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東部
在回到吳縣的當天,他只是好好撫慰了羣臣一番,便回到了吳侯府中。
羣臣雖然十分關心北進一事,但見孫翊暫時無意處理此事,便也按捺下心中的急切。
孫翊是君,他們是臣,孫翊對北進一事不表態,他們這些做臣子也不能太過積極了。
他們雖然有私心,但本意還是爲江東的未來考慮的,如果急切太甚反而會適得其反,要是引起孫翊的反感那就得不償失了。
這些臣子不知道的是,他們的這些行爲已經引起了孫翊的反感了。
孫翊心中是反對此刻北進的,但孫翊目前對吳縣的這股奏請北進的浪潮,還沒有一種穩妥的解決辦法。
孫翊打算扶植新興的政治勢力來制衡淮泗集團,但這也是將來的事了。
現在急需面對的事是,他要如何處理這股洶涌的奏請北進浪潮。
孫翊不是沒辦法,他可以動用他目前在江東的無上權威,力排衆議,將這股浪潮一腳踢進江東這片汪洋大海里。
孫翊還可以私下尋張昭、秦鬆、陳端等重臣說明他的心意,讓這些重臣放棄北進主張,沒有了這些重臣的打頭,這股浪潮遲早會慢慢的隱藏不見。
前爲權用,後爲謀用,孫翊可以權謀並用,將這股浪潮給壓制下來。
谷利甚至還建議過挑幾個領頭的大臣,將他們下獄治罪,以儆效尤,從而遏制這股浪潮。
但這個辦法被孫翊斷然否決。
這次事件中領頭的幾個大臣是張昭、秦鬆等人,他們勞苦功高,恩望深重,孫翊繼位以來兢兢業業,盡心輔弼孫翊。
於公於私,孫翊都不會這麼做,因爲一這樣做了,頃刻間就會寒了大部分臣子的心。
這不是臣子們自己甘願爲奴才的滿清時期。
而且孫翊拿什麼理由將他們治罪?
這些臣子奏請孫翊起兵北進雖然是有私心,但是他們大的出發點還是江東的未來考慮,這纔是他們這次奏請北進的主要原因。
他們本來就有議事建議之權,而且出發點還是以公爲本。
當然了,孫翊要是想的話,罪名都會有的。
只是一旦這麼做了,就肯定會形成一場大的政治風波,甚至會引發一場黨爭。
最後的結果就是淮泗集團遭受重創,江東士族勢力開始擡頭,孫翊想扶植江東士族,但他只是想江東士族制衡淮泗集團,可沒想他們坐大。
黨爭那種東西,比山越的危害還大,孫翊是不會這麼沒遠見的。
要是孫權在位,他站在孫翊的立場上的話,就會這麼做,他本身就是一個權謀大家。
而孫翊不是不懂權謀,只是有些事不能單單依仗權謀行事。
孫翊不想這麼做,因爲這股浪潮奏請的不是一般的事。
這股浪潮表面上是建議孫翊北進,但實際上是江東大部分臣子在爲孫翊規劃江東下一步的戰略目標,也是淮泗集團在向孫翊表現他們的政治需求。
戰略,一個勢力的命脈所在,怎能僅僅依靠權謀來等閒處之。
孫翊運用權謀是可以壓制住這股浪潮,但是這股浪潮只是被孫翊壓住了,變成了一股藏在海中的暗涌。
假設以後孫翊攻打荊襄不利,這股浪潮就會重新涌現,並且更加勢大,可能會對孫翊進行反噬。
權謀心術是一個君主手中的武器,但他是雙刃劍,要慎用。
如果偏信權謀的效用的話,看看歷史上後期東吳的政局就知道了,那就是一團亂麻,血淋淋的那種。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至理名言。
但如果不用權謀來處理這事,孫翊一時間又沒有好的辦法。
因此他對這股浪潮表現得見若不見、聞而不聞、知而不知,想將這股浪潮冷卻一下,冷卻雖不是治本之法,但卻讓他有時間能找一位大才問計。
孫翊前世只是一個大學生,在今世他也只是對軍事謀略有天賦,對於政治謀略最多隻算中人之資。
因爲他雖然聰慧,但並沒有接受過正統的帝王道術教育,這是他目前的一個短板。
不過幸虧,目前有一位深諳帝王之道的大才,而且他也值得孫翊信任。
在孫翊回到吳縣的當夜,一輛馬車從吳侯府駛出,朝吳縣城中的驛館而去。
孫翊今晚要拜訪的,他所認爲能解決他目前困惑的大才就是張紘。
張紘是跟隨着劉琬的使團一起到吳縣的,到了吳縣後,張紘並沒有住進往日他的府邸中。
在今日孫翊班師時,他也並未在城外迎接的臣子隊列之中。
他目前是劉協親自任命的會稽都尉,名義上還沒回歸到吳縣的政治體制當中。
現在天子使者劉琬尚在,張紘是個愛惜羽毛的人,他不會這麼沒有分寸。
等劉琬走了,那自然沒那麼多顧忌了。
只是張紘這樣一個愛惜羽毛的人,爲了孫家,特別是爲了孫翊,羽毛已經掉了不少了。
孫翊從小到大就表現的對武略有天賦,但這不是代表他文采不好,相反的孫翊文采一直不錯。
那封毗陵戰報就是孫翊親自寫的,雖說不上才華橫溢,但也不是一般人能寫出來的。
但是這時代士人是以經學爲本,張紘更是經學大家,身爲他嫡傳弟子的孫翊自小就有光環在身。
可惜,在經學一道上,孫翊就是怎麼教都教不會。
張紘授業近十年以來,他的五門經學,孫翊沒一門是算入門的,而張紘就孫翊這麼一個弟子,眼看他的經學傳承就要斷了
其實這也不能怪孫翊,主要是這時代的經學,晦澀難懂。
特別是張紘最擅長的《易》學,被儒門奉爲儒門聖典,六經之首,更被一些名儒士人認爲是帝王之學集大成者。
可是這門學問對孫翊來說,別說精通了,看懂都很困難。
偏偏張紘還總是能從其中發現爲君之道,驚的小時候的孫翊一愣一愣的。
但讓孫翊真正敬愛這位恩師的原因是,張紘教會了小時候的他怎麼做人。
小時候的孫翊因爲孫堅橫死,從此性情大變,性峭急,喜怒快意皆寫於臉上,喜怒無常。
朱治曾經因爲此事數次斥責孫翊,諭以道義,但小時候的孫翊還是我行我素,沒有半點改變。
孫策因爲擔心孫翊這樣的性格會給他帶來大禍,因此特地讓張紘教導他。
張紘這位恩師並沒有因爲孫翊的不治經學而對其過多苛責,也沒有因爲他的頑劣不堪而放棄他,反而循循善誘,教導以善,規勸以道。
在張紘的教導下,孫翊的性格慢慢改變了。
在原本歷史上,孫權繼位後任命孫翊爲丹陽郡守,丹陽郡可是山越最猖獗的一個郡之一,但自從孫翊到任後,山越絕跡,百姓安寧。
而且孫翊十分敬重士人,他到任後以禮羅致名士盛憲的部下嬀覽,戴員二人。
在他遇害那日,徐夫人勸誡過他不要外出,但孫翊認爲長吏皆有要事在身,不宜失信讓他們久待,因此還是外出,並且親自送客,從而被害。
從這歷史上爲數不多的孫翊事例可以看出,孫翊在張紘的教導下已經改變了性格,可是沒想到他最後還是被害死了。
原身孫翊十分敬重愛戴張紘的,師徒之間的感情很深。
張紘精通帝王之道,與孫翊感情深厚都是孫翊深夜來拜訪張紘的原因,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在如今的淮泗集團中,張紘是爲數不多的不贊成此刻北進淮南的人,張紘此番並沒有上書言明他的態度,不過他的態度孫翊很清楚的知道。
很多人以爲魯肅的榻上論是江東孫氏的第一個戰略藍圖,但其實並不是,最早爲孫氏提出“荊揚可一”的這個戰略構想的是張紘。
當初孫堅身死,孫策安葬完孫堅後就在江都居住,就在那時,孫策數次拜訪張紘諮詢世務。
張紘本來不想理孫策,但是孫策數次拜訪,執禮甚恭,就算被張紘拒絕多次孫策也不氣餒。
終於在一次拜訪中,孫策涕泗橫流,加上先前數次的拜訪令張紘感到孫策的心志很堅定,
因此張紘終於被孫策感動,他開始爲孫策規劃了一個戰略藍圖。
這個戰略之中,張紘不僅爲孫策規劃了要以江東爲根基,還爲孫策設定了攻伐江東的大致路線。
最後提出“荊揚可一,仇敵可報。據長江,奮威德,誅除羣穢,匡扶漢室,功業侔於桓、文,豈徙外藩而已?”
這個戰略層層遞進,先江東後荊襄,最後全據長江窺伺中原。
張紘還表明若做到這一點,孫策的功業可以和齊桓公、晉文公一樣,到了那一步,又怎麼會僅僅是朝廷外藩呢?
並且張紘根據實際還爲孫策提出了第一步,“當與同好俱南濟也。”建議孫策應該在江淮之間揚名,收攬豪傑,再而南下。
從孫策後面的發展歷程來看,是緊緊按照張紘爲他規劃好的路線一步步前進的。
孫策能在數年之間創下江東基業,除了他本身的才能之外,張紘的這個戰略更是起到了無比巨大的作用。
當時是公元192年,孫堅剛死不久,孫策隻身一人居於江都,親人遠離,孫河、呂範乃至於周瑜當時都不在他身邊。
父親的舊部被袁術佔據,孫策懷抱着報仇的願望四處碰壁,還被陶謙忌憚,多次責難,就像一個孤苦無依,被人遺忘的乳虎。
那是孫策最無助的時候。
在那時,是張紘爲孫策規劃了將來一步步該怎麼走,是張紘給了孫策希望,所以孫策對張紘的感情非常深。
孫策對張紘許諾道,“一與君同符合契,有永固之分,今便行矣,以老母弱弟委付於君,策無復回顧之憂。”
能讓當時如驚弓之鳥的孫策傾心託付家人的,張紘對於孫策來說不僅僅是能臣,亦是良師,更摻雜着一些父子之情。
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孫翊也是身爲張紘的弟子,偶然之間聽張紘提起過。
正因爲知道這件事,孫翊才篤定張紘不會也勸他北伐,因爲張紘本身就是“荊揚可一”這個戰略的首倡者。
而且就算今夜拜訪張紘,張紘也沒有好的辦法能穩妥的解決這股浪潮,但只要他能表態支持孫翊,孫翊處理這件事的壓力就會少了很多。
張昭是如今淮泗文人集團的領軍人物不假,但是張紘纔是江東淮泗文人集團的奠基者。
張昭、陳端、秦鬆等淮泗人士文臣,全都是張紘舉薦給孫策的,吳縣一半以上的帶有淮泗背景的官員,也全都是張紘一手提拔的,
孫策時期的江東第一重臣,就是有這樣的分量!
想着想着,孫翊就來到了驛館外。
驛館並非只是一座房子,而是一個規模不小的建築羣。
張紘回吳縣後雖暫時不參與江東的政務,但也有意的和劉琬的使團分開居住了,孫翊這次來的,便是張紘的所暫時居住的地方。
孫翊下了馬車,此刻已經是深夜,但孫翊知道張紘此刻還沒睡。
近十年的師徒之情,張紘的作息規律孫翊十分清楚。
眼前的這座宅院很清靜,甚至連個門房都沒有,沒有門房,自然無法事先通報。
孫翊只得自己推門而入。
孫翊在進入宅院後,徑直往一處響着微弱燭光的房間走去,待走到這處房門前時,孫翊對谷利言道,“爾等外圍警戒就好。”
谷利臉有難色,他不知道張紘這個人在孫翊心中的分量,身爲孫翊親衛右部督的他,第一職責就是保證孫翊的安全。
在他看來,讓孫翊與一個他不瞭解的人獨處,這不安全。
見谷利臉上的難色,孫翊笑了笑,對其言道“難道爾認爲吾恩師會加害我嗎?”
說完後便揮手屏退了一衆親衛,谷利無奈之下只得領命退下。
孫翊站在門前停頓了一會,就要見到張紘了,他此刻的心情有些複雜。
但隨之孫翊就推開了房門,在推開了房門的那一剎那,房間中那個正在讀書的青衫老者,有些愕然的擡起了頭。
在看到是孫翊深夜來訪後,張紘臉上的愕然不見,緊接着浮現的是一片慈愛之色。
而孫翊看着他身前的張紘,眼前的形象與他腦海中有些模糊的記憶瞬間重合。
儘管一年多沒見,但是有些人有些事是無法淡忘的。
孫翊拱手朝張紘深深一拜,口中尊敬的稱呼道,“東部。”
江東二張,張昭被喚爲張公,而張紘則被孫氏兄弟尊敬的稱呼爲東部。
東者主也,部者屬也。
張紘一直是孫翊心中最尊敬的那個人,從來沒有變過。
張紘看着眼前這個一身白衣如雪的弟子,眼中浮現了思念之色,一年未見,他的這個弟子風姿氣度更甚從前呀。
他朝孫翊招招手,溫和的聲音隨之響起,
“入秋了,外面有些涼,快些進來吧。”
孫翊頓時有些凝噎,他輕輕應了聲,“恩。”
孫翊關上門,而後來到張紘身前跪坐下,張紘爲孫翊溫了一杯酒。
伸手接過張紘溫的酒,孫翊仰頭一飲而盡,而後他對張紘說道,
“弟子有惑。”
張紘聞言合上手中的書本,他用一雙睿智的眼睛看着孫翊,反問道,
“有惑,還是有怒?”
孫翊默然,他坦然答道,
“皆有。”
張紘笑了起來,他說道,“三郎,你還是太年輕了呀。”
隨後他拿起書本輕輕敲了一下孫翊的腦袋,又淡淡地說道,
“不過不礙事,爲師回來了。”
。