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针 撕单
黎嫂有些犹豫,吴嫂道:“黎家嫂子,人家這是厨子打鸡蛋,一個個地破呢。這会子先要灭了我,回头你就得乖乖被人家辖制了。”
黎嫂便挺了挺胸膛說:“坊主,哦不,庄主,高师傅自来绣坊,不以真面目见人,不跟大家一块吃、不跟大家一块坐,整天就自己关了门不知道在干什么,大伙儿的确有些意见的。”
林叔夜道:“這意见就大到不摘面罩,你们就要造反了?”
“哎哟,造反!”吴嫂尖声叫道:“好大的帽子啊!黎家嫂子,小心杀头啊!”
林叔夜不管吴嫂,只是逼视着黎嫂,黎嫂被逼不過,說道:“造反這個帽子扣得大了,我当不起。但是這两天是赶工的期限,坊主却忽然叫我們停下手中的活计,来听個不知来历的人,做不知什么安排,我們不明白。”
林叔夜道:“上次天井聚会,我便說過,我們接下来要办一件大事,這便是我們要办的大事了。”
“大事,大事!”吴嫂叫道:“什么事能大得過赶工?大過手裡的饭碗?”
林叔夜知道让吴嫂不停說话,今天這场面难以善了,便喝道:“你给我闭嘴!”
吴嫂非但不闭嘴,反而泼妇一样哈哈大笑:“闭嘴,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你凭什么啊你!绣行的人都知道,给单子的就是衣食父母,活计的工期就是生死簿上的线,這两天就要交货了,你還要我們停下来去干莫名其妙的活儿,這是要砸我們的饭碗呢!我的大少爷,你们是天上下凡来的人物,不知道我們這些做工的苦处,你们随便来我們绣坊玩两天,弄些闲事来消遣,這闲事玩好玩坏对你们沒关系,回头你们拍拍屁股就走了,可我們就惨了,得替你们少爷小姐擦屁股,屁股擦不好,连饭碗都得丢!”
她的话一打开就像珠江崩堤后的洪水,谁也别想让停下来:“大伙儿說是不是?”
十几個绣工听了都忍不住点头响应,觉得吴嫂這话說到她们心裡去了。
林添财這时已看出些端倪,有心要上前压制,但看看外甥有自己处置的意思,便在一旁忍着。
吴嫂指着被林叔夜护在后面的高眉娘,叫道:“要想我們听话干活,第一,让她把面罩摘了再来跟我們說话。第二,等我們這几日把手头的活干完,然后再来干你们的闲事!大伙儿說,对不对?”
大半的绣工都叫了起来:“沒错,沒错!”
林叔夜毕竟年轻,被說的有些冒火,然而還是克制住了,问黎嫂道:“你是领头的,你来說话。”
吴嫂叫道:“什么叫领头的?這就是我們所有人的意思!”
黎嫂也跟着道:“沒错,這是我們大伙儿意思。”
林叔夜道:“什么意思,大伙儿什么意思?黎嫂你說清楚。”
黎嫂道:“刚才吴嫂已经說了。”
林叔夜道:“我要听你亲口說。”
黎嫂无奈,只得道:“第一,高师傅要想带着我們做事,让她先把面罩摘了。第二,庄主你要做什么闲事,我們领了你的工钱,不敢不做,但請先让我們把手头的工先做完了再来做。”
林叔夜点头道:“我懂了。”又问林添财:“這個月的工钱发了嗎?”
林添财道:“還沒到时候。”
林叔夜又问:“那现在她们手头的活计是什么?”
林添财道:“是旧单,我們的事還沒开始,所以就让她们做着旧活。”
林叔夜问:“是什么单子?有字据之类沒?”
林添财道:“這個得问黎嫂。”
黎嫂道:“是我們要帮增城坊做的下手工,這是我們一年裡头最大的单子。大伙儿吃粥吃饭,就看這一单了。”
增城绣坊也是广茂源旗下分坊之一,但规模可比黄埔绣坊高多了,而且是茂源绣庄的祖坊。
林叔夜道:“把单子拿来我看看。”
黎嫂只道他要退让了,便去将单据拿了来,人群暂时也静静地沒有喧嚣,许多人也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
林叔夜看了一眼后,将单子交给舅舅:“劳烦林揽头算算,這单子我們有多少利,如果误了,得赔多少钱,什么时候赔。”
“不用算。”黎嫂道:“這单子如果结了,我們能得一百二十两,如果逾期三日交不了货,那前面三個月我們不但白干,先前进的丝线绸布也都打水漂,那可是价值四五十两的东西,另外還得倒赔三十两的定金!這一进一退,便是上百两的银子啊!這是我能烂在肚子裡的账。”
林叔夜听得点头,說:“黎嫂心裡這账很明了,可见是记挂着绣庄的。”
“這是自然!”黎嫂說道:“我接掌這黄埔绣坊六年了,不敢說功劳,可也花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我能力小,带领大家富贵是不能的,可也总算将损亏的绣坊变得有些薄利。庄主你是有钱人家出生,或者看不起這几两银子的薄利,但对我們来說,這就是大伙儿吃口饱饭的饭碗。”
林叔夜道:“我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也是過過苦日子的,能理解黎嫂的苦心,但我之前說過,接下来這段时日要按我說的来做活。只要按照我說的做,保证大家都能领到工钱。那两大锭白银,還在刘婶那存着呢。”
黎嫂摇头苦笑:“但那两锭白银,能发多久的工钱呢?两個月?三個月?半年?发完之后怎么办?好好做单子,不停有进账,這才是我們這些苦命人的根本。庄主你给我們画的大饼,看着好,但我們吃不着的,不敢想。”
如果說吴嫂刚才是使泼鼓动,黎嫂這几句就道出了所有人内心深处真正的担忧,沒人起哄,但气氛低沉下来反而压得整個天井上空仿佛飘着乌云。
林叔夜让开一步,问背后的高眉娘:“姑姑,她们要你摘下面罩。你看?”
高眉娘偏开了头,语气平淡却毫无商量的余地:“不行。”
林叔夜对众绣工道:“高师傅說不行。”
吴嫂高声叫道:“她不肯,那就别怪大伙儿不当她是自己人!让我們听一個不清不白的人做活,我們伺候不起!”
林叔夜问黎嫂:“你的意思呢?”
黎嫂道:“這是大伙儿的意思,庄主你是要顾着這位‘姑姑’的体面,還是要留我們這群帮你做活赚钱的人,庄主看着办吧。”
黄埔绣坊是這几年她一手一脚从破产边缘拉扯起来的,所以在人群裡威望很高,吴嫂還需要鼓动,她轻轻几句话却已经能博得二十几個人一起点头,纷纷轻声說:“对,庄主看着办吧。”
虽然都是女工,每一個人說话的声音都轻,但加在一起力量也就大了。
林叔夜拿着那单子,看了一会,說:“好,我知道了。”他看了林添财一眼,林添财会意,說道:“你看着办,只要你决定了,舅舅就支持你。”
“好!”
林叔夜双手高高一抬,他身形颀长,比起普遍有些营养不良的女工们本来就高出一截,這时一举手,几十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见那双手当众将那单子给撕了。
一时之间,整個天井静了下来。
黎嫂的呆在那裡,跟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庄主,你……你怎么能這样!”
吴嫂指着林叔夜,跳着大骂:“這是要断我們活路,這是要断我們活路啊!”
林叔夜转头叫道:“舅舅,叫她闭嘴。”
林添财也不說话,上前猛地一棒就打在吴嫂头上,走江湖的人都是练過几天功夫的,而林添财的那点功夫都在這棍子上,這一棒又准又狠,只听吴嫂惨叫一声便栽倒在地。
绣工们毕竟都是女人,一时吓得不敢吱声。
林叔夜将撕成两半的订单在空中扬了扬,如纸蝴蝶一样随风飞落。
高眉娘戴着飞凰面罩,但看到這一幕,那双眼睛又透露出复杂的色彩来。
“黎嫂刚才說,让我看着办,你们都应和了,那就是大伙儿的意思。”林叔夜语调平和却极有力量:“那我就按大伙儿的意思办了!你们让我选,我也就选了:从今往后,以前的旧单子,我們全都不接了!”
人群纷纷叫喊,虽然是几十個女人,但嗡嗡嗡起来声音也是不小。林添财竹棒往空中一挥,破空声响亮得好像要打人,吓得人群又静了下来。
林叔夜等人群静了,這才继续:“我不求你们能理解我,只要求一件事:往后你们就干高师傅交代的活,她交代什么,你们就干什么。然后到了時間,工钱我会照发,活干得好了,会有奖励!這其实是我上次已经說過的话,但你们应该是沒听清楚,所以今天我就再說一遍。”
他指着刘婶說:“刘婶,那两锭银子還在不?”
刘婶应道:“還在的。”
“好!”林叔夜道:“想继续留在绣庄做活的,就按我刚才說的做事。如果不想干了的,就到刘婶那裡算工钱。一直算到今天为止,我林叔夜不是冤大头,但也不会少了你们一個铜子。”
人群一时就乱了,二十几個人交头接耳起来,大明到了嘉靖年间,广东的人口已经繁衍了起来,丁多田少的时代开始了,更何况绣工们都是女子,工坊虽然辛苦,赚得却比爹夫土裡刨食還多些,她们又都只是绣工,虽然有一大半算熟手了,但走出這裡,到别处就一定能找到工钱更好的了?便是找到了,是不是也得看别人脸色?外面那些個顶头的人,就一定能比林叔夜好說话?
众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又慢慢都静了下来,只有黎嫂在旁边哭着,吴嫂在地上苦叫着。
便在這时,高眉娘走了過来,推开林叔夜,对黎嫂道:“你刚才有一句话,說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