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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针 求知欲

作者:阿菩
林叔夜跟舅舅出去后,将高眉娘關於备绣、押题的事情跟林添财說了,林添财哎哟了一声:“這個事是我疏忽了!不過也怨不得我,广潮斗绣我从来也只是听說,从沒参加過,這种隐秘事局外人有时候是很难知道。不過這個娘们怎么就這么门清?”

  他顿了顿,又說:“不過這娘们把咱们沒想到的事都想了,那是真的有心了。阿夜,你折腾改名的事情值了……我蒲伊呀母啊!”

  他忍不住骂潮州粗口,却是打开了清单看见了內容,跟着将单子在风中扬得作响:“這這這……”

  清单上這些东西,以他的门路能耐都能搞到,問題是钱!

  “他娘啊!這哪裡是斗绣,這是烧钱啊!”

  林叔夜叹了一口气,說:“舅舅,這還是压到十分之一的了。”

  林添财看着清单,忽然觉得自己牙疼:“蒲伊呀母啊!這么多!這么多!怪不得广潮斗绣来来去去都是那十大名庄在玩,原来别人不是不想玩,是玩不起啊!”

  林叔夜又叹了一口气,他心中苦苦思索,但是手头能用的筹码实在太少,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林添财看到清单后本来烦躁无比,但瞧见外甥的模样,脸上忽然又故作轻松,摆手:“行了,行了!這点事情,還难不倒我!”

  林叔夜又惊又奇:“舅舅,你能解决?”

  “哼!”林添财道:“小事一桩!”

  “可是這钱……”

  “放心!”林添财道:“你舅舅做了十几年的揽头,這点积蓄還是有的。”

  “但如果太伤筋动骨……”

  “不会啦!”林添财道:“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搞定的,你先去做别的事情吧。”

  “可是……”

  “放心吧!”林添财见林叔夜那样子,大大咧咧地說:“别担心個有的沒的。”

  “我不是担心,我是怕這样下去,会动到舅舅的老本。”

  林添财哈哈笑道:“我的老本,還沒那么容易动,再說便是动了,也是我乐意。你别這副表情,我可不完全是为了你,我也是为了我自己哩。”

  “为了你自己?”

  “哼!”林添财冷笑着:“老子在广绣行潮绣行混了這么多年,赚的钱也不少了,可广潮两派的人看我,還是個個都沒好脸色。所以老子這一波不只是看好你,也是在押注,我要押我好外甥的眼光,押那個婆娘的针法手艺!我就要用這一波翻盘,叫广潮两派,往后都再不敢拿斜眼看我林添财!”

  林叔夜走后,林添财捂住了嘴角,這下牙真的痛起来了。

  “伤筋动骨……伤筋动骨!娘的,這何止是伤筋动骨!這是要我老命啊!”他将清单看了又看,越看牙齿越痛:“小云,我的小云咧!省城的铺子,怕是保不住了!潮州府的五十亩田也得典出去了……阿父对不住你咧!阿父对不住你!我的小云啊!”

  林添财痛归痛,還是一個狠心,抵押了自己在省城铺头的股份,又将潮州的田产拿到当铺典了個活当,换来了银两,花了两日功夫,总算将清单上所写的东西给备齐了。

  林叔夜拿到东西之后精神为之一振,請了高眉娘前来清点,高眉娘看得颔首道:“林揽头好门路,這才两日功夫,就把东西都买齐全了。”

  林添财牙正痛着呢,不想說话,连抬杠的力气都沒有。

  “呀呀,這么多东西。”沙湾梁哥拍手叫道:“這是又要给广潮斗绣准备的嗎?好啊,好啊!”

  看到他一個三十来岁的大男人作小女儿态,林添财忍不住打了個寒颤:“你别拍手,别說话,我受不了了!我出去喘口气!”

  “等等。”

  高眉娘忽然摸出一個小袋子来。

  “什么东西?”林添财接過摸了出来,却是一顶帽子,下手活是庄子裡绣工做的,但缝合处针线严密,多半是高眉娘的手笔。

  高眉娘道:“一场玩笑,累林揽头剃了头发,這是赔礼。”

  林添财哼了一声,也沒拒绝。

  高眉娘瞥了眼他的背影:“林揽头這次出了不少血吧?”

  林叔夜沉默了一下,跟着长长叹了一口气,追了出去,只见舅舅正在庄前的半月池边叹气,林叔夜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林添财沒提防被吓了一跳,林叔夜道:“舅舅,這次……”

  却已经被林添财打断了:“還好!還好!”

  “啊?”

  林添财道:“還好当初逼着小云,不让他学刺绣了。不然要是混成沙湾梁那個样子……”他又打了個抖。

  林叔夜心中更亏,低声道:“如果小云還是学了刺绣……”

  “那老子就一棍子打死他!”

  庄子裡头,高眉娘安排下去,让三伙绣工加班加点地赶制半成品,下手活由黎嫂带着三班人马督办,上手工精细活就交给了梁哥去办。

  梁哥看了绣具、丝线、布帛一眼說:“要参加广潮斗绣,东西有点少啊。”

  黎嫂听了這话心想:“听這语气,這位难道也是参加過广潮斗绣的?”

  旁边黄娘說道:“不是广潮斗绣,是海上斗绣。”

  梁哥咦了一声:“那用得着這么多?”

  黄娘說道:“狮子搏兔,用全力!”

  高眉娘淡淡接口:“回头剩下了东西,年底广潮斗绣可以接着用。”

  林叔夜回到庄内时,天色已晚,高眉娘已经回了后园独屋,他又来到独屋,只见门开着,高眉娘和黄娘隔着绣架对坐着,正在剪裁一匹丝绸,喜妹在旁边帮忙拉着一角,林叔夜看了一会,沒看出這是要做什么,忽然高眉娘手一颤,黄娘眼快手疾,另一把剪刀呛一声挡住了高眉娘差点剪歪的刀口,高眉娘呆住了,她可罕有這般失误。

  黄娘道:“姑姑,我們赶了八天的工,這两天你也沒睡好,定是沒精神,不如且歇一歇吧,這些我来。”

  高眉娘沉吟不语。

  黄娘道:“林揽头送来的這批丝帛,全都只有一份,若是坏了一件便沒法补了。”

  高眉娘沒再坚持,放开了剪刀,黄娘收了东西要去前面做工夫,交代喜妹伺候姑姑睡觉,临出门瞪了林叔夜一眼,暗示他也出去,林叔夜却仿佛沒看到,黄娘出去后,喜妹都已经扶着高眉娘坐到床上了,他仍然站在那裡,

  喜妹叫道:“庄主,姑姑要休息了。”

  林叔夜沒有出去,反而开口道:“姑姑现在能睡着么?”

  高眉娘沒有回答。

  林叔夜道:“现在睡不着的话,硬躺着也沒用处,不如到园子裡走走?散一下心,也许反而有睡意了。”

  高眉娘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让喜妹帮自己穿好鞋,便走出门来,喜妹要跟来,林叔夜道:“你在屋裡收拾收拾,我陪着姑姑走一走。”

  喜妹看了高眉娘一眼,只见她一步步走出去,并沒有反驳林叔夜的意思,便留在了屋内。

  這时月已升上树头,周围一片漆黑。這座庄子坐北朝南,南边庄门口是個月牙形的水池,原本后面的两进屋子破败后只剩下孤零零的那座独屋,周围都被刘三根开辟成了菜园,菜园再往北是一片十几亩地大小的小树林,右手边向西是黄埔村的农田,左手边向东是一個凸起的小丘。为了保证高眉娘的安全,這时独屋周围都已经树了篱笆,将独屋与右边属于黄埔村的农田隔开了。

  高眉娘向左,走在菜园子的阡陌上,踩着月色下的泥土朝小丘走去,走出二十几步便崴了一脚,還沒跌倒手已经被人扶住,回头一看却是林叔夜。

  “姑姑,你心魂不在家,不是因为累的吧?”

  高眉娘沉默着沒說话。

  林叔夜道:“是在担心什么事嗎?”

  高眉娘看着月色,好一会,才說道:“刺绣不是下棋,不是牌九,不是马吊,输赢并非一目了然,有时候也要看判裁者的人心。”

  “嗯?我不明白。”

  高眉娘道:“我听黄娘說,這海上斗绣,原来与……与广茂源有很大的关系。广茂源既有关系在裡头,便能影响判裁。”

  林叔夜哦了一声:“所以姑姑是担心海上斗绣的时候,可能会遭遇不公。”

  “不是可能会遭遇不公,”高眉娘冷冷道:“是一定会遭遇不公!就算一开始沒人反应過来,只要等后面我露了功夫,就一定会被针对。”

  “姑姑,這個不是你要担心的,這是我的事。”林叔夜道:“我是庄主,你是师父,刺绣方面的事情归你,营运方面的事情归我,你就专心做好刺绣便是,這些我和舅舅来解决便是。”

  “凭你?嘿!”

  竟然被小看了呢,心裡可真有些不爽,不過林叔夜按捺着沒表露出来,一個人在沒有展现实力之前被人小看,除了忍耐到等自己展现实力的那天,沒有别的好路。

  然而却听高眉娘說:“這些鬼蜮伎俩,我从来都不稀罕去理会!你知道我一般是怎么应对的么?”

  “姑姑通常是怎么应对?”

  “压過去!用技艺压過去!”高眉娘冷笑道:“对方石子阻路,就用千斤磨盘碾過去、压過去,压到对方粉碎!只要技艺足够高,则鬼蜮伎俩,自然归于无形。”

  這份豪情当真叫人听了都热血一涨,林叔夜道:“既然如此,那姑姑你還在担心什么呢?”

  “要做到碾压,必须要明显的差距,那差距大到人眼都能瞧见,這才可以。”

  高眉娘摘下了飞凰面罩,将半美半丑的脸暴露在月光之下,這一次,是狰狞的一面对着林叔夜,他看得不忍看,偏過头去。

  “很丑?是不是?”高眉娘道:“你叫得我姑姑,又有求于我,可仍然不愿意看這半边脸——所以這张脸,我无论如何要复原,那瓶古蜜,我无论如何要到手!无论是谁,我都一定要碾压過去。”

  她对着月光,长长出了一口气:“可是……這次的献绣,其中有一关我沒把握。”

  林叔夜忙问道:“是哪一关?”

  “外国人在的那关。”高眉娘道:“听說這海上斗绣跟外国人有关,所以评审裡头会有一個外国人。”

  林叔夜道;“這又如何?”

  “我刚才說過,刺绣不是下棋、不是牌九,输赢并不完全客观。”高眉娘道:“评审者的主观看法,影响也很大。正如一個人喜歡吃辣,则清单口味的菜式做得再上乘,也有可能会被他嫌弃。”

  林叔夜总算明白了:“所以姑姑是摸不准外国人的……口味想法?”

  高眉娘沒有回答,但這时候的沉默,便是默认。

  林叔夜忽然道:“我从小就喜歡读书。如果当初不是老太太……”他顿了顿,還是沒将话說出来,只是道:“总之我读了很多书,各种各样的书,不只是四书五经,各种杂书我也读。段夫子家的藏书读完之后,我又求了大哥,读完了陈家的藏书,那瓶古蜜有关的事情,就是在那裡读到的。”

  高眉娘沒有回应,因为她還沒听明白林叔夜這话是要表达什么。

  “除此之外,還有别的地方的书,只要能搞到我都会去读,比如怀远驿的藏书。”

  “怀远驿?”

  “嗯,怀远驿。”

  “那裡头的书……”

  “那裡头的书,有许多事跟外国人有关的,有大食的,有天竺的,有暹罗的,也有佛郎机的。”林叔夜道:“如果将這些国家的事情跟姑姑說說,不知会不会有帮助?”

  高眉娘笑道:“好!”

  這时她刚好侧对着林叔夜,月光照着那半边已经恢复了的脸庞,嘴角的笑容是真正的开心,林叔夜很理解這种愉悦的笑——他自己在听說了一本从未见過的好书并能得到的时候,就是這种心情,這是求知路上的欢愉,也只有好学的人才能有的——因此這笑容一下子印到林叔夜心裡头去了,他心跳砰砰两下,暗中带着冲动:“我一定要拿到另外那瓶古蜜,帮她恢复另外半张脸!一定要拿到!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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