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被遗弃后的壮举 作者:未知 清晨,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激战過后的龙眼洞地区一片狼藉。附近的村民络绎走出家门和藏身处,胆大的孩子们早已冲向小河两岸,捡拾弹壳或其他能卖钱的东西。 “快看啊!桥下面是汽车啊……” “真的?真的是汽车……” “裡面有人,快跑!” 孩子们吓得撒腿就跑,不一会儿沒听到枪响也沒有人追来,胆大的两個孩子停下脚步,略作商量再次小心翼翼地接近汽车,趴在河岸上往下看。 “十五哥,裡面的人還会哼哼,可能受伤了,是不是革命军?” “可能是,你看,车边挂着的半截旗子上有十二角星,肯定是革命军的……你快回去叫三伯他们来,我們村的农会昨天帮革命军运送很多伤员子弹,三伯他们過来一看准知道。” “那你等我,我回去叫大人……” 一片喧哗声中,安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张老脸,吓了一大跳,“老脸”却笑眯眯地看着他和蔼询问:“同志,你受伤了?是黄埔军的吧?哎呀……昨天黄埔军打得很激烈,走得太快,我們农会自卫队妇女队协助他们打扫战场,战死的尸体和伤员都送到江边运到黄埔军校去了,大家太紧张也太匆忙,都沒有注意你在桥下,真是的……要是我知道的话,昨晚半夜回来我到家就扶你回我家了,来来,开门下来,看看你伤势如何?” 安毅搓掉脸上的血茄和板结的尘土,伸出双手转动一下,缩回来挤压自己的胸口疼得呻吟一声,双手停留一会儿又再往下一直摸到脚,這才发现一只鞋不知到哪裡去了。 安毅长长出了口气,知道自己胸骨沒断,手脚也好好的,低头找鞋怎么也找不着,這才转向车外满脸皱纹黑黑壮壮的中年人,用熟练的粤语含含糊糊解释:“我沒什么大碍,就是被撞晕,睡這一觉好多了。阿叔,昨天我和黄埔军特务连的老宋开着這车冲进战场,掉进河裡之后我就不记得后面的事了,阿叔我问一下,黄埔军打到哪裡了?” 身为农会自卫队长的三伯听到安毅的话非常高兴:“哎呀!原来你是特务连的,了不起啊!那可是黄埔军的精锐啊!哈哈,告诉你個好消息,你们的部队昨晚就攻下瘦狗岭,打得很快啊,两三個小时就解决战斗,几千滇军逃得一干二尽,黄埔军根本就沒停一直紧追,估计這时已经打进城了,你们的长官說不用三天就能把霸占广州和周边多年的滇桂军阀全都消灭,我看這气势可能用不了三天。哎呀,你们缴获了无数的枪炮,堆得像小山似的,昨晚我送完弹药回村之前,你们周主任還奖给我們龙眼洞农会自卫队二十杆长枪呢……来来,沒伤筋动骨就阿弥陀佛了,你先下来再說,估计你也饿坏了,我叫孩子回家给你送点吃的来……” 半小时后,在三叔和一個青壮帮忙下,撬开变形车门出来的安毅坐在岸上,脸上的血迹已经洗去,额头上几條紫红色的划痕清晰可见,左脸上茶杯大的一片乌青沒有损坏他的英俊面容,肚子裡也填下了几团米饭和一小盘鱼干,裤兜裡和上衣口袋中的戒指大洋都還在,只是一双赤脚沾满了泥浆,一双恢复活力的眼睛闪烁不停。 一群青壮在三伯的带领下围在安毅身边坐成一圈,对河裡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的变形卡车指指点点,惊叹惋惜,都說安毅命大有福气,這么多枪眼却沒有一颗子弹打中他。安毅却一点儿也沒感到幸运,反而觉得自己真他妈倒霉,在狡猾的老宋激将下辛辛苦苦九死一生冲到這裡,竟然沒有一個人留下看自己一眼,有沒有功劳暂且不說,他奶奶的黄埔军总得有個人来看看自己是死是活啊!要真的被哪颗不长眼的子弹打中還剩下一口气,沒一個人关心之下岂不是让自己流尽鲜血无声无息死翘翘? 一种被遗弃的愤怒和沮丧让他实在难以释怀! 再看一眼钉满楼梯门板的卡车,安毅更加恼怒,被压扁的驾驶室越发地让安毅怒火万丈:幸亏美国佬造车的铁皮還算结实,否则哪怕不死還不被那帮孙子踩扁了?太他娘的不够意思了! “這個……小毅啊,我看你的车报废了,干脆留在這裡吧,就当是桥墩了,原来好端端的石桥被滇军炸了,如今有這座现成的桥暂时用着,咱们几個村上上下下也方便,哈哈!”三伯乐呵呵地看着安毅。 安毅急得跳起来,心想只是架破车倒也罢了,可坐垫下老子拼了小命弄到的千五大洋和六十斤极品烟膏怎么可能留下?老子糊裡糊涂之下冒死帮黄埔一群沒义气的孙子打仗,沒有功劳也就算了,将来的飞黄腾达就全靠這笔来之不易的横财了,为了這笔横财老子還不惜杀了人呢!你今天就是打死老子,老子也要把车弄回去! 可是,安毅刚要說话又犯难了,知道這车是沒法开动的,就是怎么弄上岸也還不知道呢,如今到处是乱军,总不能背着几十斤重的烟膏捧着一袋子大洋招摇過市吧?要是那样沒准儿刚走出两步就挨几個枪子。 三伯见激动站起来的安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吓了一跳:“小毅啊,怎么了?” 看到实在的三伯满脸关切,安毅突然脑子一片清明,心疼地叹了口气,說出一番动人的话来:“三伯,如果我能做主的话,這辆破车留下做桥非常好,拿回去修要费很多钱,留在這裡還能方便乡亲们。可是,這辆车不一般啊!這可是孙中山先生离开广州前爱国富商欧耀庭先生专门捐献的,孙先生当时激动啊!亲自上车坐了一圈,廖仲恺先生当时也在车上,就是我开的车,孙先生语重心长叮嘱我一定要爱惜,要把這辆车当成革命的标志,哪怕将来开不动了也要好好保存,等全国统一了送进革命军事博物馆,让子孙后代参观缅怀革命先烈。当时把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暗暗下定决心要用生命去保卫這辆车。如今,這辆车又立下赫赫战功,孙先生在天之灵一定深感安慰,因此,哪怕是背是扛,我也要把這辆象征革命的车子弄回去!一天不行就十天,十天干不完就一年,我决不能辜负孙先生生前的一片殷切希望!” “小毅……” 三伯被感动得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心情,在原地飞快转了两個圈,毅然下令:“虾仔,你立刻到上头村、下头村和我們村集合所有的兄弟,把周边三個村自卫队员家裡的牛全部拉出来!” “是!” 精瘦的虾仔背着一支老掉牙的汉阳造飞快离去。 三伯挺起胸膛大声命令:“所有人听着:十分钟内将各人家裡的锤子锯子都拿来這裡来!阿炳,你带领二十個兄弟把我家院子裡的那些长木头扛過来,今天就算脱层皮,我們也要把這驾车抬上岸,顺顺利利拉回广州城去!” “是!” 人民团结一心的磅礴力量在短短一小时裡得到巨大展现,一百四十余名淳朴勤劳对革命充满坚定信念的农会自卫队员,在精干的三伯指挥下步调一致挥汗如雨,飞快拆下黄埔工兵建设的木桥,跳入齐膝深的泥泞之中,用牛拉用杠子抬用肩扛,喊着劳动的号子,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将重达两吨多的卡车生生搬上西岸。 自卫队员们不做任何休息,熟练地将一根根麻绳绑在车头保险杠和车厢角柱之上,由三十名肩扛步枪的自卫队员开路,二十余名背插大刀的自卫队员赶着九头大牯牛,硬是以一种坚定不移一往无前的决心和信念,将千疮百孔严重变形的雪佛兰卡车拖向广州城。 为了突出這辆卡车的重要姓和不凡价值,三叔在两個小队长的建议下,把满是弹孔只剩一半的党旗洗干净,用一根结实的竹竿高高插在车箱前方,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广州城开进。 谁也沒有想到,三伯的举动会造成如此巨大的轰动效应: 九头牛拉汽车的队伍刚出村口還沒什么,可尚未到达瘦狗岭南面的大村,远远看到旗帜和這支特别队伍的村民们觉得好奇,就三三两两地出门观看,骄傲的自卫队员立刻热情介绍自己的革命行动,不一会儿消息迅速扩散,引来一村村民众倾巢出动蜂拥围观,无比自豪的自卫队员们激动之下,就将安毅所說的“和老宋开车冲入敌人阵地、引起敌人混乱”的英雄事迹广为传播,說着說着英雄事迹的內容迅速丰富起来,什么冒着枪林弹雨连续撞毁滇军碉堡轧死滇军无数等等传奇情节应运而生,围观的村民听得群情激动高声叫好,成百上千的好事者跟随在队伍后面高声谈论,满怀激动,遇到上坡大家齐心合力推波助澜,让车中把握方向盘的安毅激动之余叹为观止。 随着人群越聚越多,车门两旁跟随着数以百计的欢呼者,個個争相瞻仰传奇的英雄人物小毅,看到鼻青脸肿的安毅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大为赞叹,什么“英雄”、“年轻”、“漂亮得像戏台上的名角”等等话语此起彼伏,就连九條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拉车的大牯牛也沾了光,“九牛二虎”一词再次得到新的诠释,已经成为广为传播的英雄故事,把坐在车中把方向盘的安毅臊得脑袋越来越低,后悔之下真想从地上找條缝钻进去。 下午四点,在九條大牯牛和成百上千热情民众的牵引和推动下,安毅和他這辆叮叮当当响的破车奇迹般地来到了东门大道,已经发展壮大成三千多人的庞大护送队伍,把守卫城门的吴铁城警察部队吓得不轻,好彩看到举枪弄棒的黑压压人群中高高飘扬的半截党旗才沒开枪。负责的警察大队长冲上去和坚毅自豪的三伯交谈過后,立刻命令自己手下弟兄分出一個中队跟随队伍维护秩序,并慷慨地把道路疏通工作揽到了自己肩上。 于是乎,广州城从未有過的奇观随之出现,九头大牯牛牵引着破车浩浩荡荡开进城区,安毅的破车尚未被九头牛拉上南堤大马路,前前后后无比壮观的队伍已经发展到上万人,“打倒军阀”、“革命军万岁”“向黄埔英雄学习”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就连九头大牯牛也被披红挂彩引人注目,刚刚被革命军占领恢复平静生活的广州市民闻声出动垫脚仰望,把大大小小的街道马路堵得严严实实,道听途說的粤军巡逻队官兵也自觉跑到队伍前列,排着整齐的队伍高举国旗党旗齐步向前。 焕发出革命青春的三伯,此时已经站在摇摇晃晃的驾驶室右侧脚踏板上,斜背着支老套筒昂首挺胸,不停地向街道两旁的欢呼人群挥手致意,而我們的主角、千万人嘴裡热议传诵的英雄人物安毅,却把脑袋垂在方向盘上,深恐熟人看见,只是在差不多到“泰昌”商行后院仓库的小巷口时急忙叫過三伯,给他指明方向,强烈要求到此为止。 三伯虽然觉得這么快就结束旅程有点儿遗憾,但還是积极配合,通過与队伍中十几個不同部分的头头们商量,废了好多口舌几次搬出孙先生和廖仲恺先生才說服走得不過瘾的一群头头们,终于把车子送进商行后院,数以万计的人们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若干年后,功成名就的安毅专程跑到三伯家裡坦白从宽請求原谅,沒想到三伯毫不在意,反而說這是他一辈子所做的最风光最有意义的事情,足以光耀祖宗流芳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