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针 开锣
“规矩!规矩!”陈子丘叫嚣了起来:“這斗绣是广茂源办的,现在大哥不在這,那老子的话就是规矩!”
袁莞师实在听不下去,拿起几上的茶盏重重一顿,陈子丘见她好像发火,這才收敛了几分。
胡嬷嬷叹了一声,說:“二少,虽然這海上斗绣是我們广茂源推动,但潮康祥那边也是出了钱的,此外還有别的一些人参了股,海外的几個豪客占的也不少,另外,听說這次還有苏州那边有人来,霍家也派了人来了。我們要办什么事可以,但不能太……太难看。不然說不大過去。真要弄强也不是不行,但用在這裡,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苏州?南直隶也来参一脚?還有霍家,這关他们什么事情?不管了不管了!”陈子丘道:“总之,让梁晋将绣房崽除名,不然我這口气下不去!”
袁莞师有些听不下去了,厉声道:“我們广茂源是做刺绣的,這海上斗绣也是一场斗绣。斗绣的事情应该用绣花针来决個胜负,二少你跟那位夜少爷有什么恩怨,大可在斗绣场上了结!老太太都让我出山了,你還怕会输嗎?”
陈子丘为人色厉内荏,被袁莞师一喝就萎了,旁边的歪嘴伴当赶紧上前說:“莞师,莞师!二少他不是這個意思。就是绣房崽……啊不,绣房少爷那個破绣庄才几個绣架?几根绣花针?真让他们上了台面跟您老人家打对台,那不是打他,那是抬举他!”
袁莞师听了這话,怒气稍平,但对陈子丘准备耍横手還是很不以为然。
這时胡嬷嬷說:“其实,咱们也不需要梁晋去坏规矩,据我所知,凰浦那边只来了两個师傅,他们第一场现场斗绣就人数不够了。”
陈子丘一喜:“這样的嗎?那好啊,那就名正言顺了。”
胡嬷嬷又說:“不過夜少爷身边那個林揽头真是好本事,刚才那吵闹,听說就是他唆使的,虽然沒闹出什么结果,但那些不够人的参比者得了消息,现在都串联了起来,现在那些不够人的绣庄都凑到人了。”
“那绣房崽呢?凑齐人沒?”
“也凑齐了。”胡嬷嬷說:“跟他联合的是個姓邓的庄主,其实也就是個揽头,他的那個庄子是临时凑的,就连两個师傅,听說有一個也是路上拉来的。”
陈子丘哈哈笑道:“那就容易了,去跟那個姓邓的說,叫他滚,只要他听话,回头我們就匀一点单子给他,我广茂源手指缝漏出一点,就够他们這种杂鱼吃三年,他要是敢不滚,回头我让他在广州沒买卖做!”
要知潮绣本地市场不够大,潮州府的绣庄如果被省城這边封杀了出路,受的影响可說极大。
袁莞师有些听不下去了,起身道:“這些事情,听多了污耳朵,老身告退。”
她走了之后,胡嬷嬷說:“二少爷的意思我明白了,我這就去安排。”
船舱又静了下来,這时天都快亮了,陈子丘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還问:“你說這么多来参比的绣娘裡头,就有沒有几個年轻漂亮的?”
歪嘴伴当很清楚這位金主的脾性,這些年借着广茂源的势,明裡暗裡不知糟蹋了多少绣娘了,他也早替主人留意着了:“有一個叫云娘的,嘿嘿,多半合二少你的口味。”
“哦?怎么样?”
“又高,又白,常常拿头巾包头挡脸,看样子是個怕羞的。”
陈子丘一听来了劲:“這好啊!我就喜歡高個的,是哪家绣庄的?”
“說来凑巧了,就是刚才胡嬷嬷說的那個姓邓的临时绣庄,叫什么潮大发——那個云娘,听說是临时投靠他来参比的。”
“行,行,去跟姓邓的說,回头啊,我做主给他几個大单子,保他新年好开张!”
时在立夏,广东的天气二三月就会间或炎热,過了立夏虽然间或回寒,但大部分日子却都是比较热气的,尤其在這海上空气极度潮湿,全身上下都黏糊糊的,来自南直隶、日本、朝鲜的刺绣师傅全都难受得不行。
這片滩湾位于小岛东北,八艘大船照地形水势分成两排下锚,每四艘联成一排,都用铁索扣紧了,又铺了板桥可以来往,其中四排坐西北朝东南,另外四排坐东南朝西北,前者为乾,后者为坤,乾四船和坤八船都是船头相对,也用铁索连起来了。如此就形成八個甲板基本连城一片的模样。
林叔夜到达后的第二天早晨,乾一舶就敲起了锣鼓,几十艘小船听到锣鼓声,纷纷起锚开到被标为乾一的那艘大船边。
乾一是位于乾排最靠近岸边的第一艘巨舰,甲板上已经树了锦旗,上书“海上斗绣”,上面又排了若干座位。
数十艘小船围拢,林叔夜等人也推了一艘小船下水,开到乾一旁边,抬头望去,只见乾一甲板上摆着五张桌子,林添财指着道:“那五张桌子坐的就是這次海上斗绣的主评审了。”
林叔夜仰头望去,高眉娘也从船舱中探出头来,离得远,远远只看到身形,但林叔夜還是认出了居中那张桌子后的人来:“那莫非是省城有名的绣评大家,梁晋?”
“就是他。”林添财指着梁晋右手边那张桌子:“那個老头听說是苏州来的,叫徐博古,梁晋左手边那個叫蔡有成,是潮州来的。”
“舅舅认识那個蔡有成?”
“怎么会不认识,我可是潮州佬,如果說梁晋是吃着广府這边绣庄的供奉,這老蔡就是吃潮州绣庄的供奉,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剩下那两個,我就都不认识了。”
徐博古右手边坐着一個佛郎机,林添财不认识也正常,這海上斗绣据說本来就有外国人参股的,很多绣庄来参加本来就是奔着海外订单来,所以有個佛郎机大家并不意外。
不過這类订单绕开了市舶司,从法律上来說类于走私,虽然說只要塞点钱就沒人当回事,但多少有点风险,所以十大绣庄都不敢明着来,全都托分坊之名参加,万一有事可以壮士断臂。当然话說回来,像广茂源這样的大庄绕开市舶司进行灰色贸易,倒也不是为了偷漏关税,而是因为大明开的官方口子太小,满足不了海内的生产力和海外的需求。
林添财說:“听說第一届的时候,外国评审還是一個大食回回,从三年开始就变成了一個佛郎机。”
大食回回是他们对阿拉伯商人的叫法,佛郎机则是对欧洲人的叫法,陈子峰有心要开拓海外市场所以邀請外国人参与,而外国人的這一席从大食回回变成佛郎机,刚好也跟欧洲与阿拉伯商人在东亚贸易势力的升降暗合。
而那個潮州评审蔡有成的左边,却坐着一個女子,她头上有人举着一把大伞,伞沿垂下珠帘刚好把她的面目给遮住了,看不清容貌。
喜妹叫道:“那是不是就是袁莞师?”
“肯定不是。”林添财說:“袁莞师不是来做评审的,是来参比的。而且那人虽然面目看不清楚,看装扮似乎也不老。话說這次真是奇怪,评审裡头居然有女人。”
這個年代做刺绣的基本都是女子,男人做刺绣要被人歧视,觉得那是“婆娘干的事”,大老爷们怎么能去干?所以沙湾梁哥在绣行才会被当异类,就算他不自闭,林叔夜也不见得会带他来,因为可能会引起纠纷。
但绣评又不一样了,這個行当通常是对刺绣有了解又识文断字者为之,所以一般是有点文化的男子充任,女子能成为绣评者的反而极少。
高眉娘轻轻一哂:“你们男人看不起刺绣這功夫,但如何评价刺绣的权力,你们却還是要捏在手裡头。”
林添财道:“刺绣本来就是女人干的事,评绣一向都是男人在做,几千年来都是如此,這有什么不对?”
“是么?”高眉娘淡淡的一声冷哼,拉上了舱门。
林叔夜眼看他俩又有起矛盾的苗头,赶紧错开话题:“却不知那個女评审是什么来历。”
林添财摊手:“這個我就沒打听到了,我在八大绣庄都问了一圈,好些人都不知道来历,還有一些把话讲的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是知道了不肯說還是在装神鬼。”
“绣评需要公允,怎么可能由一個八大名庄都不知道的人来担任,而且還是個女子。”林叔夜就觉得奇怪了。
林添财道:“我也觉得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高眉娘的声音从舱内传来:“那是霍家的人。”
“霍家?哪個霍家?”林叔夜好奇。
“南海霍家,出了侍郎的那個。”
林叔夜大吃一惊:“南海霍家?海上斗绣這种事情,他们怎么会来掺一脚?”
喜妹忍不住问道:“那個霍家很厉害嗎?”
林添财道:“那個南海霍家,人家都說虽然是侍郎却势压阁老,灭门的知县老爷、破家的知府老爷,到了霍家门前,听說连大气都不敢喘。”
喜妹吐了吐舌头:“這么厉害啊!”
林添财道:“是啊,只是他们這么大的门楣,怎么会看得起刺绣這点小生意?”
高眉娘的轻笑,再次从舱内传来,不過却沒說话。
林叔夜道:“舅舅,刺绣不是小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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