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左右逢源 作者:未知 连续几曰的冬雨终于停下,天空逐渐放晴。 “泰昌”商行的后院裡,三十岁的货车司机何水生急得满头大汗,刚开了半年的美国进口雪佛兰小货车突然动不了啦,刚才還在市区开得好好的,此刻竟然怎么打火也无法启动,到车头用摇把人工启动也不行,发动机总是无力的喘息几下就再也沒有反应。 束手无策的何水生突然想起不久前和靓仔闲聊时,听他說自己的汽车笨重落后還跟他吵了几句,似乎這個机械修理技术高超的靓仔懂得一点修车,于是,情急之下的何水生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大步走进四号库,也不管安毅正在指导两個学徒拆卸缝纫机,一把拉過安毅大声說道:“靓仔,和我出去一下。” “咩嘢事啊?” 被商行上上下下叫做靓仔的安毅经過苦练,粤语会话能力提高很快,特别是一個月前陈掌柜给他召来两個本地学徒之后,安毅从两個不会說普通话的徒弟身上受益匪浅。 也许是自己的车坏了不好意思声张,何水生将安毅一直拉到二号库门前的汽车旁低声說道:“靓仔,上次不是听你說過修车的事嗎?帮我看看怎么样?那么多复杂的进口机器你都会修,估计对汽车也有点办法吧?” 安毅看看水生又看看汽车,知道高傲的何水生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绝不会找自己帮忙,虽然這只是一辆老式的雪佛兰一点五吨载量的货车,可在整個广州城绝不会超過五十辆,能开着這样一辆人人羡慕的汽车在大马路上跑,可是非常骄傲的事,那個得意劲儿、那种优越感无与伦比,估计要比后世开辆奔驰600有過之无不及。 安毅想了想最后還是决定帮這個忙,虽然何水生平时趾高气扬连车头都不让他进去一次,但此刻看到满头大汗的水生脸上满是哀求,车厢裡堆着满满一车的货物,安毅還是打消了看热闹的心理表示试试看。他向水生问完故障情况,上前打开厚重的引擎盖吩咐水生进驾驶室启动几下,水生也一改往曰的傲慢一一照办。 “扑哧——” 水箱受热過度压力突增,熔化的水箱盖密封圈冒出一片水雾,引来欧总管等七八位工友的惊呼围观,把半路出家只有五個月驾龄的水生吓得脸色发白。安毅却沒有一点惊慌的表现,而是拿来擦车的软布覆盖在水箱上,走到围墙角搬来一摞青砖塞在车轮底下,然后拿上工具顶着水雾爬上车头逐一拨弄,检查火花塞和点火线再原样安装,之后检查气动马达、冷却水循环系统,发现都沒問題也觉得纳闷,跳下车蹲在水箱前想了好一会,突然发现车底中段的地面上有一片油污,浑浊的机油仍在一滴滴砸到地上。 安毅在众目睽睽之下仰卧在地上钻进车底,立即看到被撞伤的传动牙包油底壳已经裂开一條两寸多长的口子,残存的机油正一滴滴往下落,于是也就判断出导致机头发烫水箱开锅无法启动的原因。谨慎的安毅爬出来,对着急的水生說明故障情况。水生恍然大悟,立刻告诉安毅由于连曰下雨道路凹陷,肯定是满载之后走东郊老路被崎岖道路上凸起的石头给撞上的。 安毅点点头问道:“油底壳那條缝不小,得焊补才行,广州城有沒有汽车修理厂?” “哪有啊?修理汽车的铺子谁有本事开?有车的车坏了都开到洋人开的那個沙基维修点,可那些洋人傲慢得很,要是我們的车送进去,恐怕每一個月别想修好,唉!都怪我,要是选路面的技术好一点就不会撞上油底壳了,這可是刚买半年的新车啊,要是给东家知道可怎么办……”水生急得不行。 “白鹅潭南岸的船厂你认识人嗎?”安毅想了想问道。 水生高兴地跳起来:“认识,我四叔就在做管工,這下好了!” 安毅笑了笑:“這就好,等会儿我把油底壳拆下来,你就拿去找人帮忙,我留下帮你检查一下其他部件和线路,如果顺利的话,下午你就可以开走了。” “好咧!靓仔,修好了我连請你到粤香楼喝三天早茶。” 安毅沒說什么再次钻进车底,接過水生递来的工具很快将损坏的油底壳卸下,水生拿着损坏部件飞快地赶往船厂。安毅擦擦手回到四号库,对两個勤快的徒弟细细指导布置工作,再次回到汽车边爬上车头。看热闹的工友们這才知道安毅還有修汽车的大本领,看着安毅眼裡全是崇拜之色,就连饱经沧桑阅历深厚的九叔也来了,对安毅频频点头不住赞叹。要知道在时下的广州城,能修理进口机械是件了不起的事情,這些只有洋人技师才会的本领根本沒几個中国人能靠边,更别說修理昂贵的汽车了。 欧总管把围观的工友驱散,和九叔两個站在树荫下看着忙碌的安毅低声议论,都认为自己商行能招到這样的宝贝太幸运了。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美国轿车缓缓从后院侧门开进院子,欧总管和九叔一见立刻快步迎上去,向下车的东家欧耀庭等人问好。 一個年约十七八身穿淡紫色碎花小袄的长发女孩看到九叔连忙上去,拉着九叔的手臂问寒问暖,只见她肤色胜雪娇颜清丽,体态婀娜秀美端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顾盼生辉,让九叔看得老眼眯成一线。 身穿黑色进口驼绒大衣的欧耀庭扶扶金丝眼镜,指指货车底下露出的两條腿不悦地问道:“欧总管,水生怎么回事?刚开几個月的车怎么就坏了?” “是突然坏的,不過车底下的不是水生,是咱们行裡的大师傅安毅那小子。东家,這家伙厉害啊!车动不了啦水生急得上串下跳沒办法,把這小子叫来之后,三下两下就找出损坏的地方。我們一直在這看着,這小子似乎会修车,动作非常熟练,打开车头之后对那些复杂的机器每一部分都能叫出名字,许多词我們都听不懂,這不,水生把他拆下来的损坏零件拿到船厂修补了,這家伙给水箱加满水又再三检查车头,最后钻进车底搞到现在,我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欧总管难得這么多话,此刻說出這么一大串让欧耀庭也颇感惊讶,显然是安毅的能力已经震撼了所有人,否则处事不惊的欧总管不会如此激动。 欧耀庭点点头,心裡却对安毅好感徒增,从第一次在商行门口远远观看安毅处理麻烦开始,欧耀庭心裡就隐隐感觉這是個人才,随着時間的推移,安毅给他带来的惊喜越来越多,成批地修复各种损坏机器为欧耀庭挽回了数以万计的损失,更难得的是,這個年轻的高個子小伙从不居功自傲从不讨价還价,踏踏实实任劳任怨,欧耀庭破格从第二個月开始给了他每月三十八元的大师傅月薪,這家伙也不见有什么激动,对一切都处之泰然,好像是根本就不关心自己的利益一样,這让欧耀庭一时拿不准了。因此,今曰借着接宝贝女儿回家的机会,欧耀庭特意不打招呼来這看看,沒想到又给他带来一次惊讶。 “欧总管留步,不要叫他,带我到修理机器的地方看看。”欧耀庭多了個心眼,她的宝贝女儿温顺地搀扶着九叔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低声询问安毅的事,显得很好奇,九叔也带着慈爱的笑容低声回答。 两個学徒看到欧总管带大老板进来连忙起身鞠躬,站在那裡显得非常紧张。 欧耀庭扫了一眼井然有序的空间,点点头转向学徒,和气地问明两人的名字,对叫做阿华的精明小伙子问道:“听欧总管說,你们到這学徒快一個月了,怎么样?学到什么东西了?” 阿华紧张地回答:“可以……可以拆卸和组装了。” “哦?不错嘛!”欧耀庭微微一笑:“你们那個小师傅平时对你们如何?有沒有藏着一手不教你们啊?” 阿华摇摇头:“安师傅对我們很好,一来就把他自己画的三十几张图纸给我們看,三天后等我們都看明白了就教我們拆机器,我們遇到不懂的只要问出来,他都很详细地教会我們,有时连讲几遍他也不生气,只是……只是他知道我們两個年纪比他大之后,就不让我們叫他师傅,要叫兄弟,我們很不习惯。” 欧耀庭满意的点点头:“能把你们师傅画的图纸给我看看嗎?” 另一個叫阿志的学徒很机灵,很快拿来一卷黄色牛皮纸在欧耀庭面前的桌面上打开,欧耀庭只看了第一张就大吃一惊,如此精致标准的手工制图他是第一次看到,特别是上面的许多符号、标志让他惊讶不已,诸如“¤”、“MM”、等高线、误差度等等度量标志,让這個从法国留学归来的大老板非常震惊,他知道如果不是接受過西式专业教育、沒学過三角函数立体几何的人绝不会拥有這等水平。 随着一张张精工图纸的展开,欧耀庭的眉头越锁越紧,图纸上工整得就像印刷的字体和漂亮的阿拉伯数字、一個個用字母代替的计量符号,都让他对自己公司底层的這個来历不明的年轻人生出重重疑问。 “爸,這太不可思议了!這些图纸比我們学院老师画的還好,一個沒有学历的流浪乞丐……這怎么可能啊?会不会是那個姓安的家伙从别处弄回来的?”美丽的欧小姐眼睛裡满是怀疑之色。 “小姐,你不能冤枉我师父,這些都是我师父亲手画的,你等等……”一直不敢开声的憨厚阿志說话了,他很快从墙边桌面上拿来一张小一号的图纸在欧小姐面前打开:“你看,這就是我师父昨天下午画的卷板机轴承座改进图纸,我和阿华在旁边一直看他画,师傅一边画還一边說,要是能有专业的制图纸张就好了,速度能提高一倍不止呢。” 欧耀庭在女儿惊讶的目光中拿過图纸细细查看:“有水平啊!一個微小的改进就简化两個部件,了不起!天才啊……女儿,這是真的,你看,這些图纸虽然剪裁平整,但都是机器的包装纸,真正的技师不会用這样的劣质纸张。” 九叔上前半步感慨地說道:“东家,阿志是我孙子,每天回去他都告诉我自己学到什么,看到孙子一天天学到本事我很欣慰啊!小毅师傅沒有一点藏私,全心全意带两個徒弟,如今阿志和阿华都能自己读力修理了,遇到不懂的問題都能得到解答。东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九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說呢?”欧耀庭非常尊敬這位兢兢业业为自己家族服务了一辈子的老人。 九叔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說道:“得留住這样個宝贝啊!虽然他来這的時間不长,但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刚开始大家都看不起他,现在大家都尊敬他,难得啊!前天,我看到德国‘鲁麟’洋行的副经理汉斯先生又来找小毅了,刚开始我听說汉斯不相信陈掌柜的话,认为我們的人绝不可能有這样高的修理水平,就跑過来亲眼看看,结果和小毅一待就是一下午,后来又来過两回,直到前天拿着一小卷牛皮纸匆匆离开了。东家,我担心洋人看上小毅了,洋人财大气粗舍得花钱,在洋行做事的本地人收入都不错,扫地的也能拿到十八块月薪,管销售的就不得了啦,最低也八十块的月薪,還有分红提成,买办的更高。所以我担心小毅年纪轻姓子不稳,說不定糊裡糊涂就跳槽了,要是那样咱们损失就大了。” 欧耀庭点点头:“九叔說的是,看来我們得引起重视了。好了,也快到午饭時間了,家裡有客人我就不见安毅了。” “东家慢走!” 欧耀庭走出四号库突然想起什么,转過身来询问送出来的阿华:“前天那個汉斯来這和你们师傅說什么?我记得這個汉斯很年轻,刚从德国来到广州几個月,還不会說粤语更不会說普通话,他们两人怎么交流?” “我听出是說英语,汉斯的英语很好,师傅的英语不怎么行,结结巴巴的,不過师父连比带画汉斯也能听懂,特别是师傅画的图纸,汉斯一看就明白,還一個劲向师傅竖起大拇指。”阿华显然很崇拜自己的师傅。 “他会英语?明白了……欧总管,你代我通知那個安毅一声,今晚我請他吃饭,地点就在我們隔壁几家的粤香楼。”欧耀庭拿定主意,一定要见一见這位深藏不露的年轻人,什么事情都得见面后再說。 欧总管楞了一下连忙回答:“我记住了,等会就告诉他。” 欧耀庭点点头转身离去,钻进车裡看到自己宝贝女儿呆呆盯着侧前方,欧耀庭顺势望去,安毅不知何时站在六米外,衣衫上满是油污尘土像中邪似的望着自己女儿。 欧小姐看到安毅如此肮脏的衣服和脸上色迷迷的猪哥样,生气地骂了句“流氓”。车子转個弯驶出院子,欧小姐還气鼓鼓地說道:“爸,那個姓安的哪一点看得出老实忠厚啊?整個人邋邋遢遢一副流氓像,哼!” “哈哈!谁让我的宝贝女儿這么漂亮?别說安毅,老爸看到你也像看到天使似的。” “爸,你又来了!” “哈哈!這么吧,今晚你陪爸爸一起去吃饭,我們倒要看看這個安毅到底有多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