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针 股份重置
坤八号昨晚在大风中差点倾颓,经過抢救如今已经稳当下来,林叔夜来到时船上水手還在忙着善后,跟着屏儿来到一处舱外,进去后只见一面屏风将船舱隔成内外两边,屏风内隐隐有個女子身影。
屏儿便說:“姑娘,林公子到了。”
林叔夜十分敏感,心中便想:“刚才在外头叫我庄主,为什么到了這裡却叫我公子?”
却就听屏风内传出来一個端庄和悦的声音:“女儿家不便抛头露面,有劳林公子移步光降,霍绾儿在此见礼。”
林叔夜慌忙還礼,心裡更是奇怪,因這個时代大家闺秀的芳名是不随便外传的,被人打听到是一回事,自己一开口就对一個陌生男子自述却是罕见,却還是依礼隔着屏风相见了,說道:“霍姑娘见邀,乃是小生的荣幸。”
他见霍绾儿称他公子,便自称小生了,却听屏儿嗤的一笑,他眼角一瞥,只见她笑得有些促狭,却又不像在轻侮自己,這個丫鬟对自己的态度,真叫人莫名其妙。
就听屏风内霍绾儿說:“冒昧請公子到此,乃是有一事询问。”
“不敢,”林叔夜心想這位霍姑娘倒是直接,便应道:“在下知无不言。”
霍绾儿道:“這几日海上斗绣,连战皆捷的凰浦绣庄,公子是持有实股,還是只是代营?”
林叔夜也沒有隐瞒:“凰浦绣庄原本是广茂源陈家的产业,因为家事缘由,陈老夫人将绣庄的股、地、宅都归了在下了。”
“那就好办了。”霍绾儿道:“实不相瞒,我有心于绣行,因此想购置一点凰浦绣庄的股份,不知林公子可肯割舍?”
自隔屏相见以来,這位霍姑娘的言语已经让林叔夜三四次出乎意料了,但這句话尤其令人意想不到,他微一沉吟,问道:“霍姑娘想买几成股份?”
霍绾儿的回答,再次令他意外:“百之其五。”
這真是连有机变之才的林叔夜一时也想不通了,以霍家的权势看上了一個有点长处的绣庄见猎心喜不奇怪,有了意思之后,就算不尽取其股,至少也要谋個大头才对,就算不谋大头,要個三四十的才正常——只要百分之五的股份,实在是少得沒道理。
霍绾儿沒等到林叔夜的回答,便问道:“公子不肯割舍么?”
林叔夜脑子转了七八圈,仍是不解,心想对方既然开门见山自己也不妨直接询问:“凰浦绣庄只是個破落绣庄,却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霍家青眼,更劳姑娘绣口来要這点股份。”
“第一,不是霍家,是我。”霍绾儿在屏风后微微一笑:“第二,能說出‘服章之美谓之华、因丝成绣最表征’這等高论的绣师,绝不是普通人。第三,能拥有這等绣师的绣庄,便不是普通绣庄,破落不破落——绣庄的精华在人不在屋。”
轻轻几句话,却叫林叔夜心中大生知己之感!這是凰浦问世以来外人对绣庄最高的评价了。
林叔夜道:“說出這两句话的高师傅,确实是林叔夜生平仅见的刺绣高士。不過既然看重的是高师傅,以霍家之高门,姑娘为何不直接挖人,而要迂回入股凰浦?”
霍绾儿再次轻笑:“這等人物,想来轻易不会出山,既然出山,就未必能轻易变志。我不知這位高师傅其人其志,贸然相邀才是下策,直接与林公子谈股份生意,其实更省事不是么?”
林叔夜又问:“若是如此,为何只求百之其五?”
霍绾儿反问:“若我所求多了,公子会轻易答应么?”
林叔夜脸上默然,心中却暗暗一惊,屏风后面這位霍家千金素未谋面,却似乎已将他与高眉娘的心志都给猜透了!
霍绾儿笑道:“再說了,我虽有心于绣行,但只是初入试水,可不想一进来就闹场血雨腥风——所以百之其五,其实正合适。林公子,你觉得呢?”
话說到這裡,林叔夜对屏风后的人已经有了初步的把握,至少知道对方既非入世未深之辈,也非飞扬跋扈之徒,反而有智慧懂节制,這样的人物,正是做靠山的不二之选!想通了這一点,林叔夜便有了主张,却转了個口风,說:“然而目前凰浦绣庄正面临困境……”
霍绾儿接口道:“是广茂源的代表,要以败坏风俗之名褫夺凰浦参比资格的事情么?”
“原来霍姑娘都晓得了。”
霍绾儿微笑道:“這件事情,我可以解决。却不知百之其五的股份,林公子打算作价几何?”
林叔夜伸出了五個手指头。
屏风后沒有反应。
屏儿道:“五百两?”
林叔夜摇头。
“五千两?”屏儿气鼓鼓地道:“你可别看我們是霍家的,就狮子大开口!”
“不是。”林叔夜再次摇了摇头:“是五两。”
屏儿听得愣了,而屏风后面,霍绾儿却笑了:“好,那就這么說定了。”
林叔夜离开之后,屏儿道:“這個人哪,莫不是個傻子!五两银子,他手下那個高手绣娘,随便绣一幅刺绣都不止了。”
霍绾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看着林叔夜刚刚留下的意向书,幽幽道:“字不错。”跟着又望向舱门,說:“人……也不错。”
“五两?”這片沙滩上,只有林叔夜、林添财和高眉娘三人,林添财听了外甥见霍家千金的经過后有些惊奇,但听到“五两”這個数字,几乎要跳起来!
“好不容易入了霍家的法眼,你居然只要五两!”
林叔夜道:“正因为‘入了霍家的法眼’,所以只要五两啊。”
林添财只是急功近利,却不是傻瓜,被外甥這么一說,一個转念,随即笑了起来:“对!对!阿夜你說的对!你這個价钱开的也对!”
林叔夜转向高眉娘:“姑姑,让霍家入股,您不反对吧?您有绣庄一半的股权,所以這事我虽答应了,却也跟那霍姑娘明言了——得先得您点头,事情才作数。她倒也通情达理,沒犹豫就答应了。”
高眉娘便点了点头,沒說话。
林添财道:“阿夜问你话呢!他好歹也是個庄主,你就這么敷衍他?”
高眉娘淡淡道:“我点头了。”
林叔夜马上道:“多谢姑姑体谅。”
林添财愕然了一下,随即便明白過来,不禁腹诽:“你個鬼脸婆娘,你的话是金子么,這么惜字!”
林叔夜說:“這事是我答应下来的,所以這百之其五的股权,便由我這边出吧。”
林添财听了這话,不禁皱眉,心想這么一来林叔夜只占百之四十五,高眉娘反而成了最大的股东了?只是這段時間以来林叔夜在大事处置上并未出過疏漏,已经让他对外甥的决定建立了尊重,所以他便沒有反对。
不料高眉娘却說:“我出来斗绣,不是为了钱财,也不是为了权势。当初要你绣庄一半的股权,为的是不想心力错付。這段時間以来你尽符我愿,既然彼此同志,便当共同进退。”
林添财一喜,說道:“你愿意分這一半股权转让?”
“不止如此。”高眉娘道:“凰浦绣庄能走到今时今日,我的针技固为一因,庄主的不折不挠、运筹帷幄是一因。但如果沒有林揽头在几次穷窘关头的无私垫付,凰浦也是走不到现在。你的這份魄力,应该得到回报,我愿意让出我自己的份额,以酬谢你的這份付出。”
這番话大大出乎林添财意料之外,除了对外甥,他从不做亏本买卖,钱到了他手裡,要拿进去容易,要拿出来就难了,所以才被人叫做林貔貅,可他万万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种人,林叔夜這边沒有谋算、沒有开口,高眉娘自己就将股份拿了出来。
林叔夜道:“姑姑這话,甚得我心!既然如此,我提议:請舅舅交還绣庄的地契,然后绣庄的权益我們三人均分,每人各占百之三十,再分百之其五给霍家那位,姑姑以为如何?”
凰浦绣庄的地皮并不值钱,如果凰浦绣庄能在這海上斗绣中更进一步,那光是订单的定金,可能就会大大超過目前地皮的估值了,所以让林添财交還地契而换取绣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這笔账林添财不用算都知道肯定赚的,虽然他对高眉娘的提议感到意外,但到了口袋边的钱他从来不会往外推的,却问道:“還有百之其五呢?”
林叔夜道:“霍家开口了,說明我們绣庄果然已经引起了行内人的注意,有一就有二,我料着别人多半也会有意。這百之其五就预出来,留给下一個愿意加入的贤达吧。”
林添财笑道:“你准备留给谁?”
林叔夜笑而不语,高眉娘道:“我沒意见,這些外务,你看着办吧。”說完便转身往绣棚去了,那下面林小云等正在临阵磨枪赶功课。
林添财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林叔夜,忽然长叹一声說:“我做了一辈子的买卖,就沒在生意场上见到像你们這种义人!你们啊,将来有一天,一定会……”
林叔夜觉得舅舅要夸奖自己,不禁有些不好意思,笑着问:“一定会如何?”
林添财眼皮翻白:“一定会赔得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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