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针 诗词入绣,江水为题
可就在凰浦众人再次振作精神,准备迎接這最后决战时,安南那边却出了事,朝廷很快就将注意力都放在了那边,皇帝皇后也再沒心思顾得上這场斗绣。
不過宫中朝中虽然都把這事给忘了,可又沒說终止斗绣,因此此事便只是被晾了起来。那些被淘汰的绣庄倒還好,眼看近期沒热闹看便都回去了,吴门和凰浦可就有些尴尬了:回省不是——谁知道皇帝皇后会不会什么时候突然想起這事呢;留下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始最后一场,万一皇帝皇后十年不记得,他们在京师等個十年不成?
林叔夜与众人商量后,决定让林添财回去主持局面,只留下林叔夜、高眉娘、林小云、沙湾梁哥等几人,辜三妹也自請留下了。
不料就在這时又起变故,原来去年年底太后去世,临终时要求跟兴献王(嘉靖帝生父)合葬,嘉靖帝谨遵遗嘱,就想将位于湖北承天府的显陵(兴献王陵墓)迁到北京来让父母合葬,不料近期承天府来报說显陵渗水恐无法搬迁,嘉靖帝震惊之下不顾大臣反对,决定率领文武百官南巡湖广,查看显陵的情况。
于是一场轰轰闹闹的嘉靖南巡开始了,尚衣监忽然想起御前斗绣的事,就令凰浦、吴门也随行——万一皇爷途中忽然想起這事呢?再說秦福因为沒能随驾,便借這個由头把干儿子塞进南巡队伍裡头去。
這可就苦了两庄众人,他们不在官方名单之中,因此坐不了朝廷的车船,却得跟在大部队后面随时听传。霍婉听到消息,决定也随驾南行,如果等到了承天府御前对决還沒进行,她就直接从承天府回广东。
林叔夜急急忙忙去找了车马,不但要将几個人载上,還要运载许多的备用物料——那些物料实在太多,现在人手又不够,于是高眉娘连夜挑选,将其中最可能用上的两成物料带上,就算這样也是装了满满五大车。
皇帝出了京师之后,精神上一下子就闲逸了起来,沿途问了些闲事,走到涿州附近,也不知是谁提起,忽然就想起這场還沒完的御前斗绣来。便召秦德威一问,知道斗绣已经斗到最后一轮,等着最后对决的两大绣庄也跟着大部队后面。
嘉靖帝在马车上无聊至极,看着毛伯温所献的那幅沙场兵棋绣,那上面還附带着一场四国混战的兵演始末呢,忽然就想起這场御前斗秀来,一时心血来潮,便命礼部出题,两庄将绣刺好献来。
礼部尚书严嵩得了旨意,琢磨着圣心,這可是御前对决了,代表了皇明刺绣最高成就,若是随便出個题目不免有失水准,又是礼部出题,先前毛伯温的兵部出的那個题目大得圣心,礼部总不能比兵部差。就這么琢磨了许久,過白沟河时看到奔流的河水,忽然有了主意,当下报了题目,命二庄“以诗词入绣,以江水为题”。嘉靖帝见了题目一喜,称严嵩所报合意,便令尚衣监传命二庄依题绣来。
皇帝终于想起御前斗绣的事,凰浦众人先是一喜,可等看到题目,高眉娘却犯了难。
林小云见姑姑眉头紧锁的样子,就帮着她骂人:“這一路都在马车上颠簸,叫人怎么刺绣?”
高眉娘却摇头:“這個倒也有办法,我們白天在车上睡觉,晚上别人歇下了我們赶工。再說吴门跟我們是一样的條件,因此沒什么可埋怨的。”
林小云一听暗中叫苦起来,白天坐车本来就难受了,還要晚上赶工,這還叫不叫人活了?却不知高眉娘当初辗转西南几千裡,比這個苦多了,所以不放在心上。
林叔夜问:“若是這样,姑姑为何为难?”
“此题对我們不利。”高眉娘长长一叹:“娟儿的运气,终究比我好啊!”
“为何這么說?”林叔夜问。
换在以前高眉娘多半叹了一口气,不愿多谈這种跟斗绣沒有直接关系的话题,但她与林叔夜如今的关系不比以往,她自己也在這层关系下有了些许转变,有些话更愿意說出来了,当下又叹息了一声,說:“我与娟儿针功、创想、天赋、勤奋都难分轩轾,但在有些小项上终究各有所长。比如微绣,我比她好些,双面绣,她比我强些。素雅风格的,她拿手些,浓墨重彩的,我技巧多些……如是种种。因性情的不同,中正平和的更适合她,而激烈极端的更适合我。落到這次的题目上,以诗入绣,原图必要画上题诗,也就是說到时候会有书法入绣,而书法入绣之法,娟儿比我更有心得些。”
林小云也算听出来了:“所以這個题目是对吴门有利?”
高眉娘点头。
林小云一听就骂了起来:“黑幕!這裡头一定有黑幕!”
林叔夜道:“這次出题目的是吏部尚书严嵩,他是江西人。”
“那……那就是内阁出了猫腻!”
“内阁现在当家的是夏言,他也是江西人。”
“那……他们在江西,苏州在江东,一定偏着他们!”
林叔夜翻了他一個白眼,不理這個表弟了,转头对高眉娘:“书法入绣一道,姑姑与沈师傅差距多大?”
“毫厘之微。”
林叔夜笑了:“所以普通人看不出来?”
“莫說普通人,便是绣评人也未必分得出高下,除非是徐博古、梁太元這般毒辣的眼珠子。”
林叔夜笑道:“那就不怕了,到时候评绣的多半沒這功力。姑姑就不想這個了吧。”
高眉娘却是摇头:“纵然别人看不出来,但绣品以出来,谁高谁下,我和娟儿自己心裡清楚。”
御前大比进行到這裡,她的心态又有了微妙变化,尤其沙盘绣一战让她看明白了自己的追求:不在于官方认定的输赢,也不在于這场斗绣带来的名利,而是想借着這個规格最高的斗绣场证心证道。虽然她和沈女红自可私下再比,但那样的私比哪有這御前对决這般條件:万众瞩目、压力巨大且一切不可控。
艺术境界到了她们這個层次,而实力又极度接近,真要分個高下,除了自身功力之外,有时候還要比比运气——而运气本身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许多艺术品的诞生都有运气成分,换了個境遇,那件作品可能就出不来了。
“那怎么办?”林叔夜问。
“书法入绣這一项,我們怕要落后些许了。”高眉娘道:“只能靠别项来领先弥补,但是……”她說到這裡又叹了一口气:“又哪有那么容易!娟儿绣艺的顶尖是全方位的,不只是针功、智慧、经验、创思,全都是最顶尖的——就连性情也是平和稳重,所以這一路走過来她几乎沒有犯過错误,惠师会掉进去的陷阱,她不会掉,姚凌雪会出现的差错,她也不会出。在此之上,她還有直觉。”
“直觉?”
“就是危险到来的时候,她会莫名地有所感应,然后按照這种感应避开。”
表兄弟俩同时吃惊:“還有這种事情?”
“其实你们应该见识過的,”高眉娘道:“就是争绣龙袍那次,她临场退避了,结果反而拔了头筹。其实当时那一瞬间我也有莫名的预感,但我沒有退避——這就是我与她性情上的不同了,我這些年会遭受這么多她不曾遭受的事情,仔细想来,也与我的性情有关。”
林小云道:“被姑姑你這么一說,這人都快成神仙了。”
“直觉之外……”
“還有??”
“嗯,就是运气。”高眉娘叹息了一声:“她的运气一向不错,比如這一次,她就比我好了。”
林小云道:“說来說去,就是沈女红毫无弱点了?”
“是的,她毫无弱点可寻。”
林叔夜见高眉娘說多了沈女红的事情后陷入到某种情绪中去,林小云却還在那加深這种情绪,他却先拔脚出来,转了话题:“事已至此,我們先想想怎么在‘诗词入绣、江水为题’上想办法吧。‘诗词入绣’吴门那边有了些许优势,那我們能否在‘江水为题’上扳回来?”
高眉娘眉头一展:“庄主說的对!”
“江水为题……”林小云摇头說:“写江水的题目可就太多了,怎么选?”
“江水,有两重含义。”林叔夜心中思索了一下,便說道:“第一,是江河之水,這是今意,比较直白。第二,是长江,這是古意,较为深远。”
中国古代对河流的称呼和近古以后不同,不叫某江某河,而是都叫“某水”,淮河叫淮水,湘江叫湘水,黄河叫河水,而长江就叫江水——河与江在古代就是黄河、长江的专称。
“听說严嵩是在過白沟河时想到的题目,很可能他当时是看到了白沟河的河水,所以有感而发。”林小云說:“那应该是第一個含义。”
“未必。”林叔夜道:“他是礼部的尚书,饱学的翰林,因此出的题目不可能太過直白,所以我估测着他是见今意而会古意。”
“那我們以长江为题。”林小云道。
“不错。”林叔夜說:“毕竟绣出长江,也可以說是绣出了江河之水,能保证不偏题了。”
“不過写长江的诗词也很多啊。”
“挑诗词,当然要挑顶级的,最顶级的诗词,也沒几首。”林叔夜含笑道:“而且除了诗好之外,還要有画面感,這样才能入绣。至于意境,最好的诗词肯定都深有意境的,却不必提,但這意境能与所描画面相契合,能令人望绣而知诗,吟诗后再看绣又深感诗意——這样的诗词,還能有几首?”
林小云听得眼睛一亮,高眉娘也甚是意动。
林叔夜继续說:“這样的诗,肯定是家喻户晓,所以也一定能很快在你们心裡浮现……”
他還沒說完,高眉娘和林小云已经同时吟诵了出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
沒吟诵完一句,三人已经对视一笑。
“词王啊!长江为题的千古绝唱!又是咏史,能表现的地方就多了。”林小云欢喜雀跃道:“就定這首吧!把這首念奴娇绣出来,看谁還能压得過苏东坡!”
林叔夜含着笑容,說:“好,我现在就去尚衣监那裡报备。”
“报备?尚衣监有說定了题目之后要先报备么?”
“原本沒這說法,”林叔夜笑道:“却要防吴门跟我們英雄所见略同,你忘了《百花争艳图》的事了?但我們先报了备,消息传出去,吴门那边就不好再跟我們撞诗了,料来她沈女红应有這個雅量——這就叫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高眉娘笑了笑,林叔夜作为庄主,這一招虽隐含算计,但這是明面的算计,在她的概念中属于可以接收的范围。
商议既定,林叔夜便去找秦德威,见面后還沒开口,秦德威先說:“哦,你来了,刚好有個事情与你說。”
“少监請讲。”
“呵呵,吴门那边刚刚来跟我报备了他们要绣的题目,我想了想,還是跟你们說一声的好,免得撞题——這一次是要呈御览的,可不能跟上次琉璃厂一样,到时候拿出两幅一样题材的绣,皇爷面前可有些不好看。”
林叔夜一听,心中一时冒起一股不安来。然而這股不安在心中還沒明确,就已经在秦德威的口中确定了:“吴门报的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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