一笑倾城,你段誉又是什么东西了,也来這么笑上一笑?倾什么东西?”心中自怨自艾,脚下却毫不稍慢,慌不择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处钻去。 又奔出一阵,**酸软,气喘吁吁,猛听得水声响亮,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头一看,只见西北角上犹如银河倒悬,一條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数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葬身之地。”段誉心想:“我就算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难道你就能饶我了?最多也不過是死有葬地而已。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沒多大分别。”脚下加紧,跑得更加快了。干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嗎?前面是……” 段誉笑道:“我要性命,這才逃走……”一言未毕,突然脚下踏了個空。他不会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子登时堕下了去。他大叫:“啊哟!”身离崖边失足之处已有数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什么东西,這么乱挥一阵,又下堕下百馀丈。突然间蓬一声,**撞上了什么物事,身子向上弹起,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喀喇喇几声响,古松**的枝干登时断折,但下堕的巨力却也消了。 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幌。向下望去,只见深谷中云雾弥漫,兀自不见尽头。便在此时,身子一幌,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這才惊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树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祖先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细看山崖中裂开了一條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阵,心想:“干光豪和他那個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了肉浆,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东宗西宗合而为一去了。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這條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那裡都是一样。不過观音菩萨保佑,最好還是别死。”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只是山崖似乎无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给荆刺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條,手脚上更是到处破损,也不知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采,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馀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個皎洁的圆月。 面对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曳生姿。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這时竟沒想到身处危地,走過去细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有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這几本‘步步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條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個圈子,约有三裡之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下来的山坡比较最斜,其馀各处决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這般艰难,再想上去,那是绝无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沒有武功,倒也无甚分别。” 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說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他见了這等情景,又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這裡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我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沒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变作一條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過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這片琉璃、如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說话在心头涌起,寻思:“看来這便是他们所說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說,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剑的仙人影子。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在我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照映過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沒有月光,便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朦朦胧胧的却又瞧不出個所以然来,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個时辰,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抑,只觉浑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條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還得目观美景,福缘大是不小,而葬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說不定山谷有個出口,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发见。”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一路上在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每一块坚岩巨石都连在高**云的峭壁上,别說出路,连蛇穴兽窟也无一個。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觉之处,脚也**,颓然坐倒,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想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又揣入怀中,心想:“我這番一定是沒命的了。钟姑娘也沒命了。要是她也在這裡,咱二人死在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這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什么地方都找過了,反是這裡沒找過。别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酸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满了藤蔓,那裡又有什么出路。但见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莫非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见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 忽然动念:“我死在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這石壁上刻下几個字,嗯,就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干净净,除下长袍,到湖中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可是石壁坚硬异常,累了半天,一個“段”字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架笔意,心想:“后人若是见到,還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這八個字刻下来,委实遗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過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惊而醒,才知是做了個梦,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对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只见月亮正圆,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壁上赫然有個人影。 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幌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巾,显是個**。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我!”只见玉壁上的人影幌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幌,壁上人影跟着左幌,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過身来,只见日间刻過一個“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個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觉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這裡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還是死了,只剩下一個女的,她在這幽谷中寂寞孤单,過不了两年也就死了。”一想像佳人失侣,独处幽谷,终于郁郁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這個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脚踢,心想:“最好左子穆、双清他们這时便在崖顶,见到玉壁上忽现‘仙影’,认定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于是将我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拼命钻研,传之后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纵声狂笑。 蓦地裡笑声斗止,心中想到了一事:“這两位前辈既时时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這谷中,便是有條出入此谷的路径。否则他们武功再高,若须时时攀山到這裡来舞剑,终究也太麻烦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时时’。”登时眼前出现了一线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寻找出路。那個干光豪不是說‘有志者事竟成’么?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师妹为妻,我则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裡清冷幽绝,心想:“‘有志者事竟成’,這话虽然不错,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乐知者。’這话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說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說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裡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榭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挟菜,也想着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還是‘同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理呢,還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說我‘强辞夺理’,只怕我当真有点强辞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爹爹說,‘這痴儿那一天爱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然不肯学,硬掀着牛头喝水,那终究不成。’唉,要我立志做什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练武,爹爹、妈妈,還有伯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父武功這样高强,但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沒出手杀過一個人。只不過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過,一瞥眼间,忽见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彩色流动,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那個“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剑影中更发出彩虹一般的晕光,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抬头向月亮瞧去,却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后,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過来,洞孔中隐隐有光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過宝石,映出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无法透光了。打造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眼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地高达数十丈,无法上去瞧個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是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 可是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寻思:“這柄宝剑,想来便是那两位使剑的**高人放上去的。山谷這么深险,无量剑中那些人任谁也沒胆子爬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与所悬宝剑,這個秘密,无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决计不会发见。不過就算得到了宝剑,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這宝剑悬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這峭壁的洞孔之中,還藏着什么武学秘笈之类。”一想到武功,登时兴味索然:“這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作宝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次日在湖畔周围漫步游荡,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過得四天,肚中的断肠散剧毒发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无用了。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时分,月亮透過峭壁洞孔,又将那彩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一动:“难道這块岩石有什么道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地,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幌,他双手出力狠推,摇幌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沒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不知是天生還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這裡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幌了一下,但一幌即回,石底发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知道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如一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石露出一個三尺来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沒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走得十馀步,洞中已无丝毫光亮。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過虚实,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道路必是经過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倾斜,显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一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声音清亮,伸手再摸,原来是個门环。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他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馀枚碗大的门钉,心中惊喜交集:“這门裡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過了一会,门内无人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然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似是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但裡面并未闩上,手劲使将上去,那门便缓缓的开了。他朗声說道:“在下段誉,不招自来,擅闯贵府,還望主人恕罪。”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便举步跨了进去。 他不论眼睛睁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觉霉气刺鼻,似乎洞内已久无人居。他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幸好他走得甚慢,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摸去,原来前边是一扇门。他手上使劲,慢慢将门推开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闭眼,心中怦怦乱跳,過了片刻,才慢慢睁眼,只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光亮从左边透来,但朦朦胧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支大虾在窗外游過。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條花纹斑烂的鲤鱼在窗悠然而過。细看那窗时,原是镶在石壁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 双眼帖着水晶几外瞧去,只见碧绿水流不住幌动,鱼虾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他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意在水底,当年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将外面的水光引了进来,這块大水晶更是极难得的宝物。定神凝思,登时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這可走到剑湖的湖底来啦!一路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转了几個弯,既是深入湖底,那還是逃出去。” 回過身来,只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坚着一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看来竟是闺阁所居。铜镜上生满铜绿,桌上也是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此。 他瞧着這等情景,不由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定是有個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了何事,如此伤心,竟远离人间,退隐于斯!嗯,多半便是那個在石壁前使剑的女子。”出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有三十馀面,寻思:“想来這女子定是绝世丽质,**既逝,独守空闺,每日裡惟有顾影自岭。此情此景,实是令人神伤。” 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怜惜這石室的旧主人。過了好一阵,突然心念一动:“唉!我只顾得为古人难過,却忘了自己身陷绝境。”自言自语:“我段举乃是個臭**,倘若死在這此处,不免唐突佳人,该当死在门外湖边才是。否则后人来到,看到我的遗骸,還道是佳人的枯骨,岂不是……岂不是……”還沒想“岂不是”什么,忽见东首一面斜置的铜镜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缝,他忙抢将過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门,缓缓移开,露出一洞来。向洞内望去,见有一道石级。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這才顺着石级走下。石级向下十馀级后,面前隐隐约约的似有一门,伸手推门,眼前陡然一亮,失声惊呼:“啊哟!” 眼前一個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 過了良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他定睛看时,见這女子虽是仪态万方,却似并非活人,大着胆子再行细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彩飞扬。段誉口中只說:“对不住,对不住!我這般瞪眼瞧着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這对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這对眼珠乃是以黑宝石雕成,只觉越看越深,眼裡隐隐有光彩流转。這玉像所以似极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 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肤无异。段誉侧過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過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爱,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說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誉今日得睹芳容,死而无憾。姊姊在此离世独居,不也太寂寞了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像,說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当下四周打量,见东壁上写着许多字,但无心多看,随即回头去看那玉像,這时发见玉像头上的头发是真的人发,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支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镶着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隐隐,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间石室明亮了数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這才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飘逸,似以极强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题着一行字云:“逍遥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段誉瞧着這行字出神半晌,寻思:“這‘逍遥子’和‘秋水妹’,想来便是数十年前在谷底舞剑的那两位**高人了。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遥子得能伴着她长居幽谷**,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其实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天上又焉有此乐?” 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雪,绰约若楚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当即转头去瞧那玉像,心想:“庄子這几句话,拿来形容這位神仙姊姊,真是再也贴切不過。”走到玉像面前,痴痴的呆看,瞧着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肤,說什么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头去轻轻**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隐隐闻到麝般馥郁馨香,由爱生敬,由敬成痴。 過了良久,禁不住大声說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過来跟我說一句话,我便为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欢喜无限。”突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发觉,原来玉像前本有两個蒲团,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双膝跪着的是個较大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蒲团,想是让人磕头用的。他一個头磕下去,只见玉像双脚的鞋子内侧似乎绣得有字。凝目看去,认出右足鞋上绣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左足鞋上绣的是“遵行我命,百死无悔”八個字。 這十六個字比蝇头還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個字以葱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胧,若非磕下头去,又再凝神细看,决计不会见到。只觉磕首千遍,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若能供其驱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這位美人的命令,不论赴汤蹈火,自然百死无悔,绝无丝毫犹豫,神魂颠倒之下,当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数着,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头来。 他磕到五六百個头,已觉腰酸骨痛,头颈渐渐僵硬,但想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到底,要磕满一千個头才能。连神仙姊姊第一個命令也不遵行,還說甚么“百死无悔”!待磕到八百馀下,小蒲团面上一层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物。他也不加理会,仍是毕恭毕敬的磕足一千個头,待要站起,蓦觉腰间酸软,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着休息,只觉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痛,越是心中快慰。過了好一会,慢慢爬起身来,伸手到小蒲团的破裂出去掏摸,触手柔滑,裡面是個绸包,心想:“原来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個头,小蒲团不会破裂,她赐给我的宝贝就不会出现了。”他于珠玉珍宝向来不放在心上,但這绸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赐,即使其中所包的只是树叶枯草烂布碎纸,那也是无价的宝物。右手一经取出绸包,左手便即伸過去也拿住了,双手捧到胸前。 這绸包一尺来长,白绸上写着几行细字:“汝既磕首千遍,自当供我驱策,终身无悔。此卷为我逍遥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时,务须用心修习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将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擐(‘扌’为‘女’)福地遍阅诸般典籍,天下各门派武功家数尽集于斯,亦即尽为汝用。勉之勉之,学成下山,为余杀尽逍遥派弟子,有一遗漏,余于天上地下耿耿长恨也。” 他捧着绸包的双手不禁剧烈颤抖,只想:“那是什么意思?我不要学武功,杀尽逍遥派弟子的事,更是决计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個头,便是答允供她驱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学武杀人,這便如何是好?” 脑海中一团混乱,又想:“她叫我学她的逍遥派武功,却又吩咐我去杀尽逍遥派弟子,這就真正奇了。嗯,想来她逍遥派的师兄弟、师姊妹们,害苦了她,因此她要报仇。她直到临终,此仇始终未报,于是想收個弟子来完成遗志。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這般伤心,自是大大的坏人恶人,尽数杀了也是该的。孔夫子說:‘以直报怨’,就是這個道理,爹爹也說,遇上坏人恶人,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倘若不会武功,惟有任其宰割。這话其实也是不错的。”他父亲逼他练武之时,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来,坚称不可学武,他父亲于书本子上的学问颇不如他,难以辩驳。他此刻为玉像着迷,便觉父亲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数十年,世上也不知還有沒有逍遥派。常言道:恶有恶报,說不定他们早已個個恶贯满盈,再不用我动手去杀。世上既已沒了逍遥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愿已偿,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长恨了。” 言念及此,登时心下坦然,默默祷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来的事,段誉当然一定遵行不误,但愿你法力无边,逍遥派弟子早已個個无疾而终。”战战兢兢的打开绸包,裡面是個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将开来,第一行写着“北冥神功”。字迹娟秀而**,便与绸包外所书的笔致相同。其后写道: “庄子‘逍遥游’有云:‘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裡,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积蓄内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是故内力为本,招数为末。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 段誉赞道:“神仙姊姊這段话說得再也明白不過了。”再想:“這北冥神功是修积内力的功夫,学了自然丝毫无碍。”左手慢慢展开帛卷,突然间“啊”的一声,心中怦怦乱跳,霎時間面红耳赤,全身发烧。 但见帛卷上赫然出现一個横卧的裸女画像,全身一丝不挂,面貌竟与那玉像一般无异。段誉只觉多瞧一眼也是亵渎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過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我不過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于是颤抖着手翻過帛卷,但见画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妖媚,比之那玉像的庄严宝相,容貌虽似,神情却是大异。他似乎听到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之声,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时,只见有一條绿色细线起自左肩,横至颈下,斜行而至**。他看到画中裸女**坟起,心中大动,急忙闭眼,過了良久才睁眼再看,见绿线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经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宽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紧的,但藕臂葱指,毕竟也不能不为之心动。 另一條绿线却是至颈口向下延伸,经肚腹不住向下,至离肚脐数分处而止。段誉对這條绿线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條绿线时,见线旁以细字注满了“云门”、“中府”、“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等字样,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时常听爹爹与妈妈谈论武功,虽不留意,但听得多了,知道“云门”、“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称。 当下将帛卷又展开少些,见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内力而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语云:百川汇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积聚。此‘手太阴肺经’为北冥神功之第一课。”下面写的是這门功夫的详细练法。 最后写道:“世人练功,皆自云门而至少商,我逍遥派则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云门,拇指与人相接,彼之内力即入我身,贮于云门等诸穴。然敌之内力若胜于我,则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险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窥要道,惟能消敌内力,不能引而为我用,犹日取千金而复弃之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誉长叹一声,隐隐觉得這门功夫颇不光明,引人之内力而为己有,岂不是如同偷盗旁人财物一般?随即转念又想:“神仙姊姊這個比喻說得甚好,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我說神仙姊姊去偷盗别人财物,真是胡說八道。该打,该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颊上各击一掌,左颊打得颇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颊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轻了些,心道:“坏人恶人来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们的内力而为己用,那只是除去坏人恶人的为祸之力,犹似抢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杀了屠夫。似神仙姊姊這样的人物,又怎会做丝毫坏事?” 再展帛卷,长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画像,或立或卧,或现前胸,或见后背,人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轻嗔薄怒,神情各异。一共有三十六幅图像,每幅像上均有颜色细线,注明穴道部位及练功法诀。帛卷尽处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其后绘的是无数足印,注明“妇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段誉前几日還正全心全意的钻研易经,一见到這些名称,登时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见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百個,自一個足印至另一個足印均有绿线贯串,线上绘有箭头,料是一套繁复的步法。最后写着一行字道:“猝遇强敌,以此保身,更积内力,再取敌命。” 段誉心道:“神仙姊姊所遗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极,遇到强敌时脱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卷好帛卷,对之作了两個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转身对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练功,段誉不敢有违。今后我对人加倍客气,别人不会来打我,我自然也不会去吸他的内力。你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练熟,眼见不对,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内力了。”至于“杀尽我逍遥派弟子”一节,却想也不敢去想。 见左侧有個月洞门,缓步走了进去,裡面又是一间石室,有张石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他怔怔的瞧着這张摇篮,寻思:“难道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对,不对,那样美丽的姑娘,怎么会生孩子?”想到“绰约如楚子”的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禁沮丧失望之极,一转念间:“啊,是了,這是神仙姊姊小时候睡的摇篮,是她爹爹妈妈给她做的,那個逍遥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对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测是否有何漏洞,登时便高兴起来。 室中并无衾枕衣服,只壁上悬了一张七玄琴,玄线俱已断绝。又见床左有张石几,几上刻了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着二百馀枚棋子,然黑白对峙,這一局并未下毕。琴犹在,局未终,而佳人已邈。段誉悄立室中,忍不住悲从中来,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蓦地心中一凛:“啊哟,既有棋局,自必曾有两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個‘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遥子在此下棋,唉,這個……這個……啊,是了,這局棋不是两個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寞之际,自己跟自己下的。神仙姊姊,当日你为什么不高呼数声?段誉听到你娇嫩的呼叫,自然跃入深谷,来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细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心惊。 但见這局棋变化繁复无比,倒似是弈人所称的“珍珑”,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段誉于弈理曾钻研数年,当日沉迷于此道之时,整日价就与账房中的霍先生对弈。他天资聪颖,只短短一年时光,便自受让四子而转为倒让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国的高手。但眼前這局棋后果如何,却实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胜定,但白棋未始沒有反败为胜之机。他看了良久,棋局越来越朦胧,只见几上有两座烛台,兀自插着半截残烛,烛台的托盘上放着火刀火石和纸媒,于是打着了火,点烛再看,只看得头晕脑胀,心口烦恶。 站起身来,伸了個懒腰,蓦地心惊:“這局棋实在太难,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得开,那时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钟姑娘也早给神农帮活埋在地下了。”自知若是再看棋局,又不知何时方能移开眼光,当即转過身子,反手拿起烛台,决不让目光再与棋局相触,心下突然一阵狂喜:“是了,是了,這局棋如此繁复,是神仙姊姊独自布下的‘珍珑’,并不是两個人下成的。妙之极矣!” 一抬头,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個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四字:“琅擐(‘扌’为‘女’)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写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来‘琅擐(‘扌’为‘女’)福地’便在這裡。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尽集于斯。我不想学武功,這些典籍不看也罢。只不過神仙姊姊有命,违拗不得。”于是秉烛走进月洞门内。 一踏进门,举目四望,登时吁了口长气,大为宽心,原来這“琅擐(‘扌’为‘女’)福地”是個极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数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書架,可是架上却空洞洞地连一本书册也无。他持烛走近,见書架上贴满了签條,尽是“昆仑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东蓬莱派”等等名称,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签條。但在“少林派”的签條下注“缺易筋经”,在“丐帮”的签條下注“缺降龙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签條下注“缺一阳指法、六脉神剑剑法,憾甚”的字样。 想像当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门各派武功的图谱经籍,然而架上书册却已为人搬走一空。這一来,段誉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歡不尽:“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见了,我不学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内心即生愧意:“段誉啊段誉,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命为喜,即是对她不忠。你不见武功典籍,该当沮丧懊恼才是,怎地反而喜歡?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灵,原宥则個。” 见這“琅擐(‘扌’为‘女’)福地”中并无其他门户,又回到玉像所处的石室,只与玉像的双眸一对,心下便又痴痴迷迷颠倒起来,呆看了半晌,這才一揖到地,說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暂且别過,救出钟家姑娘之后,再来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着烛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寻出路,只见室旁一條石级斜向上引,初时进来时因一眼便见到玉像,于這石级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犹豫,几次三番的想回头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终于咬紧牙关,下了好大决心,這才克制住了。 走到一百多级时,已转了三個弯,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水声,又行二百馀级,水声已然振耳欲聋,前面并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脚步,走到石级的尽头,前面是個仅可容身的洞穴,探头向外一张,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條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這情势,已是到了澜沧江畔。他又惊又喜,慢慢爬出洞来,见容身处离江面有十来丈高,江水纵然大涨,也不会淹进洞来,但要走到江岸,却也着实不易。当下手脚齐用,狼狈不堪的爬了上去,同时将四下地形牢牢记在心中,以备救人之事一了,再来此处,心想:“今后每一年中,总得有几個月在洞内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尽是山石,小路也沒一條,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裡地,见到一株野生桃树,树上结实累累,采来吃了個饱,精神为之一振,又走了十馀裡,才见到一條小径。沿着小径行去,将近黄昏,终于见了過江的铁索桥,只见桥边石上刻着“善人渡”三個大字。 他心下大喜,钟灵指点他的途径正是要過“善人渡”铁索桥,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当下扶着铁索,踏上桥板。那桥共是四條铁索,两條在下,上铺木板,以供行走,两條在旁作为扶手。一踏上桥,几條铁索便即幌动,行到江心,铁索晃得更加厉害,一瞥眼间,但见江水荡荡,激起无数泡沫,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過,只要一個失足,卷入江水,任你多好的水性也难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双眼望前,战战兢兢的颤声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步步的终于挨到了桥头。 坐在桥边歇了一阵,才依着钟灵指点的路径,快步而行。走得大半個时辰,只见迎面黑压压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了钟灵所居的“万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见左首一排九株大松树参天并列,他自右数到第四株,依着钟灵的指点,绕到树后,**长草,树上出现一洞,心想:“這‘万劫谷’的所在当真隐蔽,若不是钟姑娘告知,又有谁能知道谷口竟会是在一株大松树中。” 钻进树洞,左手**枯草,右手摸到一個大铁环,**提起,木板掀开,下面便是一道石级。他走下几级,双手托着木板放回原处,沿石级向下走去,三十余级后石级右转,数丈后折而向上,心想:“在這裡建造石级本是容易不過,可是這些石级,比之神仙姊姊洞中的反而远为不如。”上行三十余级,来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尽头处又全是一株株松树。走過草地,只见一株大松上削下了丈许长、尺许宽的一片,漆上白漆,写着九個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八字黑色,那“杀”字却作殷红之色。 段誉心想:“這谷主干么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万,也不能個個都杀。”其时天色朦胧,這九個字又写得张牙舞爪,那個“杀”字下红漆淋漓,似是洒满了鲜血一般,更是惨厉可怖。寻思:“钟姑娘叫我别說姓段,原来如此。她叫我在九個大字的第二字上敲击三下,便是要我敲這個‘段’字了,她当时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生气。敲就敲好了,打什么紧?她救了我性命,别說只在一個‘段’字上敲三下,就是在我段誉头上敲三下,那也无妨。” 见树上钉着一枚铁钉,钉上悬着一柄小铁锤,便提起来向那“段”字上敲去。铁锤击落,发出铮的一下金属响声,着实响亮,段誉出乎不意,微微一惊,才知道“段”字之下镶有铁板,板后中空,只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时瞧不出来。他又敲击了两下,挂回铁锤。 過了一会,只听得松树后一個少女声音叫道:“小姐回来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 段誉道:“我受钟姑娘之托,前来拜见谷主。”那少女“咦”的一声,似乎颇感惊讶,道:“你……你是外人么?我家小姐呢?”段誉见不到她身子,說道:“钟姑娘遭遇凶险,我特地赶来报讯。”那女子惊问:“什么凶险?”段誉道:“钟姑娘为人所擒,只怕性命危险。”那少女道:“啊哟!你……你……你等一会,待我去禀报夫人。”段誉道:“如此甚好。”心道:“钟姑娘本来叫我先见她母亲。” 他站了半晌,只听得树后脚步声急,先前那少女說道:“夫人有請。”說着转身出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作丫鬟打扮,說道:“尊客……公子請随我来。”段誉道:“姊姊如何称呼?”那丫鬟摇了摇手,示意不可說话。段誉见她脸有惊恐之色,便也不敢再问。 那丫鬟引着他穿過一座树林,沿着小径向左首走去,来到一间瓦屋之前。她推开了门,向段誉招招手,让在一旁,請他先行。段誉走进门去,见是一间小厅,桌上点着一对巨烛,厅虽不大,布置却倒也精雅。他坐下后,那丫鬟献上茶来,說道:“公子請用茶,夫人便即前来相见。” 段誉喝了两口茶,见东壁上四幅屏條,绘的是梅兰竹菊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却挂成了兰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则挂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钟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懂书画,那也怪不得。” 只听得环佩丁东,内堂出来一個妇人,身穿淡绿绸衫,约莫三十六七岁左右年纪,容色清秀,眉目间依稀与钟灵甚是相似,知道便是钟夫人了。段誉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說道:“晚生段誉,拜见伯母。”一言出口,脸上登时变色,心中暗叫:“啊哟,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来?我只管打量她跟钟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個假姓名。” 钟夫人一怔,裣衽回礼,說道:“公子万福!”随即說道:“你……你姓段?”神色间颇有异样。段誉既已自报姓名,再要撒谎已来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钟夫人道:“公子仙乡何处?令尊名讳如何称呼?” 段誉心想:“這两件事可得說個大谎了,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临安府人氏,家父单名一個‘龙’字。”钟夫人脸有怀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說的却是大理口音?”段誉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学說本地口音,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见笑了。” 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說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一般无异,足见公子聪明。公子請坐。” 两人坐下后,钟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誉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說道:“晚生途中遇险,以致衣衫破烂,好生失礼。令爱身遭危难,晚生特来报讯。只以事在紧急,不及更换衣冠,尚請恕罪。” 钟夫人本来神色恍惚,一听之下,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忙问:“小女怎么了?” 段誉从怀裡摸出钟灵的那对花鞋,說道:“钟姑娘吩咐晚生以此为信物,前来拜见夫人。”钟夫人接過花鞋,道:“多谢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什么事?”段誉便将如何与钟灵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放闪电貂咬伤多人,如何钟灵被扣而命自己前来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搁多日等情一一說了,只是沒提到洞中玉像一节。 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着,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說完,悠悠叹了口气,道:“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人至中年,娇羞之态却不减妙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說了這句话,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這件事……有点……有点棘手。” 段誉见她扭扭捏捏,心道:“這事当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你女儿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個**粗声粗气的說道:“好端端地,进喜儿又怎会让人家杀了?” 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左手伸出,立时按住了他口,右手拉着他手臂,将他拖入东边厢房,低声道:“你躲在這裡,千万不可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 莫看她娇怯怯的模样,竟是一身武功,這一拖一拉,段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暗暗生气:“我远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個客人,這般躲躲闪闪的,可不像個小偷么?”钟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温柔。段誉一见到這笑容,气恼登时消了,便点了点头。钟夫人转身出房,带上了房门,回到堂中。 跟着便听得两人走进堂来,一個**叫了声:“夫人。”段誉从板壁缝中张去,见一個三十来岁的汉子作家人打扮,神色甚是惊惶;另一個黑衣**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堂外,瞧不见他相貌,但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上满是青筋,心想:“钟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钟夫人问道:“进喜儿死了?是怎么回事?”那家人道:“老爷派进喜儿和小的去北庄迎接客人。老爷吩咐說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說是姓岳。老爷曾吩咐說,见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爷’。进喜儿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了声‘三老爷’。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来,喝道:‘我是岳老二,干么叫我三老爷?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进喜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下。”钟夫人皱眉道:“世上那有這等横蛮之人!岳老三几时又变成岳老二了?” 钟谷主道:“岳老三向来脾气暴躁,又是疯疯颠颠的。”說着转過身来。 段誉隔着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好长一张马脸,眼睛生得甚高,一個园园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容貌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丑陋,幸好她只像母亲,半点也不似父亲。 钟谷主本来满脸不愉之色,一转過来对着娘子,立时转为柔和,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說道:“岳老三這等蛮子,我就是怕他惊吓了夫人,因此不让他进谷。這种小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誉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什么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是对她既爱且敬。” 钟夫人道:“怎么是小事了?进喜儿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们這多年,却给你的猪朋狗友杀了,我心裡难受得很。”钟谷主陪笑道:“是,是,你体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钟夫人问那家人道:“来福儿,后来又怎样?” 来福儿道:“进喜儿给他打倒在地下,当时也還沒死。小的连忙大叫:‘二老爷,二老爷,你老人家别生气。’他就笑了起来,很是高兴。小的扶了进喜儿起来,摆酒席請那姓岳的吃。他问:‘钟……钟……怎么不来接我?’小的說:‘我們老爷還不知道二老爷大驾光临,否则早就亲自来迎接了。小的這就去禀报。’那人点点头,看见进喜儿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侍候,就问他:‘刚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裡在骂我,是不是?’进喜儿忙道:‘不,不!小的不敢,万万不敢。’那人道:‘你心裡一定在說我是個大恶人,恶得不能再恶了,哈哈!’进喜儿道:‘不,不!二老爷是個大大的好人,一点儿也不恶。’那人眉毛竖了起来,喝道:‘你說我一点儿也不恶?’进喜儿吓得浑身发抖,說道:‘你…二老爷…一点也不恶,半…半点也不恶。’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来,扭断了进喜儿的脖子……”他语音发颤,显是惊魂未定。 钟夫人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這可受够了惊吓,下去歇一会吧。”来福儿应道:“是!”退出堂去。 钟夫人摇了摇头,叹口长气,說道:“我心裡挺不痛快,要安静一会儿。”钟谷主道:“是。我這就去瞧岳老三,别要再生出什么事来。”钟夫人道:“我劝你還是叫他作‘岳老二’的好。”钟谷主道:“哼,岳老三虽凶,我可也不怕他,只是念着他千裡迢迢的赶来助拳,很给我面子,杀死进喜儿的事,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钟夫人摇摇头,說道:“咱二人安安静静的住在這裡,十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心裡還有什么不足的?为什么定要去請這‘四大恶人’来闹個天翻地覆?你……平时对我甜言蜜语的說得好听,其实嘛,你一点也沒把我放在心上。”钟谷主急道:“我……我怎么不将你放在心上?我去請這四個人来,還不是为了你?”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为了我,這可谢谢你啦。你要是真为我,那就听我的话,乖乖的把這‘四大恶人’送走了吧!” 段誉在隔房听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沒来由的出手杀人,实是恶人透顶,难道另外還有三個跟他一般恶的恶人?” 只见钟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来踱去,气呼呼的道:“這姓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报,我钟万仇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 段誉心道:“原来你名叫钟万仇。這個名字就取得不妥。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记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况万仇?难怪你一张脸拉得這么长。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钟夫人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真是徼天下之大幸,该当改名为钟万幸才是。” 钟夫人蹩起眉头,冷冷的道:“其实你是心中恨我,可不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为难,干么不自個儿找上门去,一拳一脚的决個胜败?請人助拳,就算打赢了,也未必有什么光采。”钟万仇额头青筋爆起,叫道:“人家手下虾兵蟹将多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单打独斗,他老是避不见面,我有什么法子。”钟夫人垂头不语,泪珠儿扑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钟万仇忙道:“对不住,阿宝,好阿宝,你别生气,我不该对你這般大声嚷嚷的。”钟夫人不语,泪水掉得更多了。钟万仇扒头搔耳,十分着急,只是說:“阿宝,你别生气,我一时管不住自己,真是该死。” 钟夫人低声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总是记着那回事,我做人实在也沒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免得你心中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個美貌夫人便是。” 钟万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拍拍两掌,說道:“我该死,我该死!” 段誉见到他一支大手掌拍在长长的马脸之上,实是滑稽无比,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甫出,立知這一次的祸可闯得更加大了,只盼钟万仇沒有听见,可是立即听到他暴喝:“什么人?”跟着砰的一声,有人踢开房门,纵进房来。段誉只觉后领一紧,已被人抓将出去,重重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发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断裂了。 钟万仇随即左手抓住他后领,提将起来,喝道:“你是谁?躲在我夫人房裡干什么?”见到他容貌清秀,登时疑云大起,转头问钟夫人,道:“阿宝,你…你……又……又……” 钟夫人嗔道:“什么又不又的?又什么了?快放下他,他是来给咱们报讯的。”钟万仇道:“报什么讯?”仍是提得段誉双脚离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头粉脸,决不是好东西,你干么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裡?快說,快說!只要有半句虚言,我打得你脑袋瓜子稀巴烂。”砰的一拳击落,喀喇喇一声响,一张梨木桌子登时塌了半边。 段誉给他摔得好不疼痛,给他提在半空,挣扎不得,而听他言语,竟是怀疑自己跟钟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惧反怒,大声道:“我姓段,你要杀就快快动手。不清不楚的胡言乱语什么?” 钟万仇提起右掌,怒喝:“你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又……又是姓段的!”說到后来,愤怒之意竟尔变为凄凉,圆圆的眼眶中涌上了泪水。 突然之间,段誉对這條大汉不自禁的心生悲悯,料想此人自知才貌与妻子不配,以致动不动的就喝无名醋,其实也甚可怜,竟沒再想到自己命悬人手,温言安慰道:“我姓段,我以前从沒见過钟夫人之面,你不必瞎起疑心,不用难受。” 钟万仇脸现喜色,嘶哑着嗓子道:“当真?你从来沒见過……沒见過阿宝的面?”段誉道:“我来到這裡,前后還不到半個时辰。”钟万仇裂开了大嘴巴,呵呵呵的笑了几声,說道:“对,对,阿宝已有十年沒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還只八九岁年纪,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着段誉不放。 钟夫人脸上一阵晕红,道:“快放下段公子!”钟万仇忙道:“是,是!”轻轻放下段誉,突然脸上又是布满疑云,說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谁?” 段誉心想:“我若再說谎话,倒似是有甚亏心事一般。”昂然道:“我刚才沒跟钟夫人說实话,其实不该隐瞒。我名叫段誉,字和誉,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讳上正下淳。” 钟万仇一时還沒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什么意思,钟夫人颤声道:“你爹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誉点头道:“正是!”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這三字当真叫得惊天动地,霎時間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這狗贼的儿子?” 段誉大怒,喝道:“你胆敢辱骂我爹爹?” 钟万仇怒道:“我为什么不敢?段正淳,你這狗贼,混帐王八蛋!” 段誉登时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谷杀无赦”九個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极了我爹爹,才迁怒于所有姓段之人,凛然道:“钟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该光明正大的了断此事。你有种就去当面骂我爹爹,背后骂人,又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要找他,容易得紧,干么只在自己门口立块牌子,說什么‘姓段者入谷杀无赦’?”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說,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两张椅子打得背断脚折,跟着飞腿踢出,板壁上登时裂出個大洞,叫道:“我不是怕斗不過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宝住在這裡……”說到這句话时,声音中竟有呜咽之意,双手掩面,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奔出,但听得砰嘭、拍啦响声不绝,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誉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這裡,那又怎样了?难道便会来杀了她么?”但想自己所說的言语确是重了,刺得钟万仇如此伤心,深感歉仄,转過头来,只见钟夫人正凝望着自己。 钟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转开,苍白的脸上霎时涌上一片红云,又過了一会,低声问道:“段公子,令尊這些年来身子安好?一切都顺遂罢?” 段誉听她问到自己父亲,当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家严身子安健,托赖诸事平安。” 钟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下又是泪珠莹然,一句话沒說完便背過身子,伸袖拭泪,不由得心生怜惜,安慰她道:“伯母,钟谷主虽然脾气暴躁些,对你可实是敬爱之极。你两位姻缘美满,小小言语失和,伯母也不必伤心。” 钟夫人回過头来,微微一笑,說道:“你這么一点儿年纪,又懂得什么姻缘美满不美满了。” 段誉见她這一笑颇有天真烂漫之态,心中一动,登时想起了钟灵,目光转過去瞧放在小几上的钟灵那对花鞋,心想:“钟姑娘给那山羊胡子抓住了,便一刻时光也是难過,得赶快去救她才是。”說道:“晚生适才言语无礼,請伯母带去向谷主谢罪,這就請谷主启程,去相救令爱。” 钟夫人道:“外子忙着接待他远道而来的朋友,确实是难以**。公子刚才想必已经听到了,這几個朋友行为古怪,动不动便出手杀人,倘若对待他们礼数稍有不周,难免后患无穷。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吧。”段誉喜道:“伯母亲自前去,再好也沒有了。”想起钟灵說過的一句话,问道:“伯母能治得闪电貂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段誉犹豫道:“這個……那么………” 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條,略一结束,取了一柄长剑悬在腰间,回到堂中,說道:“咱们走吧!”当先便行。 段誉顺手将钟灵那对花鞋揣入怀中。钟夫人黯然摇头,想說什么话,终于忍住不說。 两人一走出树洞,钟夫人便加快脚步,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 段誉终是不放心,說道:“伯母既不会治疗貂毒,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 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们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 段誉不禁打了個寒噤,只觉她這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那岳老三凶神恶煞的行径。 钟夫人问道:“你爹爹一共有几個妾侍?”段誉道:“沒有,一個也沒有。我妈妈不许的。”钟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妈妈嗎?”段誉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爱生敬,就像谷主对伯母一样。”钟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练武功?這些年来,功力又大进了吧?”段誉道:“爹爹每天都练功的,功力怎样,我可一窍不通了。”钟夫人道:“他功夫沒搁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点武功也不会?” 两人說话之间,已行出裡许,段誉正要回答,忽听得一人厉声喊道:“阿宝,你…………你到那儿去?”段誉回過头来,只见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 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疾串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主。二前一后,三人顷刻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轻功不弱于丈夫,但她终究多带了個人,钟万仇渐渐追近。又奔了十馀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他背上一凉,后心衣服给钟万仇扯去了一块。 钟夫人左手运劲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右手已**长剑向后刺去。凭着钟万仇的武功,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過意在阻他追赶。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了丈夫胸口。 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反而挺胸迎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隐隐含泪,胸口中剑处鲜血渗出,颤声道:“阿宝,你………终于要离我而去了?” 钟夫人见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 钟夫人怒道:“我又不想伤你,你为什么不避?” 钟万仇苦笑道:“你……你……要离我而去,我……還不如死了的好。”說着连连咳嗽。钟夫人道:“谁說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我在字條上不写得明明白白的嗎?”钟谷主道:“我沒见到什么字條。”钟夫人道:“唉,你就是這么粗心。”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事說了。 段誉见到這等情形,早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包伤,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個筋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对钟夫人道:“你骗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這小杂种是他儿子……他還出言羞辱于我…”說着大咳起来,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厉害了,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身上受伤,却也不怕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這一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尖石,狼狈万状的爬起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說道:“我不会使一阳指。就算会使,也不会跟你动手。”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种,你装什么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吧!”他這一发怒,咳得更加狠了。 钟夫人道:“你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說着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 钟万仇一把抢過,脸上登现喜色,颤声道:“阿宝,你真的不是随這小杂种而去?” 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听妻子說并非弃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见她轻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不過……不過,我既追来,你又干么不停下来好好跟我說個明白?”钟夫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想你再见到段公子。”钟万仇突然又起疑心,问道:“這小……這段公子,不是你的儿子吧?” 钟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声,說道:“你胡說八道什么?一会儿疑心他是我情郎,一会儿又疑心他是我儿子。老实跟你說,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說着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钟万仇一怔,随即明白妻子是說笑,当即捧腹狂笑。這一大笑,伤口中鲜血更似泉涌。 钟夫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拦住她腰,道:“阿宝,你为我這么担心,我便是立时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在這儿,你也這么疯疯颠颠的。”钟万仇呵呵而笑,甚是欢悦,笑几声,咳几下。 钟夫人眼见丈夫神情委顿,脸色渐白,甚是担心,說道:“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的祸,让她听天由命罢。”扶起了丈夫,向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說:我丈夫是当年纵横江湖的‘马王神’钟万仇。我是甘宝宝,有個外号可不大好听,叫作‘俏夜叉’。他倘若胆敢动我們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我們夫妻俩辣手无情。”她說一句,钟万仇便說一声:“对,不错!” 段誉见到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单凭马王神钟万仇和俏夜叉甘宝宝两人的名头,是否就此能吓倒司空玄,实在大有疑问,看来自己腹中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救的了,心想:“事情既已如此,多說也是无益。”便道:“是,晚生這便前去传话。” 钟夫人见他說去便去,发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疑,又使她记起心中那個人来,叫道:“段公子,我還有一句话說。”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這东西赶去交给你爹爹,請他出手救我們的女儿。” 段誉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钟姑娘,只不過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来不及。”钟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马给你,請你在此稍候。别忘了跟你爹爹說:‘請他出手救我們的女儿’這十個字。”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来丈夫身畔,扶起了他,迳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见钟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双镶嵌精致的黄金钿盒,揭开盒盖,见盒中有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时日已久,纸上隐隐還溅着几滴血迹,上写“庚申年二月初五丑时女”十一字,笔致柔弱,似是出于女子之手,书法可算十分拙劣,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道:“這是谁的生辰八字?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庚申年,庚申年……”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难道是钟姑娘的年庚八字?钟夫人要将女儿许配给我,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妇?” 正沉吟间,听得一個**声音叫道:“段公子!” (陈真补输完此回,九七年元月四日。) 最新文章(浏览其它章節請返回到) 五五予意分享,着力打造一個最干净的小說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